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里羅筆下后現代城市之殤
——以《玩家》《白噪音》《大都會》為例

李夢凱

唐·德里羅的作品展現了其對后現代人們生活環境及其精神境界的關注和深度透視，其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的作品《白噪音》展現了掙扎在“毒霧”中的后現代城市及其居民；新世紀小說《大都會》通過金融大亨埃里克在城市游歷一天的經歷，描繪了后現代喧嘩與騷動并存的大都市。而早在德里羅早期創作的小說《玩家》中，就表現了其對后現代城市的思索。本文通過對上述三部德里羅在不同時期創作的作品的細讀，以生態批評視角切入，研究德里羅筆下后現代城市之殤，以期反觀當下我們所面臨的城市之困。

一、技治之城

德里羅的多部小說都反映了其對技術發展的思考。后現代都市是技術化的都市，人們的生活和工作也離不開技術工具的發展。然而在技術迅速發展的時代，人成為技術中的人，從操控技術的人變成技術實現的組成部分，甚至變成技術化的機械人。

小說《玩家》一開始展現了現代摩天大樓及隨之而來的電梯技術對人的影響。帕米因為上錯了樓不得不掙扎在往電梯處擁擠的人群中，乘坐電梯下樓，并在旁邊的建筑中乘坐電梯上樓，回到工作的地方。同樣，電梯作為暫時隱蔽的私人空間可以保守秘密。萊爾與羅斯瑪麗單獨相約去吃飯的時候在電梯里遇到了羅斯瑪麗的老板，萊爾裝作不認識羅斯瑪麗，也很少與其交談，避免他的老朋友發現什么。不僅如此，電梯在《大都會》的埃里克那里并不只是高樓中垂直方向的交通工具，還是可以幫助調控情緒的助手。住在城市最高大樓頂端的埃里克在樓里的兩個電梯中加入了自己的設計，其中的一個以正常電梯四分之一的速度運行，并播放著輕柔的音樂，埃里克心情需要平復的時候都會乘坐這個電梯。技術工具不僅能在一定程度上幫助人調節情緒，還能部分控制人的行為。萊爾在公寓里看電視的時候喜歡掌控電視遙控器，而且頻繁換臺，從不在一個頻道停留超過幾秒。不僅如此，看電視的行為在他看來還是私人行為，不愿意與別人共享，甚至是帕米。最諷刺的情節是，萊爾和帕米各自在不同房間的電視上看同一頻道，并討論觀后感。而在《白噪音》中，看電視成為這個大家庭每周必須完成的家庭功課。

技術化社會對人的影響遠不止此。“這些機器要么擁有實體的形體，要么作為隱喻形式而存在。它們在各個層面上控制了人的身體、思想和行為方式，在人的身體活動、工作、制度等方面，留下無法擦除的統治特征。”［1］《白噪音》中“空中毒霧事件”發生后，在全家乘車避難的路上，杰克的大兒子海因利希在面對車外下雨的真實天氣的情況下堅稱沒有下雨，因為今天的天氣預報沒有雨。同樣地，誘騙芭比特以性交易換取“戴樂兒”藥片的“格雷”先生，出現在杰克面前的時候就像一個人形機器，不會思考，機械性地填藥片，甚至說話和思考都跟機器人無二。而《大都會》中的埃里克的安保主管托沃兒則活脫脫是一個機械保鏢，“他的腦袋像是可以替換似的”［2］，除此之外，他耳朵里一直佩戴耳機，衣領上配置話筒，以便隨時聽令。埃里克生活中的技術元素也無處不在，他的高級轎車配備了非常先進的技術，除了擁有電磁爐、馬桶這樣滿足生活所需的工具外，他還能夠通過大屏幕掌控集團，了解股市行情并進行投資，能在體檢時看到自己的身體圖像，甚至可以用手表黑進銀行轉移妻子的銀行資金。不僅如此，埃里克的思維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機械式的。回頭看自己住的89層公寓大樓，他想到這個數是個素數；打個噴嚏，他想到這是身體免疫系統在對抗；甚至在他生命即將結束時，他想到的是“量子灰塵，超越他的肉身，超越他的骨頭上面的軟組織，還有肌肉和脂肪”［3］。不僅如此，“高科技甚至使人喪失了自己做判斷的能力，埃里克試圖用數學和其他分析工具進行分析”［4］，對他的貨幣主管和金融主管的投資建議置之不理，而判斷的失誤以及瘋狂的投資導致他的破產。即便如此，已成為系統中的一分子的埃里克不能忍受系統的失效。在得知系統遭受威脅而他也確實遭受“煎餅暗殺手”的襲擊之后，他因為系統的失效而失去理智，不能原諒在他眼中作為系統零件的托沃兒的失靈，于是殺掉了托沃兒，而這樣的暴力卻也最終導致他失去保護，被前雇員槍殺。技治社會的極致體現在《白噪音》中對“空中毒霧”的處理上，人們生產出一種氣體來消解眼前的毒霧，但對這種新的氣體可能導致的后果尚未可知。這與卡森在《寂靜的春天》里描述并批評的情況如出一轍，人們用一種更加“高級的”技術化產品來處理眼前的技術危機，這種思想已經根深蒂固，好像只有生產出更高級的產品才是擺脫眼前困境的唯一出路。

二、欲望之城與幻滅之家

家，一個充滿溫情的港灣，是組成社會的基本單位。然而掙扎在后現代城市中的人一點點消磨和瓦解了家的概念，改變了人作為自然人的天然紐帶，同時也打破了原本的自然生態平衡。因此，家原本的概念已蕩然無存、幻滅不見，而失去了溫情的城市充斥著欲望——金錢之欲、肉體之欲，甚至永生之欲。

德里羅早期作品《玩家》中的主角萊爾和帕米性格迥異，“萊爾是個聰明，容易緊張，精神世界比較匱乏的人。而帕米比較人性化，容易被腦海中冒出來的淺陋想法所影響，她不時地會感到害怕”［5］，雖然兩個人是否已婚小說中一直沒有揭露，但是之前由于共同的興趣愛好也度過了一段快樂時光。然而萊爾因為上班的大樓發生襲擊事件而陷入對恐怖主義行為的好奇，并設法與恐怖主義分子取得聯系，最終因為在恐怖主義者與疑似警方的兩方之間周旋未成，不得不逃離到國外。而在其與恐怖分子取得聯系的過程中，與聯系人羅斯瑪麗以及恐怖行動策劃者薇拉都發生肉體關系。帕米“后來發現他們的夫妻生活經常是和別人一起來完成的，這個別人可以是在排隊或任何形式聚會上遇到的任何人”［2］。后來，帕米追隨彭魚去梅因度假，在自然風光旖旎的海灘上與同性戀杰克發生關系。至此，萊爾和帕米本就疏松的關系因為雙方的背叛而名存實亡。

在《大都會》中，埃里克從摩天大樓公寓里出來，乘坐白色豪華轎車穿越整個城市去理發，途中遇到他剛結婚28天的妻子愛麗絲四次，值得注意的是，他們幾乎每次在街上相遇之后都會一起吃飯，而幾乎沒有感情交流，每一次他都直接提出圓房要求，直言不諱，可見兩人的相處以身體的基本需求和生理需要為基礎。實際上，他們兩個的婚姻是建立在經濟聯合基礎上的聯姻，彼此知之甚少，埃里克對愛麗絲家族和財產的了解遠遠多于對她個人的熟悉，他只知道她喜歡寫詩，但認為她的詩篇“一文不值”［3］；而一直到他們在街上第一次相遇，愛麗絲才驚訝地發現“你的眼睛是藍色的”［3］。除此之外，埃里克一天里先后與其情人會面，一個是藝術品交易商，另一個是女保鏢，以滿足從妻子那沒有得到的肉體之欲。而當埃里克不聽屬下建議，執意大量買入日元而因此破產時，他一方面不愿意得到妻子的援助，另一方面用自己佩戴的高科技手表黑進愛麗絲的銀行賬戶，掌握其巨額財產時，雖片刻有些慚愧，但仍然毫不猶豫地把其所有財產轉移到自己名下用以繼續投資日元。至此，原本在相愛基礎上建立的家庭完全變成了充斥著欲望和欺騙的資本的聯合和陷阱，人在其中只是價值的代表，唯一留存的作為自然人的特征就是肉體及其生理欲望。小說一直到最后，在這個大都會里的一天步入尾聲，埃里克終于得償所愿到了理發店，卻理發到一半就逃離了，直到遇到街邊在拍電影，拍攝場景中的所有人一絲不掛，他加入人群，參與到拍攝當中，并最后一次遇到了愛麗絲，完成了夫妻之事。此時的埃里克可以被看作回歸到了自然的人，他失去了經濟帝國，走出了代表身份和財富欲望的高科技豪華轎車，且經過代表童年純真的理發店的洗禮，不再是被資本包裹的行尸走肉，也在一定程度上重新獲得了情感，雖然簡單而淺陋，但也作為人回歸，然而這種作為自然的人的時光也是轉瞬即逝的，愛麗絲走后，埃里克被一直尋機會復仇的前雇員刺殺而死亡。

德里羅在《白噪音》中描述的家庭是“美國后現代社會中典型的所謂的‘后核家庭’”［6］，即杰克和芭比特都是多次離婚后結婚組成的家庭，他們的四個孩子都是從之前婚姻中帶過來的，最小的才不到兩歲。這樣一個多樣化的重組家庭表面和諧，卻隱藏著巨大的危機。杰克和芭比特經常討論“誰會先死”的問題，雖然兩人都表現出坦然的態度，但其實卻被內心的恐懼一直困擾。杰克是一名大學教授，經常因夢見自己的死亡而被驚醒，也會思考死亡這件事情，“死亡會不會像天鵝投水一樣，白色的翅膀優雅、平穩地掠過水面，不泛起一絲波紋”［7］。后來因為在“空中毒霧”事件中暴露過兩分半的時間，而被告知受到毒霧侵害，他覺得死亡在他體內埋下了種子，會隨時奪取他的生命，而加劇了對死亡的恐懼，一直惴惴不安。他的妻子芭比特也一直被死亡的恐懼所籠罩，她向丈夫坦白說：“死亡纏住了我，杰克，我沒辦法不去想它，我也知道，我不應該經常如此有意識地感受這樣的恐懼。”［7］在了解到有一種高科技藥物“戴樂兒”可以緩解對死亡的恐懼時，芭比特想方設法去秘密獲取，不惜用自己做實驗，并出賣自己的肉體，背叛丈夫。在小說第三章“戴樂兒鬧劇”中，杰克從妻子那里得知實情，一方面憤怒無比，從而走上暴力復仇之路；另一方面又想更多地了解“戴樂兒”，想獲取這種藥物來緩解自己的死亡恐懼。而最終證明，兩人不惜一切代價想要獲取的藥物不僅不能達到想要的效果，反而會造成對大腦的損傷。而他們企圖獲取這種藥物來治愈恐懼的愿景也因此成為一場鬧劇。死亡恐懼本是人人都有，正如美國人類學家和心理學家恩斯特·貝克爾（Ernest Becker）在他的著作《拒斥死亡》中提道：“在所有動人心弦的事情中，死亡恐懼首當其沖。”［8］但在《白噪音》中，夫妻二人卻任憑自己活在死亡恐懼中，并生發出越來越強烈的欲望，歸根結底是一種求生的欲望，求生原本是人的尋常訴求，但將求生作為活著的唯一目的，且不顧一切去獲取時就變成純粹欲望的追求，這種欲望的繼續膨脹終究一發不可收拾，使人走上歧途，甚至直接導致死亡。而城市也因為人們欲望的膨脹而充滿暴力和血腥，不可避免地由欲望之城變成死亡之城。

三、結語

唐·德里羅筆下的城市在技術統治下沒有自然容身之地，即使有也是變異了的自然，就像《白噪音》中的人們去看的因為“空中毒霧”的處理而格外五彩斑斕的不真實的夕陽。生活在這樣的城市中，人們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因而無法滿足的欲望不斷膨脹，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成了金錢甚至肉欲的維系渠道，而死亡的威脅像是一顆定時炸彈，隨時將人們引向罪惡的邊緣，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綜合德里羅的三部小說，深入了解后現代城市之殤，作為警示之鐘以反觀當下我們所生活的社會，從而發現找回自然、與自然和諧相處才是城市以及后現代人未來發展之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