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慕雅
石一楓的《逍遙仙兒》圍繞三個家庭的育兒征途,勾勒出一幅當下北京眾生相,呈現出各家的歡喜哀愁,更揭露了個體在繁復的都市生活中進行自我確證的惶惑。而在經歷了自我體認、自我確證的掙扎之后,人們發覺了返璞歸真的溫情可能,這或許也不失為一種在繁復人間活成“逍遙仙兒”的理想狀態。
故事的開頭,一群即將“瓜熟蒂落”的中產準媽媽正集體接受高雅音樂的胎教熏陶。此時她們肚里的孩子本應像“天上逍遙的仙兒”,卻在尚未“落入人中”之時就被裹挾進人間的“內卷”;而等“逍遙的仙兒”剛一誕生,就又得馬不停蹄地親自參與進“雞娃”浪潮里。小說從這個看似荒誕、卻又在當下的生活經驗中無比合理的胎教場景開始,在此后的篇章中持續呈現著對孩子的極致培養。影視界人士莊博益夫婦和分別擔任編輯部副主任、互聯網創業人的蘇雅紋夫婦,無疑就是在這樣的育兒焦慮中敦促著莊芽芽和“斯坦利”走上“賽道”,一步也不敢落后;與之截然不同的是“野蠻生長”的王大蓮一家,他們是因城市擴張驟然吃到拆遷紅利的家庭,她的孩子也戲劇性地與一路領跑的“斯坦利”們成了同窗。
小說主要的故事線就圍繞著以這三個家庭為核心的課外補習班展開。由王大蓮又串聯起小說的另一條線,那便是王大蓮父親、吃播網紅“道爺”和導演莊博益合作拍攝紀錄片的故事。由此,各式人物濟濟一堂,世情江湖誕生了。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小說展開追問:“我是誰?我和他人在何種意義上站在一起?又在何種意義上不同?”錯位與惶惑構成了世情江湖中的暗流,多重意義上的人群區隔繼而錯綜復雜地影響著人們的自我體認。無論是王大蓮口中的“我們”與“他們”,“道爺”口中的北京人與外地人,蘇雅紋口中的“他們”與莊博益覺察出的“她們”,還是盤踞在不同邏輯層、社會面、年齡段、利益群體間的區隔,都愈發讓身處其中的人們感到環境的復雜。
小說中第一重區隔落在知識精英與知識底層之間。小說讓蘇雅紋代表了典型的知識精英,王大蓮一家則代表了曾經的都市邊緣、知識底層。在她們之間,眾人仿佛進行了一場天然的、毫不猶疑的“站隊”——莊博益那身為影視制片人的妻子小張用口中所言“我們”剝離了王大蓮,王大蓮也用“你們”主動剝離了自己,小張、蘇雅紋等媽媽們以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拒斥著王大蓮。然而小說并不止步于此,作者并未將王大蓮和“道爺”扁平化為一般暴發戶的形象,而是進一步渲染了他們在驟然改變命運后的身份焦慮、尊嚴危機。物質生活得到了極大滿足后,王大蓮和“道爺”便進一步探求自我價值,盡管他們本人未必是出于豐饒精神生活這般目的。王大蓮選擇的策略是讓孩子脫離“我們”、成為“他們”,“道爺”則借吃播事業充分彰顯自己脫離土地后的閑不住。然而當王大蓮真正進入了曾經艷羨的“他們”的圈子,當“道爺”的現代化吃播事業漸入佳境時,仿佛他們又遭遇了“強者的危機”——王大蓮被與“文明”“教養”伴生的副產品“作繭自縛”糾纏著,“道爺”在資本介入節目制作后經歷聲譽危機。小說若止步于此,仿佛仍然是在對曾經的都市邊緣人的戲劇人生報以悲憫、關懷;于是,小說在后文就又借“六子”教育堵校門的家長、王大蓮解決“斯坦利”上課難題的情節,讓“他們”為“我們”上了一課,說明“我們”信奉的文明與教養未必行之有效,王大蓮和“六子”等“他們”的處事方式更有智慧與分寸——此時,教育與被教育的身份調轉了。石一楓以調侃的、戲劇化的、又帶有些“爽感”的方式,說明了一個事實:高知分子永遠不要懷有無來由的優越感,畢竟那些所謂的“他們”在某些方面遠勝“我們”,還可能在某個時刻給“我們”上一課。
小說中的第二重區隔落于北京人與外地人,或言老北京人與新北京人之間。這既是一種地域區隔,更是一種隨著時間洗牌、北京這片土地先后被原住民和后來居上者占據的表征。此處代表充滿干勁、不甘落后的新北京人形象的依然是蘇雅紋,她永遠妝容不亂、優雅自如,經典款“巴寶莉”風衣永遠熨燙平整,恰配她的身份又不過分張揚;然而這件妥帖的風衣卻隨著時間的推移露出“磨舊的毛邊”,直至“發黃發皺”,丈夫的事業危機、“斯坦利”的躁郁癥風波帶給她的狼狽也在一場火災中徹底浮現,莊博益這才第一次見到蘇雅紋的妝容亂了,身上的風衣卻依然亮眼。小說正是借這些細致入微的碎片,拼湊出一個骨子里不肯低頭、不愿認輸、只接受自己主動選擇的蘇雅紋。新北京人意氣風發、堅韌不屈,老北京人的風采則盡數體現在“道爺”這個地道食客的身上。“道爺”灑脫又活泛,遇事直抒胸臆,只是這一舉動落在蘇雅紋這個外地高知的眼里就帶有了些冒犯意味。自然,小說在大寫特寫老北京的“地道”之時,并非意在加深關于他們的刻板印象,反倒為“道爺”注入了一絲“末路英雄”的豪邁氣勢。在這個意義上,新老北京的區隔雖然客觀存在,卻也被作者有意識地去除了高貴與卑微之別,他們都是在這片土地上認真生活的鮮活個體。
小說書寫的另一重區隔落在大人與孩子之間。當天資聰穎、被寄予厚望、卻也過早活成了“小大人”的“斯坦利”被確診躁郁癥后,家長們聯名寫信希望他離開班級,而莊芽芽、“大”和“二”等“小豆包”們卻對他進行著仗義保護。在孩子們的眼中不存在所謂的異端,他們愿意相信自己平日所見所感;而大人們則有諸多顧慮,并對一切證據懷揣猶疑。兩種邏輯的碰撞凸顯出孩童世界的澄澈,也顯現出孩童成長中的自主見解、自我意識是何等容易被成人忽略。孩子的被誤讀、被裹挾、被催促、被填塞,在某種意義上指向了一種被推向極致的現代病癥;而理解孩子、反思當下的教育問題,便是及時止損,在一定程度上同樣具備“救救孩子”的偉大意義。因此,這篇小說所書寫的兒童成長可謂喜憂參半,最終召喚出了溫情的結局。
在此之上,有一人游走于其中,哪邊都不靠著,又哪邊都不背離,卻也恰恰成了能夠溝通各方、關鍵時刻站出來“扛事兒”的人——那就是莊博益。莊博益既不精英又不庶民,既不正經又不邪惡,既不認死理又不隨大流——正是這樣一個人,最大限度地獲得了最多人的信任,彌合了繁雜都市中的重重區隔,實現了世情百態和諧共生的可能,更實現了個體自洽于其中的可能。
小說最后給曾經痛苦于自我確認的眾人都安排了一場逃離,同時也是一場回歸:蘇雅紋一家離開北京回到家鄉;“道爺”離開冰冷都市,在城市外圍找回田園之樂;王大蓮能當富婆,也能做回農婦,并且在經歷一場都市教化后在其他村婦面前游刃有余地當起了“蘇雅紋”;莊博益也希望孩子的生活能從充實變為平淡。在結尾處的華北平原上,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都像那只逃離更衣柜、逃離商場乃至逃離北京的充氣小黃鴨一樣,活成了“人間逍遙的仙兒”。而這或許也是小說題名《逍遙仙兒》的一種溫情可能——返璞歸真、做自己才是“逍遙仙兒”。
(源自《十月》)
責編:王曉靜實習生:黃舉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