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塘渡鶴

從河南省濮陽市范縣往北過金堤河,進入山東聊城莘縣,沿金堤河北岸河堤往西南走,就到了一個叫馬陵村的村子。一般認為,公元前341年(又說342年或343年),戰國時期的齊魏馬陵之戰就發生在這里。
馬陵村進村不遠有個馬陵之戰紀念館。在一個空閑的時間,我從范縣租了一個大姐的車去了這個紀念館。到了之后,門鎖著,倒也很正常,小地方的冷門展館沒人來一般就鎖起來了,何況這是在一個村里。路過的一個老大爺指著一條寬巷子說管理員家就在那片。找到那家,對門兩個大嬸進去幫忙叫了女主人出來,不過女主人說鑰匙在丈夫手里,但他今天不在,于是就作罷了,留了電話。幾天后我又來了,這次提前打電話聯系好了,到了之后等了十多分鐘,管理員大叔來了,開了門。
院內略蕭條,主要是樹和灌木,只有正面的臺階上有一個展館,展館上寫著“馬陵之戰紀念館”,這幾個字是由前北京軍區司令員上將李來柱題寫,他正是聊城莘縣人。屋內正中是一尊孫臏的坐像,周圍墻上是一些舊的展板,屋里滿是灰塵,應該是許久沒有打掃了。有個展板掉地上趴著,我扶起來靠墻上。展板內容比較常規,就是介紹馬陵之戰和這個紀念館,倒沒有什么特別的信息。從院內展示的規劃圖看,在十幾年前,這里本來是規劃要搞一個很宏大的文化風景區的,這個紀念館只是第一步,但最終卻只有一個紀念館落成。很明顯,搞大景區完全沒必要。
馬陵之戰是一個重要的歷史事件,但卻缺少文化賣點,戰爭遺址甚至戰爭本身都存在爭議,且年代過于久遠。這個位置又在很偏僻的鄉間,投資景區根本不可能得到回報。所以,把展館圍起來作個念想,趕緊收尾及時止損,倒也不失體面。比起很多景區規劃過于龐大,最后爛尾或者草草收場,這個處理已經算是很好了。現在院內的冷清寂寞和照片上當年剛建成展館時的熱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很明顯現在的無人問津才是常態。建設文化場館越早認識到這一點越好。
在馬陵之戰的前13年,也就是公元前354—公元前353年之間,齊魏發生過桂陵之戰。魏國圍攻趙國的都城邯鄲,趙向齊求救。齊國用孫臏之計,圍攻魏都大梁(今河南開封一帶),魏將龐涓趕回救援。齊軍在桂陵(一說在山東菏澤,一說在河南長垣)伏襲,打敗魏軍。此戰塑造了一個經典的謀略——圍魏救趙。
13年后,魏國圍攻韓國,韓國向齊國求救,齊國故技重施。但這次魏國已有準備,從韓國回師,要和齊軍作戰。齊軍避其銳氣,一路撤退。魏惠王深恨齊國破壞大事,派兵緊追。孫臏說,“善戰者因其勢而利導之”,就是說,善于作戰的將領,要能順應趨勢而加以引導。他利用了齊兵怯懦的名聲和三晉士兵對齊兵的輕視,采用減灶法,每日減少煮飯的灶數,制造齊軍逃亡大半的假象。魏軍主將龐涓果然中計,率輕騎兼程追趕,結果在馬陵山谷遭齊軍伏擊,全軍覆沒,龐涓自殺,公子申被俘,這一戰史稱“馬陵之戰”。
據說當時孫臏派人在馬陵山谷把路旁一棵大樹的皮剝掉,在上面寫“龐涓死于此樹之下”,命令士兵有人舉火則放箭。龐涓追趕齊軍至馬陵,見樹干上有字,就點火把照明,于是齊軍萬弩齊發。龐涓仰天長嘆:“遂成豎子之名”。于是就自殺了。這一戰,孫臏打出了自己軍事生涯的代表作,從此名揚天下,可與自己的祖上孫武齊名。“因勢利導”也成為一個很經典的成語。
桂陵和馬陵這兩戰,孫臏幾乎是用了同樣的方式擊敗了魏軍,避實擊虛,攻其必救,誘敵深入,果斷伏擊。這就是高手,十多年前,用一個招數就能打敗你,十多年后,還是能用同一個招數打敗你。據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但龐涓可以。這里孫臏創造了一個謀略,就是減灶法。古代行軍打仗,追擊者都要查看被追擊者的行軍駐地,包括做飯開灶的情況,用來判斷對方逃跑的真實情形,是匆忙撤離軍士逃亡,還是有組織地整齊撤退。顯然,減灶法誤導了魏軍,以為齊軍多有逃亡,所以輕敵深入。
有人減灶,就有人增灶。公元115年,東漢時期,虞詡曾經在武都郡(今甘肅成縣西)抗擊羌人。他采用增灶法,每日增加一倍灶數,迷惑羌人不敢逼近,之后又讓軍隊多次改換服裝從各門出入,迷惑對方對漢軍人數的判斷,最后擊敗羌人。虞詡說:“孫臏見弱,吾今示強,勢有不同故也。”(孫臏裝自己弱,我現在裝自己強,情勢不同而已)見《后漢書》。減灶增灶也啟發了后世的演義小說家。在《三國演義》里諸葛亮第四次出祁山,因為后主聽信讒言被召回成都。撤退的時候,他用增灶法迷惑司馬懿,讓對方誤以為蜀軍退兵還留有伏擊,不敢追擊。后來得知諸葛亮只增灶不見添兵,司馬懿仰天長嘆,自愧弗如。減灶法是示弱,增灶法是示強。做法不同,但目的都是為了迷惑對方。
但馬陵之戰是存疑的。關于馬陵之戰的疑點,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其一是馬陵之戰這場戰爭是否真的存在過。目前主流的說法多來自《史記》,其他對這場戰爭的記載,都很簡略,而《史記》中的幾處記載也不一致。比如齊軍出兵的原因就有三種說法:魏趙攻韓、魏攻趙韓和魏攻趙,總之是三晉的內斗,但具體描述就矛盾了。所以,有人質疑馬陵之戰是否真實存在過,或者認為記載和事實有較大出入。
其二是馬陵之戰中雙方的主將。一般認為,齊國是田忌為主將,孫臏為軍師,有的記載中還有田嬰和田盼,而魏國則是龐涓和公子申,或者是他們中的一個人。我們習慣了孫臏和龐涓是雙方謀略的主角,傳說中他們從同門到反目的恩怨故事,也是后世津津樂道于這段歷史的重要原因。但真實情況也許不一定,甚至他們中的一人或者兩人都未必出現在這場戰爭中。
其三是戰場地址的爭議,一般有范縣說和郯城說。范縣說與濮縣說、莘縣說、鄄城說、濮州說基本都是同一種說法,都在相近的這一片地方,因為歷史上的歸屬區劃不同,地名稱呼也經常變。這也是這個馬陵村的所在地。對這個地址的記錄,一般認為始于東晉虞喜在《志林》中的描述:“馬陵在濮州鄄城縣東北六十里,有陵,澗谷深峻,可以置伏。”從這開始,后世就開始關注這個戰爭的發生地并留有相關詩文。
山東郯城說,這是因為山東和江蘇交界處有個叫馬陵山的地方,也被認為是馬陵之戰的戰場。這個馬陵山,在山東臨沂的郯城縣、臨沭縣和江蘇徐州的新沂市之間,自北向南綿延60公里,以狀如奔馬而得名,這里現在有開發的馬陵之戰古戰場的景點。臨沂在1972年出土的銀雀山漢墓竹簡中有《孫子兵法》和《孫臏兵法》,而《孫臏兵法》中有《擒龐涓》的篇目,這為郯城說進行了加持。據說這里出土過魏國的兵器,我沒有去過這里,不能確定。以前在徐州獅子山楚王陵景區也看到過介紹馬陵山景區的展板,這個應該是屬于馬陵山江蘇段了。
《史記》中對馬陵之戰的記載主要在《孫子吳起列傳》《田敬仲完世家》和《魏世家》中。《孫子吳起列傳》記載馬陵之戰最詳細,基本就是我們所熟知的馬陵之戰的故事。一般認為,齊軍應該是從齊都臨淄(今山東淄博)出發進入魏國境內,向魏都大梁(今河南開封一帶)進軍,然后魏軍反擊,齊軍回撤誘敵深入。這樣,今河南山東交界處的范縣和聊城一帶應該是要經過的,這符合齊軍往返的方向,這個馬陵村就有可能是當年的戰場。但硬傷是,現在的馬陵村這里一馬平川,別說山和溝了,連個小土包都看不到。
按照《魏世家》的說法,魏國攻打趙國,齊國來救,魏國就以龐涓為主將,公子申為上將軍,率領大軍攻齊。途中經過外黃(今河南商丘民權縣),外黃的徐子勸公子申不要去打仗,即便占領齊國的莒地(今山東日照市莒縣),也不過就和擁有魏國做個魏王一樣罷了。這里魏軍是先到大梁東邊的外黃一帶。
這里徐子提到了攻打齊國的莒地,按照這個說法,這有可能是一次魏國主動攻擊齊國的行為,和之前的描述又不一樣了。這個路線從河南商丘繼續往東,可以從山東江蘇交界處,去莒縣方向。這條路要過山東郯城,魏軍有可能會在馬陵山一帶遭到伏擊。這種描述支撐了郯城說。但硬傷是,和主流的馬陵之戰的描述不符,魏軍追擊齊軍,一般認為不該是這個方向。
還有說法認為馬陵是在元城,屬于今河北邯鄲大名縣,這個地方離聊城倒是不遠,但應該也是有誤的。還有人認為馬陵在大梁西邊,因為《史記》和《竹書紀年》都有記載,魏國曾經在馬陵打敗過韓國,而韓國在魏都大梁的西邊,這個地方應該是在魏韓之間。而《孫子吳起列傳》描述馬陵之戰中又說“齊軍既已過而西矣”,有人認為這是說,齊軍已經過了大梁往西走了,是朝韓國方向去解救韓國,所以馬陵應該在開封往西。這個說法就比較牽強了,齊軍再往西,是要冒著被截斷歸路的風險的,這樣做的概率有點低了。而此馬陵是否是彼馬陵,尚不可知。
關于這場戰爭,一般多認為戰場就在范縣聊城一帶,在常見的地圖上,魏軍的追擊路線是先東去商丘一帶的外黃,然后往北去。聊城莘縣馬陵村這里現在是大平原,四面八方看不到任何山,視野極為開闊,也沒有峽谷,所以,有人質疑這個戰場所在地,也是合理的。兩千三百多年過去了,地貌變化會如此之大嗎?
戰國時期,中國人口并不多,總人口可能最多也就在一千萬到兩三千萬之間。當時生產力水平不發達,肯定存在很多未被開發的荒野地區。而隨著社會的發展,人口的增多,越來越多的地方被人類活動所影響,如果出現鑿山填溝之類的行為,也并不稀奇。而馬陵村附近是金堤河,再往南是黃河,歷史上黃河經常泛濫和改道,黃河下游有大片的黃泛區,這些地方出現河道遷徙,泥沙淤積填塞溝壑,也屬正常。范縣莘縣一帶正是黃河沖擊而成的平原,也叫黃泛平原。

范縣馬陵之戰紀念館的內院。

范縣地區馬陵之戰的形式圖。

范縣馬陵之戰紀念館中的石碑。

范縣文化廣場內的一塊關于馬陵之戰的浮雕(局部)。
展廳內有戰國時期的黃河和唐代時期的黃河的河道對比圖,兩條河道相差甚遠。馬陵正在兩條河道之間,歷史上必然遭受過不只一次的大水漫延和泥沙淤積的情況,這也會導致地貌發生變遷。兩千三百多年的時間,足以改變很多。就像現在的河岸線和海岸線與千百年前完全不一樣,很多沿河和沿海的城市,以前完全不是現在的樣子。
魏國在輸了馬陵之戰后,元氣大損,結束了從魏文侯、魏武侯到魏惠王稱霸中原近百年的好局面,從當時的頭號強國退居二流。馬陵村北面有個村叫道口村,據說當年孫臏讓人在樹上寫的是“龐涓死于馬陵道口”,所以,這里的兩個村子就分別叫馬陵村和道口村。其實在村里沒看到什么遺存,陳舊的展館也只是個念想,標記著這里也許曾經是個重要歷史事件的現場。但尋訪遺跡,就是要心有念想,結合古今,而尋訪過程中也經常會遇到很有趣的人和事,開車大姐和村民的熱情也讓我很感動。
(責編:南名俊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