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凌
一個棕黃色的五層木質書架,普普通通,辦公家具的紅色油漆編號殘留在一側。一排圖釘把一塊天藍色棉布釘在了第一層下緣,以遮擋塵埃,還有好奇的目光。開放的第一層是一整排紅色封皮的書。媽媽讀的是中文系,爸爸讀的是無線電系,經過南遷和北返,他們保留下的書剛夠裝滿這個書架。我五歲那年,媽媽從最上層抽出最薄的一本給我當了識字課本,那是一本單行本的《共產黨宣言》。
一切固定的古老關系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素被尊崇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系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固定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東西都被褻瀆了。
——所謂童子功吧,我可以連珠炮一樣背誦《共產黨宣言》的重點段落,記憶先于理解,一樣滔滔不絕。
爸爸的理工科書籍一點也不吸引人,媽媽的文學書籍則大有可觀。書架上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青年近衛軍》等蘇俄經典,也有《歐陽海之歌》《艷陽天》等熱門小說,它們有故事,有情節,有好人和壞人,好人和壞人還都是臉譜化的,結尾總是正義戰勝邪惡,恰好適合孩子的簡單思維。
《歐陽海之歌》里寫主人公的苦出身——乞討,被地主放出的狗咬傷——幾乎給我留下精神創傷。我懷疑離家不遠的棚屋里住著的那個收垃圾老頭,就是需要我同情和幫扶的“窮苦人”,盡管其他小朋友見了他總是一哄而散,又怕又激動地嚷嚷著“拍花子來了”。內心掙扎了好幾天,我偷偷去棚屋門口放下五塊大白兔奶糖,秋風吹干手心里的汗,異常輕松。由讀書而帶來的第一次道德焦慮,就這樣虛偽又真實地得以撫平。
然后,我看到了我最想看的——《赤腳醫生手冊》!

《赤腳醫生手冊》是一本很厚的書,櫻桃色硬質塑料皮,紙薄,字號出奇地小,有驚人的744頁。多年以后,我才了解到此書在中國流行三十年,堪稱“全民健康指導手冊”。我抱著磚頭一樣的書,坐在小板凳上,已經臨近黃昏,爸爸媽媽隨時可能下班回來,而我還沒把“生產”這部分看完,著急。我懂得了妹妹是怎么誕生的,她導致媽媽大出血,所以一定是“胎位不正”,不像我這樣“順產”的孩子,頭先出來,旁邊有兩只溫柔的大手接著。啪地一聲我合上書,快步跑向門口,爸爸的腳步聲伴著迷人的烤紅薯氣味。我小心地咬下一塊,連同我剛剛發現的驚人秘密,灼熱地咽下肚。
小學二年級,迎來改革開放,讀書重新擁有榮光。書架上那塊藍色棉布另派了用場,媽媽終于擁有了選書自由。文藝新書帶著硬挺的線條降臨,還有一些老書不知從哪位親戚那里漫游歸來。在發黃的舊書堆里,我對其中的一本發生了濃烈興趣——它里面的字如同天書,再一琢磨又似曾相識——我讀到了繁體字的《將進酒》。
媽媽平素工作繁重,身體狀況不佳,無暇輔導我閱讀。但那一天見我試圖“翻譯”此詩,異常高興。她不無炫耀地背誦起來,流暢如黃河之水,之后又用鉛筆在一些字旁標注了拼音。就這樣,《將進酒》成為我會背誦的第一首唐詩,我知道這也是媽媽最喜歡的一首。“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我不知道在中國詩歌中,還有哪句比這句更能安慰心靈。自那以后像是開了竅,我覺出自己在文學方面的天分,不僅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繁體字,還把那幾卷老書里我能理解的部分半懂不懂地讀完了。
小學三年級,媽媽買回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四卷本《紅樓夢》。那年冬天,媽媽用好看的掛歷給《紅樓夢》包了書皮,天天捧讀,拿著鉛筆勾勾畫畫,這足以激發我的興趣。我在五年級之前,囫圇吞棗地讀完第一遍《紅樓夢》,媽媽在書上做的批注是有效的指引,比如“警幻仙曲演紅樓夢”的那一回,她在曲子后面對應寫上了十二釵的名字,不然以我的水平,未必看得出誰是誰。又如“聽曲文寶玉悟禪機”一回,寶玉在黛玉和湘云之間兩面不討好,不免想起《南華經》內的話,“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媽媽在這個句子下面重重地畫了波浪線,我看到也心有戚戚,覺出莊子的好。待我高三擁有第一方藏書印,我把自己喜歡的書毫不客氣地一一鈐印,第一套當然是《紅樓夢》。
兜兜轉轉,我在初中一年級愛上了安徒生,一定要買他的全集。當時葉君健翻譯的《安徒生童話全集》一共十六冊,總價六元多,而且還要在書店預訂,我提出預支三個月的零花錢,媽媽欣然同意。拿到全集那天是我的節日,一大套書綠綠白白裝了滿滿一書包,回家的路上路過鐵路局大院,道旁柳樹的濃蔭映著沙黃色的墻,分外美麗。
我說我要歇歇腳,就在石階上一歪坐了下來,抽出全集里的一本看了進去。待我神游歸來,發現身邊的媽媽也拿了一本在讀。秋天的風唰啦啦吹過高墻,也吹過書頁。媽媽放下書說:“咳,沒想到這么憂傷。”是的,都說讀書應該循序漸進,但以我的經驗,順序錯亂亦有驚喜,如果不是先讀了《紅樓夢》,未必能體會安徒生童話后面的深邃蒼涼。
我們母女像那個時代的大部分母女,羞于表達感情,拙于交流思想,唯有書架是她連接我的精神臍帶。她從未指導我如何閱讀、閱讀什么,只是以書插架、默默陪伴,竟也深刻影響了我的一生。人在少年時代,因為沒有參照系,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當我自己為人妻、為人師、為人母,回憶起少時媽媽的“伴讀”,感慨良多。父母最難是一個放手,讀書尤為如此。
我最感激媽媽的地方,是她本人向往自由,也給了我最大限度的自由。正是自由閱讀,使我能夠自我成就。永遠記得我上大學的那個秋天,軍訓歸來,我和同學去教務處的倉庫領教材,正是朱東潤先生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走過南開湖時,我忍不住停下來隨手一翻,那熟悉的繁體字、熟悉的豎排版、熟悉的《將進酒》……媽媽的教材,終于成為我的教材。那一刻,天穹高遠,西風浩蕩,猶如往年的風挾裹記憶,盛大地穿越而來。
(源自“新京報”,標題有改動,內容有刪節)
責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