王宇欣
丹納在《藝術哲學》中提出了文學創作和它的發展取決于種族、環境、時代,這“三元素”同時也是藝術要表現的內容。文學創作者作為現實世界的一員,他們成長的地域環境、地域文化的心理積淀往往給他們內心打上深深的印記,并投射到他們的創作中。“文學是社會的產物,事實上,反過來看,它又是一個具有重要意義的社會發展過程。它是一種社會媒體,本世紀人們的意識和信仰創造了這些作品,反之也被它們所影響。”[1]《鱷魚》取材于俄國受到資本主義強烈影響的時期,通過一位知識分子被吃進鱷魚肚子后的一系列情節,照射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對這一時期社會和人的異化的深刻諷刺,以及尋找俄國自己的出路的希望,具有較強的社會歷史意義。
“三元素”理論中,種族被丹納放在第一位。他認為種族的力量是構成一個民族后天發展的“原始地層”,是一個民族的“永久本能”,它非常堅固,“不受時間影響,在一切形勢一切氣候中始終存在”[2]。在《鱷魚》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用文字構筑了一個正在受到歐洲思想感染的俄國社會。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鱷魚》中展現的荒誕性,與俄國曾經歷的“歐化”傾向根連枝接。小說里構建的畸形社會價值觀對歐洲的一切大加贊賞,俄國缺乏對自我種族的認同感,自發地將自己的種族置于歐洲種族之后。
《鱷魚》中俄國社會的歐化傾向,主要通過兩對人物的互動體現:一對是被鱷魚吞入腹中的俄國人伊萬與吃人鱷魚的德國主人,另一對是謝苗內奇與季莫費先生。鱷魚主人德國夫婦奸詐狡猾,賺錢的手段極盡精明,帶給讀者的是貪婪的形象,但是俄國的《小報》卻評價他們“溫良柔順,行事精細”。伊萬先生被鱷魚吞下,本身經歷著極大的生命威脅,卻對德國夫婦為了錢拒絕救人的行為表示贊同。這種對歐洲人的崇拜已經成為凌駕于自身安全之上的盲目與瘋狂,變成了病態的追隨。小說中社會新聞報紙更是對這一奇聞逸事做了完全不實的報道,報道紛紛同情起了鱷魚,反倒對伊凡肆意進入鱷魚的肚子表示憤慨。謝苗內奇替讀者發出疑問:“為什么,我想說,他們不憐憫伊萬·馬特維奇,反倒憐憫鱷魚。”這個疑問通過一位處于社會邊緣的“怪人”普羅霍爾·薩維奇之口來解答:“那又怎樣?他們甚至同情野獸,同情哺乳動物。我們必須跟歐洲保持一致,不是嗎?他們那兒對鱷魚也非常熱情。哈哈哈!”[3]而謝苗內奇和季莫費先生的對話,則體現了歐式思想對俄國人的滲透,讓俄國種族異化成了缺少人性的怪物。謝苗內奇向季莫費先生求助援救伊萬先生時,季莫費卻發表了犧牲伊萬先生一個人就能保護外國資本的高談闊論。“作為一個真正的祖國的兒子,伊萬·馬特維伊奇應該感到愉快和驕傲,因為他以自己的身軀使外國鱷魚的價值增加了一倍……所以對此是應該鼓勵的。”[4]謝苗內奇最后選擇沉默;怪人普羅霍爾道出真知灼見,卻被當作社會邊緣人物,也只能沉默,這都是正常人對不正常的社會提出的沉默控訴。
歐洲人對俄國人的吸引力,是從彼得大帝打開國門開始的,經過一百多年的學習,歐洲人的經濟文化成為俄國上層社會推崇的對象。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眼里,俄國人對于自身種族社會的了解甚至比不上對歐洲社會的了解。《地下室手記》中也發出了“我們真的是俄國人嗎?為什么不管我們是什么人,歐洲都會給我們如此強烈的魔幻般令人著迷的印象?……要知道,我們的一切,我們的發展,科學、藝術、公民性和人道主義等等,全都來自那個神奇的圣地”[5]的感慨。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要批判與諷刺的,正是俄國人在歐化過程中失去了種族根基,與自己的人民漸遠的現象。小說為我們展現了俄國社會在19世紀由于對自身種族的不信任引起的全盤追求向其他種族靠攏的異化危機,種族自卑下失去理性的歐洲代言人瘋狂輸出,理智而少部分的俄國人只能保持緘默,從中可以看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對當時俄國這種病態的諷刺與反抗。
“某些持續的局面以及周圍的環境、頑強而巨大的壓力,被加于一個人類集體而起著作用,使這一集體從個別到一般,都受到陶鑄和塑造。”[6]作家在社會現實中感知到這種陶鑄和塑造,而后將它在文學作品中進行了藝術表現。俄國社會面臨的金錢至上和人性涼薄反映在了《鱷魚》的經濟、生活、文化環境中。
歐化危機在經濟環境上帶來的是資本主義的無底線入侵,人們對金錢的向往超過了人性的道德與情感。“經濟原則放在首位”是《鱷魚》中的人物的通病。這句話在文中出現了五次,第一次是鱷魚老板和老板娘拒絕破開鱷魚肚子后由伊萬說出,第二次由季莫費說出這是現行的經濟原則,第三、四次是“我”與葉蓮娜的重復,最后一次是鱷魚老板提出交易要求后伊萬再次叫出聲。因為經濟原則放在首位,連伊萬都認為鱷魚不應該為了自己而被剖開;因為經濟原則放在首位,德國人是絕不會出賣這只能夠給他帶來源源不斷金錢的鱷魚的,鱷魚不能只為了把人放出來這一個目的而被剖開;因為經濟原則放在首位,所以德國人對買鱷魚人提出的任何要求,甚至包括授予俄國軍銜都是合理的。鱷魚主人的貪婪以及周圍人對經濟原則的附和,揭露了外國資本至上的思潮對人思想的侵蝕,人們缺乏對生命的尊重,反而標榜自身的智識和虛偽的情感。有關錢的動態話題以人物對話為載體,貫穿全文。首先是鱷魚參觀費的變化。從最初的二十五戈比,吞入伊萬后,老板揚言漲到五十戈比,最終漲到了一個盧布。其次是鱷魚賠償金。老板從三千盧布叫價到五千盧布,最后到了五萬盧布。最后是伊萬欠季莫費的七個盧布,當謝苗內奇和季莫費談論伊萬先生時,季莫費先生理性地以沒有先例為理由,說只能“等等”,只有拿到那七盧布賭債后,他才表現出一些動容。這些情節諷刺了金錢至上者視金錢為唯一,甚至凌駕于人的生命、情感之上。1862年,陀思妥耶夫斯基開始了去往歐洲的第一次旅游。但是他所見聞的歐洲卻和從小認知里的“神圣奇跡之國”產生了極大的偏差。陀思妥耶夫斯基與歐洲資產階級的接觸讓他認識到了歐洲資本主義的罪惡,資產階級為了獲取財富不擇手段,剝削、壓榨,無惡不作。這種金錢至上的思想在小說中還外化在了婚姻上。財產的多少決定了婚姻關系的存續與否,本該為情感服務的婚姻成為人們獲得金錢的一種特殊手段。文中葉蓮娜篤定自己能夠與伊萬離婚,理由僅僅是“伊萬·馬特維伊奇已經領不到薪金了”。
對金錢積累的追求呈現出人性喪失的生活環境。小說中鱷魚的地位甚至高于人,給讀者留下缺少人道主義和人文關懷的社會印象。面對生死未卜的朋友,我卻因為場景的滑稽而“差點笑出聲”;伊萬作為當事人,居然站在鱷魚和德國人財產權的角度,對于自己的溫飽和自由不屑一顧。德國老板和老板娘唯一在意的是鱷魚能夠給他們賺錢,吞進伊萬后觀賞費能夠漲價,而不在意被吃掉的伊萬是否有生命危險。在向季莫費需求幫助時,他對伊萬冷嘲熱諷,甚至開始覬覦伊萬的妻子。伊萬先生與妻子葉蓮娜看起來是那么親密,但當伊萬被鱷魚吞下后,葉蓮娜在短暫的悲傷之后進入了一個快活的狀態,不但沒有太過擔心她丈夫的安危,反而急于離婚了事,已然開始另一種沒有丈夫的充實生活。
伊萬先生的知識分子身份,代言了小說的文化環境。別爾嘉耶夫認為:“俄羅斯的知識分子是完全特殊的、只存在于俄羅斯的精神和社會構成之中的構成物。……在君主專制和農奴制政權之下,他們的政治積極性不可能發揮,由之導致信奉最極端的社會學說。”[7]伊萬先生正是這類極端的空想主義家。作者在塑造這個人物時,筆觸是歡快的,目光是刻薄的,通過大量的語言描寫,一個自命不凡、愛慕虛榮的空想主義者形象躍然紙上。伊萬為了顯示自己的勇氣與膽量,摘下手套掃弄鱷魚的鼻子,導致被鱷魚吞入腹中的悲劇。伊萬不僅不為自己的處境發愁和擔憂,反而在鱷魚體內幻想了自己構建的社會體系能夠得到人們關注。構想社會體系也不是為了改變社會,而是為了自己能夠受到社會的追捧,從而揚名立萬。他在鱷魚體內侃侃而談,幾近癲狂,視為人類設計“極樂世界”的空虛理想為己任,卻把人活著最實際的吃飯和自由當作“不足掛齒的小事”,起初開頭的“學識淵博”也成為明晃晃的諷刺。我們在為他的思想感到荒誕的同時,也看到了作家對于這一類空想社會主義群體的諷刺。他們與世隔絕,待在像鱷魚肚子里那般溫暖又空空如也的地方,動動嘴皮子就能提出一套關于社會發展的理論體系,看似自命不凡、慷慨激昂,實則手腳行動皆陷入囹圄,做不出實際行動。伊萬被吞入腹中后的“成就”包括:創立新經濟理論,認為自己是新的傅立葉;設計完成三套社會體系,正構思第四套;觀察鱷魚腹中景象,做出科學貢獻;為自己暢想了一條輝煌的揚名立萬之路,謝苗內奇對他的評價展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對這類極端思想家的態度:“燒昏了”“發熱病了”,具有強烈的諷刺性。
此外,鱷魚在小說中的地位十分微妙,是文本中構建的特殊環境,是供養空想的“溫室”。它算不上主人公,卻成為主人公進行活動的主要場所,在閱讀過程中,鱷魚的存在也很吸睛。我們對這條鱷魚的認識是在不斷變化的。起初,鱷魚還是我們認知中的外表,正常形態下的鱷魚行動緩慢凝滯,在受到挑釁后暴起將挑釁者吞入口中,直到吞咽的過程也還是屬于正常范圍內的。可是緊接著,伊萬先生進入鱷魚腹中后不但沒有被消化,反而感到那里很舒適,情愿就此一直留在里面,小說中的鱷魚印象和傳統的鱷魚印象就開始發生了偏差。當“橡膠味”的形容出現時,讓我們產生疑問:這只鱷魚是真的鱷魚嗎?鱷魚的肚子是空想家腦海中空空如也的土地,是自命不凡者標榜自己的宣傳欄,是虛無理論的誕生地。離開現實中的人和土地,在鱷魚的肚子里構想社會體系,只能是荒誕而虛無。
這些金錢至上、人性滅失、空想主義由伊萬、季莫費這些知識分子、公職人員通過演講、報紙、沙龍滲透到社會的各個層面,逐漸從個別到一般,腐蝕了整個社會環境,這正是俄國當時現實社會的寫照。
丹納認為,文學藝術家作為某一時代的社會成員、集體的一分子,他的思想情感離不開時代內容。作家所處的時代背景,也是藝術創作表現的一個關鍵。作家的成長和發展與時代的局限或是助力密切相關,呈現的作品是作家在時代洪流影響下對現實的藝術加工。
1847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加入了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在其中接受了傅立葉空想社會主義的影響,1849 —1859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因為參加小組活動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回歸后,他的作品受到當局的嚴格監管。正是流放的歲月和回歸的艱難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觀念發生了變化,他對于空想社會主義不再如之前一般堅定,而轉向基督教思想。《鱷魚》的寫作處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回歸初期,此時他的思想已經發生了轉變,小說對空想社會主義者伊萬的諷刺正體現出了這一轉變。作品的管控、生活的壓力、創作時間的短缺讓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得不避開社會敏感事件,但正是在對周圍現實事件的取舍篩選中,作家的敏銳性得到了鍛煉和成長。《鱷魚》寫作時確實發生了一件事,即車爾尼雪夫斯基被逮捕入獄,他在監獄里寫的《怎么辦》使其影響力超過了被捕前。這與小說中伊萬先生被吞入鱷魚腹中,在里面構想了三套社會體系并且通過暢想擁有了成名之路的情節十分相似,陀思妥耶夫斯基可能就是將車爾尼雪夫斯基入獄一事進行了藝術加工,從而創作了《鱷魚》,借此表達對激進派脫離現實、脫離民族根基而進行理論思考的諷刺。
“我們隔了幾個世紀只聽到藝術家的聲音;但在傳到我們耳邊來的響亮的聲音之下,還能辨別出群眾的復雜而無窮無盡的歌聲……在藝術家四周齊聲合唱。只因為有了這一片和聲,藝術家才成其為偉大。”[8]優秀的富有生命力的文學作品,能夠經久流傳,成為社會群體的集體記憶,其傳播影響和社會構建的作用是深刻綿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鱷魚》是19世紀面臨社會思潮混亂、轉型的俄國文學思想家以諷刺筆法發出的反抗話語,展現出渴望自救并撥正俄國路線的迫切希望,其中展現的種族、環境、時代內涵在今天仍然能夠為我們探究,在認識俄國特定時期的社會形態的同時,也為后世起到警醒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