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思宇
21世紀以來,將動物作為主人公的敘事小說一經問世便引起文壇震動。但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眾多作家創作的動物小說就已形成規模,而沈石溪無疑是其中的領軍人物。沈石溪于動物小說用心最深、筆耕最勤,在多年的創作生涯中收獲了豐碩的成果,其作品的影響力也越來越大。1997年,江蘇少年兒童出版社買斷了沈石溪未來十年動物小說的出版權并推出囊括其前期所有作品的“中國動物小說大王:沈石溪文集”系列。這種現象也被媒體列為世紀之交中國少兒讀物十大現象之首。沈石溪筆下的動物形象都擁有不尋常的生命歷程和歸宿,而作家亦憑借獨特的創作理路使作品中的生命美學日益為廣大讀者接受。此外,沈石溪還通過賦予動物以人類社會的價值評價意義和道德突圍的質變,在兩個群體間擦出新的火花。正如彭斯遠所說:“作家改變藝術視角之后,霎那間,動物的萎瑣卑劣形象便立刻顯示出緣于叢林法則的人性亮點和生命光輝。動物小說視角轉換,促進了當代我國最新動物小說從思想內涵開掘到藝術手法運用的全方位與大幅度的嬗變更新。”沈石溪也坦言:“現代動物小說很講究這種新視角,即用動物的眼睛去思考去感受去敘述故事去演繹情節。”那么沈石溪究竟以怎樣獨特的敘事策略征服讀者,使其被作品中獨特的藝術性所震撼呢?
野生動物是沈石溪重要的書寫對象,小說中該群體的活動空間分布在熱帶雨林、日曲卡雪山以及瀾滄江等地區。迥異的景觀不僅讓沈石溪獲得了揮灑空間的自由,還使其作品彌漫著濃郁的叢林氣息。空間場域的異質性無疑給讀者帶來新鮮感,而生存其間的動物也展現出不同的生命氣質?!犊嗖蛑贫取烽_篇寫道:“埃蒂斯紅豺群行進在風雪彌漫的尕瑪爾草原上……每只豺的肚皮都是空癟癟的,豺眼里幽幽地閃爍著饑饉貪婪的光。”酷烈的環境讓所向披靡的豺群也蒙上死亡的陰影,接著敘述者交代了大公豺打破禁忌吃掉死去同伴的事實,更進一步說明環境帶來的危機已經將豺群推向種群滅亡的絕境。環境壓力甚至還能改變動物的生存本能?!缎埴椊痖W子》中的主人公金閃子長期活動在滇北高原納壺河谷的領空,它曾成功擊退過兩只雄鷹的襲擾。但當名叫白羽臀的雄鷹再度來犯時,金閃子放棄爭斗,而選擇去突襲與它有仇的銀環蛇。在此期間,白羽臀沒有冷眼旁觀,還在關鍵時刻伸出援手。即便有諸多不適,但兩只雄鷹在度過了食物短缺的深秋時節后逐漸改變高傲的天性,真正在同一個空間里相安而居。可見后天的環境因素正在抑制它們的本能欲望,使團結協作的精神在孤傲的雄鷹身上得到發展。
沈石溪還運用各種風格表現大自然面貌的多樣性。他在《第七條獵狗》中就借助西雙版納的圖景來實現其審美追求:“上千年的大榕樹吊下許多氣根,宛如一群大象的鼻子……赤利東游西逛……它成了一條野狗?!背嗬壳暗奶幘撑c環境之間形成了對比,作為獵狗野外顯然不是它的歸屬,所以仙化的背景與形象之間貌似和諧實則矛盾,并由此引發了審美張力。而且這里也是赤利為保護主人最終獻身的地點,空間的重合將它的忠誠推向頂峰,同時外部環境的美好與慘烈現實的碰撞也讓悲劇以更震撼的方式展現出來。
死亡是對生命的否定,但這種否定卻無所謂悲劇或喜劇,因為它是每個生命都無法逃避的結果。別林斯基曾說:“偶然性在悲劇中是沒有一席之地的?!北瘎〔皇軅€體意志操控,身處困境中的個體的任何抗爭都是徒勞,這就是悲劇的必然性。自然場域則為悲劇的發生提供了催化劑。自然規律與動物天性之間無法長期保持穩定,一旦兩者發生沖突悲劇便成為必然。就像《苦豺制度》呈現的那樣:大雪威脅到豺群的生存,而它們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尋找脫困之道。可見暴風雪為情節發展提供了前提,在環境催動下我們才能看到索坨的糾結、豺娘的抗拒以及最終為挽救索坨慷慨赴死的悲壯?!兜谄邨l獵狗》中森林雖然美好,卻與赤利恪守的忠誠準則相悖,所以赤利與豺群的沖突也就變成必然。綜上,沈石溪動物小說中自然世界的復雜空間既呈現出異質性,也為情節發展提供了動力,使讀者產生了更深層的審美感受。
作家寫作時習慣用人的眼光進行感知,如果借助動物視角去觀察人類社會或許能產生不同的感受。但敘事學家對此似乎并不贊同,E.M.福斯特就指出動物描寫的難度。他在《小說面面觀》“人物”一章中提到故事里的角色通常是由人扮的,所以稱為小說的“人物”。至于動物角色,福斯特認為:“別的動物也曾粉墨登場,卻極少有叫好的,因為我們對它們的心理知之太少。”不過福斯特還是認為這種情況可能會發生改變。在他看來,小說家對野蠻人的表現已有所改觀,隨著對動物心理了解的增多,“到那時,我們看到的動物角色,才有可能不再只起到象征意義或只是小矮人的偽裝,不再只是像會移動的四角桌子或是會飛的著色風箏”。多年以來,科學家在考察野生動物的過程中積累了大量資料,同時伴隨著生物學家對標本的精細化分析,人類對動物的認識也更加深入。這些幫助作家在科學發現的基礎上運用推理與想象模擬動物思維進行敘述。
沈石溪在這方面進行了一些探索?!叭恕痹谧髌分械牡匚恢饾u弱化,他們既非主人公也不是主要角色,只承擔觀察或敘述的任務,這就讓動物獲得更多展示真實之美的空間。《象?!繁闶巧蚴趧撟魃蠈崿F超越的標志之一。沈石溪借助大象主人公呈現了復雜“象際”關系的動物世界,并采取類似意識流的敘述方式潛入大象心靈深處,極大地拓展了小說包容的時空。作家還以動物眼光陌生化地觀察人。比如他在《雙面獵犬》中提到,在豺的觀念中人與死神同樣可怕。這種看法固然滑稽,可人對其他生物的認知似乎就是如此。作為萬物靈長的優越感讓我們習慣于用人的標準要求動物,殊不知多數人對動物知之甚少,基于此視角做出的判斷便很容易劍走偏鋒。所以從動物角度觀察人實際上給予了動物一個發聲的機會,而并非只將它們視為被邊緣化的他者。學者王諾曾說:“人類應當學會多從其他生物乃至非生物的立場看問題才有可能擺正自己在自然萬物中的位置,打消虛妄的高傲?!彼挠^點對人類在動物面前的優越感提出質疑,這與沈石溪動物視角的運用具有相似的邏輯。
沈石溪雖然會借助動物眼光進行觀察,但從敘事學角度看,他更多采用的還是全知敘述,不過有時會將敘述視點轉換到動物主人公身上。比如《雙面獵犬》中的這段描寫:“白眉兒離云杉樹只有十來步遠了……前面草地上隱隱約約有一條黑色的線紋,極可能是陷阱與地面的拼縫。”后文交代了那條線紋只是一群螞蟻,但距離較遠的白眉兒并不能意識到這些。視角限制也使讀者不會比白眉兒獲得更多信息,而只能跟隨它的視線行進,這不僅增強了小說的懸念,還進一步展現了白眉兒的卑微處境?!缎郦{去流浪》中也有類似的描寫:“黑鬣毛來不及去看對方是年老體衰的母長頸鹿還是年輕力壯的雄長頸鹿……張開血盆大口,直叼長頸鹿的脖頸?!焙邝嗝鷣G了作為首要目標的幼年長頸鹿,而只能更換狩獵對象,但它不知道后者是成年雄性長頸鹿就進行撲咬,最終被長頸鹿重傷致死。通過黑鬣毛的視角,作家也暗示了它的不幸結局。那么沈石溪為何選擇這種敘述方式呢?或許有以下幾方面的原因:首先,動物小說要以一定的科學知識作為基礎,而野生動物對多數讀者而言是遙遠的,彼此陌生的狀態會形成天然的限知視角。大量使用動物限知視角雖能拉近敘述距離,但這種方式很容易打通動物與人的間隔,進而讓動物小說向童話傾斜。而全知敘述中隱含作者與敘述者之間的距離較小,因此可以將敘述者視為作者型敘述者或作者的代言人。同時創作者具有一定知識儲備或相對特殊的經歷,由他們呈現野生動物世界顯然比單一的動物視角更具有說服力。全知敘述中作家還能憑借敘述者對事件發表評論。沈石溪也時常通過敘述者對動物的行為進行解釋,在《雙面獵犬》中敘述者就做出過類似的說明:“母豺是想利用身上那層保護色來逃過劫難。動物身上皮毛的色彩在進化過程中往往變得和周圍的環境非常協調,這有利于隱蔽自己,逃避天敵?!眲游镄≌f作為對知識性有要求的類別,這種評論也是必要的。其次,全知敘述者還能有選擇地透視角色內心,常集中揭示主要角色的內心世界,有效調節了敘述距離?!犊嗖蛑贫取肪屯ㄟ^集中透視索坨的內心世界縮短了它與讀者的距離,加深了讀者的同情。最后,由于全知敘述模式在視角上的權威眼光,敘述者像上帝般觀察事物,然后將他觀察到的東西有選擇地傳達給讀者。這不僅讓作品的真實性大打折扣,也有損作品的戲劇性。為減少這些弊病,全知敘述者常短暫換用人物的有限視角。如前所述,向動物有限視角的轉換讓讀者只能與動物主人公一起感知,從而增加作品的戲劇性。因此全知敘述符合動物小說的創作要求,其固有優勢和特點有助于展開敘述、推動情節,而且能增強作品的可讀性。
朱寶榮先生曾將動物形象分為“擬實型”和“工具型”兩類,并指出它們的區別在于擬實型動物形象本體就是作家審美觀照的直接對象,而工具型動物形象只在修辭意義上得到運用。筆者認為沈石溪塑造的眾多個性鮮明的動物形象亦可劃入“擬實型”范疇。作家通過展示動物特殊的生活方式和彼此迥異的生存法則,在情節設計中凝聚出新穎的動物形象,給讀者帶來陌生化的感受。《和烏鴉做鄰居》中的烏鴉不僅會偷在太陽下發光的東西,而且它們為了報答“我”的援助之恩還在危險來臨時提前預警?!兑柏i囚犯》中的野豬在老虎的看管下竟然活得安然自在。因為百獸之王的威懾會讓很多敵人不敢襲擊它們,相比之下老虎定期取食帶來的損失則要小得多,所以獵人打死老虎后野豬們反倒變得不安。如果說動物身上的專長和令人匪夷所思的行為會讓讀者產生驚詫感,那么它們生活習性中那些“類人”的特點則有助于人類對動物更加熟悉并產生親切感。
動物長期以來似乎都未曾獲得它們的主體性。即便在今天討論有關動物的問題時,許多人還是會下意識地認為動物是一種食物或者人類取樂的對象。人們對動物的印象也都囿于固化的框架中:老虎兇猛、狐貍狡猾、狗很忠誠、羊很善良等。人為評價當然與其生物屬性部分相符,但我們卻將之擴大為覆蓋動物個體的特性。這些“代言”就讓鮮活的動物形象陷入臉譜化的境地,我們也不難看出這種價值判斷背后隱藏的人類中心主義立場。而沈石溪則試圖撕掉這些標簽并希望揭示一個現實:動物也有生存智慧和豐富的情感世界?!独恰蔼N”》中的狼和狽實際上是公狼馱著失去雙爪的母狼,當它們遭到圍捕時原本能逃走的公狼選擇與獵狗鏖戰以致雙雙喪命。《再被狐貍騙一次》中的狐貍也并非寓言中的狡詐形象,而是為了保護妻兒甘愿犧牲自己的偉丈夫。沈石溪筆下的動物融動物性與人性于一體,作家通過展現人和動物之間的相似之處傳達了對動物、對整個大自然的熱愛。他曾表示:“除了我們人類之外地球上還有許多生命是有感情有靈性的……我們應當學會尊重動物,別把除了我們人類外其他所有的生命都視作草芥……”希望人們“能夠善待它們,關懷它們,讓它們享受些許生活或情趣,還它們一丁點兒生命的天賦權利”。
綜上,沈石溪通過科學觀察與藝術虛構的結合讓小說真實而不失精彩,讀者獲得審美體驗的同時又能感受到自然的神秘。獨特的敘述視角與敘述方式不僅深入動物的內心世界,還一定程度上規避了滑向童話的風險。作家還試圖借助活靈活現的動物形象喚起讀者對生命的熱愛之情,唯有以這種熱愛為基礎我們才可能擺脫人類中心主義的窠臼,與動物和地球上所有生命一起詩意地棲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