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玲
黎紫書作為一名出生于馬來西亞的華人作家,她在寫馬華題材小說時不同于其他蘊含著強烈中國文學意味的馬華題材小說家,她盡量增加了馬來西亞地域的風土人情,融入了中國、馬來西亞間不同的生活觀念,展現了華人在馬來西亞生活的真實風貌。而馬來西亞又是一個多元民族國家,不同種族文化、思想觀念之間的沖突便是黎紫書從小生活的背景,這也奠定了黎紫書小說中各種沖突與矛盾的基石。除此之外,黎紫書發揮天馬行空的想象,將人物置身于不同的時間洪流中,又將主角封困在不同的空間中,靈活地用各種意象使原本日常的生活逐漸發生畸形的變化,塑造出不同的異質空間,放大了主人公內心的情感,甚至讓讀者能夠通過有限的文字達到仿若置身其中、切實感受主人公心中復雜的情感境界。
異質空間也稱為“第三空間”(Third Space),是美國學者愛德華·W.蘇賈(Edward W.Soja)提出并運用的一個重要跨學科批評概念,其意義在于以不同的方式思考空間意義。首先,作為人文地理學的一種變革性方法,“第三空間”激勵人們以不同的方式來思考空間意義。其次,作為一種后現代文化政治的理論與實踐,“第三空間”體現了后殖民主義對文化帝國意識形態的抵抗以及女性主義對父權中心主義傳統的顛覆。最后,作為一種哲學思考向度,“第三空間”代表著當代思想對傳統空間觀念及其蘊含的思想方式的質疑。
空間性和人類的存在與生俱來。尤其在當今世界,人類生活的空間維度深深地關系著實踐與政治。但空間是真實的存在還是想象的建構?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是自然還是文化?在過去的若干個世紀,人類的認識徘徊在二元論的思維模式之中,試圖在真實與想象、主觀與客觀以及自然與文化之間給空間定位。由此便出現了兩種空間認識模式:“第一空間”的透視法和認識論模式,關注的主要是空間形式之具體形象的物質性,以及可以根據經驗來描述的事物;“第二空間”是感受和建構的認識模式,它是在空間的觀念中構想出來的,緣于人類的精神活動,并再現了認識形式中人類對空間性的探索與反思。如果可以把“第一空間”稱之為“真實的地方”,把“第二空間”稱之為“想象的地方”,那么“第三空間”就是在真實和想象之外又融構了真實和想象的“差異空間”,是一種“第三化”以及“他者化”的空間。或者說,“第三空間”是一種靈活地呈現空間的策略,一種超越傳統二元論認識空間的可能性。
隨著全球時代的到來和都市危機的加劇,這兩種認識空間的模式就暴露出其自身的局限性,“空間意識的他者形式”也開始涌現。人們面對現代媒介所建構出來的虛幻形象,日常生活和電子傳媒之間存在著無法和解的愛恨情仇,一切政治策略窮于應付日益增長的貧困、愈演愈烈的種族歧視以及空前惡化的環境,不可和解的文化沖突導致了暴力、犯罪與戰爭。那些既非真實也非想象的地方,那些既非經驗亦非先驗的空間,那些幽靈一般游離于自然與文化之外的空間,就是“第一空間”和“第二空間”認識模式所無法把握的空間。這種“測不準的空間”,不僅意味著地點、方位、景觀、環境、家園、城市、領土等,其邊界不斷漂移和外觀不斷變化,而且意味著關于它們的一系列概念都具有深刻的歷史社會內涵,并隨著文化背景的移易而不斷地改變意義。蘇賈提出“第三空間”的基本宗旨,就是超越真實與想象的二元對立,把空間把握為一種差異的綜合體,一種隨著文化歷史語境的變化而改變著外觀和意義的“復雜關聯域”。
“第三空間”概念的理論資源主要來自福柯(M.Foucault)。在蘇賈看來,以“1968年5月”為象征的西方文化危機中,列菲弗爾和福柯平行地發現了“第三空間”,不過二者一隱一顯。列菲弗爾正面地大寫“他者”,提出了“空間”的差異性;福柯則是將“他者的空間”隱秘銘刻于他的著作之中,長期不為人注重。福柯以一種“第三化”來開始自己的探索,對二元論空間想象進行無情批判,把人們引向“他者”,建構出“異型地志學”。這種空間之所以是“異型”的,是因為其中充塞著權力、知識與性欲。空間的歷史,歸根到底是知識—權力—性欲復雜交織的歷史,是“生命權力”運演的歷史。
黎紫書善于從多種角度描寫同一件事情,她常常用許多章節來敘述同一件事情,這給讀者帶來了思考事件的不同角度,她變換不同的時間段、不同的敘述人之口,從而達到在不同角度述說同一件事的目的,并在不同角度中加入不一樣的新信息,每一次增加的新信息都能為整個事件帶來更加深刻的意義,給讀者不一樣的驚喜。
非線性時間寫作的方法為塑造異質空間帶來了極大的便利,黎紫書在寫作中通過時間循環、舊事重現等方法重復著同一件事[1],讓主角不斷生活在過去事情的影響下。例如小說《推開閣樓之窗》,居住在小鎮“五月花”旅館中的“小愛”終日生活于周圍鄰居的流言蜚語之中,母親在“小愛”十歲時便死于懸梁,而“小愛”一見鐘情于肩上站立著鸚鵡的說書男人卻慘遭拋棄,同時發覺自己與母親越來越像,母親的經歷與死亡一直影響著她。黎紫書在小說開端便交代了“小愛”母親懸梁自盡的結局,而在小說過程中不斷運用街坊鄰居之口、“小愛”的回憶、張五月的回憶,完善對母親逝去前的經歷,同時突出了“小愛”心中極度痛苦、壓抑的情感,為最終“小愛”溺死自己的嬰孩做了有力的鋪墊。在嬰兒啼哭時,“小愛”終于忍受不住內心澎湃的激烈情感,而恰逢此時,黎紫書塑造出一個異質空間,在此異質空間中,“小愛”所感受到的一切情感源于日常生活中壓抑著的內心情感,種種接踵而來的負面陰暗情感使日常空間中存而不見的情感被夸張成為異質空間,“小愛”在其中看見了自己未來深不可測的命運,看見了記憶中母親懸空的腳丫,扭曲的情感占據了她的大腦。而在這異質空間中,身處其間的個體在空間內感受到某種莫名力量的牽引,這種強大的無形之力吸引個體做出相應的舉動,它可以重塑個體心理,改變個體的日常行為方式,“小愛”便在這股力量的牽引下將嬰兒扔進了馬桶,終于導致了嬰孩被謀殺的結局。
黎紫書的文字具有十分鮮明的個人特色,她擅長發掘并運用各種聞所未聞的意象,最終塑造出如郁悶的熱帶雨林般沉悶黏稠的氛圍,陰暗的意象令人感到焦躁不安,仿若主角無法擺脫的糟糕人生。黎紫書常用的意象有橡膠林、各種各樣的雨林爬行動物、連綿的雨季、黏稠的夢魘等,魔幻而怪誕,帶有馬來西亞特有的雨林色彩與哥特式的死亡色彩,將雨林中的神秘潮濕用雨林意象表現出來。這在她的小說《蛆魘》中表現得尤為明顯,這本小說是黎紫書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整體故事內容、寫作文筆都十分陰暗,是最具有黎紫書個人特色的一本書。小說開場便交代了主人公“我”落入湖底溺亡變成亡靈的事情。而緊接著發生的事更加荒誕離奇,變成亡靈的“我”從水中掙扎著爬出來,穿過厚厚的、陰暗的茂密叢林,艱險異常地回到了家中。但回到了家才迎來了小說中最大的噩夢,變成了亡靈的“我”看到了家族內骯臟亂倫的禁忌,看到了家族內每個人犯下的累累罪行。黎紫書運用雨林相關的南洋意象,讓讀者仿若置身其中,能感受到“我”的家因為身處茂密的叢林包裹之中,所以到處都氤氳著發霉的氣息,而家宅中也充滿了黏稠潮濕的情欲與陰森恐怖的暴力行為。黎紫書在書中把“家”描寫成類似孤島的封閉空間,沒有任何人會發現這個地方,到處都被黑暗籠罩,沒有任何事情能夠拯救這個家宅,正如神秘陰暗、無人管理的潮濕雨林中即使滋生了大量的微生物也沒有人會發現,只能被藏在朽木后密集的白蟻吞噬,最終走向毀滅的結局。
林俊曾說:“黎紫書在她的‘早期’代表作中,為我們展示了一個氤氳著戾氣、充滿了緊張、滿目見瘡痍、不時遇死亡、癲狂與病態常在、壓抑與宣泄并存、欲望和恐懼共生的世界。”[2]死亡仿佛是黎紫書的主戰場,在黎紫書的小說里,罪惡的根源常來自異質空間中的畸形心理,主角通常有著不同的苦悶壓抑的陰暗情緒,在種種困難接踵而至的時候,主人公感受到蠕動的、黏稠的苦悶情緒,種種情緒侵蝕著主人公的身體與心理,使主人公身心俱疲,在負面情緒的作用下,主人公的日常生活空間逐漸異化成為異質空間,而異質空間又起到了催化作用,進一步侵蝕著主人公,最終使主人公在異質空間中畸形心理的作用下做出充滿暴力的、不可挽回的罪惡行為。不僅僅是主人公,書中許多的配角也在不經意間被異質空間中的畸形心理所支配,最終使陰暗壓抑的情感充斥于整本書。
所謂“第三空間”也就是“異質空間”,從其名字中便能看出它是建立在“第一空間”,也可以稱之為“真實的地方”,或者“第二空間”,又可以稱之為“想象的地方”之上的。由此可見,“異質空間”,也就是“第三空間”,是游離于真實世界和想象世界之外卻又同時融構了真實和想象的“差異空間”。正如蘇賈所言,“我們生活于其中的空間,將我們從自身中抽取出來。在這種空間中,我們的生命、我們的時間和我們的歷史被腐蝕。這種空間撕抓和噬咬著我們,但自身又是一種異質性的空間”[3]。
而黎紫書小說中的異質空間帶有她鮮明的個人特色,在小說陰暗壓抑的氛圍中又帶有十足的后現代主義、魔幻現實主義的荒誕意味[4]與不同雨林意象營造出的南洋色彩,為讀者展現了一幅瑰麗的畫卷。同時,黎紫書小說中有著仿佛后現代主義作家或藝術家一般充滿了哲學意味的思想,她創作的作品中含有與“異質空間”同源的一種哲學思考向度,表達了當代思想對傳統空間觀念及其蘊涵的思想方式的質疑[5]。黎紫書的小說中運用空間帶動時間,擺脫了傳統的時間線性發展觀念,同時用抽象的非實體的“情感”改變了角色身處的真實的、可觸摸的日常空間,從而形象地表述了主人公苦苦壓抑中最終崩潰爆發的大量情感,也讓主角最后的爆發變得有跡可循。
“異質空間”本質上是一種后現代文化政治的理論與實踐,在黎紫書的小說中體現了女性主義對父權中心主義傳統的反抗。黎紫書的許多小說中都以女性作為主角,并多次出現“繼父”角色,在繼父與母親間添加了許多關于性欲、暴力乃至死亡的描寫。在《蛆魘》中的“我”因無人關心,潛意識中仇視備受寵愛的阿弟,厭惡暴力成癮的繼父,所以“我”在阿弟發高燒的時候讓阿弟淋雨,導致阿弟變成白癡;在繼父哮喘發作時,偷偷拿起毒藥就往繼父的嘴里灌去,使繼父暴斃;又因為阿弟都看在眼里,“我”對阿弟萌生殺心,想將阿弟推入湖中卻最終自己不慎溺湖身亡。這反映了“我”長期處于繼父與阿弟的陰影之下,對父權統轄的極端反抗之心。而在《告別的年代》中,黎紫書塑造了一位集成熟勇敢、理智果斷、聰明美麗于一身的女主角杜麗安,在黑社會的丈夫面前也不懦弱依附,在發現丈夫出軌后更是干脆利落地離開了他,反映了女性敢于反抗的個人獨立精神,在離開丈夫后遇到了與初戀情人相似的葉望生后,更是展開了主動進攻,在一段關系中占據了強勢地位,而在發現其不良品行后堅定離去,表現了其對父權制的強勢姿態,也為馬來西亞女性的未來尋找了解決問題的出路,展望了女性擺脫父權管轄后“堅定做自己”的未來[6]。
黎紫書在小說中運用出其不意的時間片段描寫,通過濕熱黏稠而又陰暗神秘的意象營造了壓抑的氛圍,從而壓縮扭曲了主人公所在的日常空間場景,造成了獨特的、壓抑的、陰暗的異質空間。黎紫書小說具有濃厚的死亡色彩與南洋色彩,帶有哥特感的瑰麗與后現代主義魔幻現實文學特有的荒誕感,其小說通過對主人公生活窘態的描寫,扭曲畸形的情感逐漸將日常生活空間異化為異質空間,主人公在魔幻現實般的異質空間中感到世界的扭曲與眩暈,同時異質空間放大了主人公在窘態中壓抑、陰暗、扭曲的情感,最終使主人公在壓抑的情感下做出荒誕的暴力行為。黎紫書通過自身細膩的心思,精確地把握住了人心中被生活所迫的壓抑情感,通過異質空間放大了日常生活中不顯眼的細微情緒與荒誕感,激起了讀者心中的認同感,進一步激發了讀者對人生的深刻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