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云廊（外一章）

符純榮

1

有一種溫度，恒定兩千年。

古柏森森，綿延不絕。

從古蜀國開始生長的根系，何止一萬冊竹簡繪聲繪色耐心描述的繁復。

2

懸崖峭壁之上，多少蒼生飽經風雨、形銷骨立。

一塊塊青石板，肩并著肩，背靠著背，脫離母體的疼痛嵌入大地，轉化為普度眾生的一種使命。

就這樣，平展展地，將大地撕裂的傷口填補，將急促的馬蹄聲連接，為歲月的斷層搭建好穩固的通道。

一部濃墨重彩的史書，在這個章節，刻留下一筆筆大寫的智慧。

3

從一條條蒼老的裂紋看過去——

枝干虬髯，依舊老當益壯、立地頂天。

一場又一場陽光雨露，似在反復佐證：只要豪情不息，將一支丈八長矛插進土里，也會生發出枝繁葉茂的氣勢。

在頭頂，云層從未老去。

遮天蔽日的枝柯，守住剛烈將軍和紛亂年月不曾減退的豪情。

4

恍惚間，南來北往者絡繹不絕。

兵士，官吏，鹽販子，背二哥，吹過劍門關的風，下在米倉山的雪……

出征隊伍整裝北上，刀槍的硬度，總是抵不過柔軟的鄉愁。匆忙奔波的獨輪車、背架子，每當一滴咸澀的汗珠淌下，都會撞痛低處的月色。

一刻也不曾停留的，是一分一秒數著過來的時光，留下體溫和印跡，又被無情的風雨帶走。

5

初夏，草木青翠，空氣幽涼。

時間似乎陷入凝滯。

就連透過縫隙漏下來的一縷陽光和幾絲微風，也是輕手輕腳，絲毫沒有想要攪擾到誰的意思。

一聲鳥鳴，追逐著另一聲鳥鳴。轉眼之間，又被松柏綿密的濤聲完全淹沒。

這樣一個上午，我們貿然闖入。一路上，大聲喧嘩，忘乎所以。

沿途，無數老者鶴發童顏，肅立兩旁。他們的內心儲滿千百年的智慧和風雨，知道怎樣平靜面對俗世紛擾。

看在趕了兩千年長路的份上，對于我們的無知和輕狂，他們選擇了給予原諒。

6

進入縱深地帶，蒼勁虬枝與斑駁骨節帶著歲月的斑斕，一路閃耀。

幽深而蒼茫的時光，讓人感受到浸透心扉的涼意。

到了這一刻，我們停下倦怠腳步，學會緘口不言。從莖脈連通的大地，找到綿延不絕的身世、一脈相承的血液。

然后，向生命的頑強，致以虔誠的注目禮。

不遠處，兩千年后的高速公路正跨壑越嶺，主導著風馳電掣的時代變遷。

在翠云廊，我們和祖先彼此相認，不因時間疏久而淡遠。

1

歷史的生硬、粗糙，適宜借助一種凝膠體的柔韌，來替代、消解。

選料，浸泡，研磨，煮漿，點鹵，壓水，成型……

每一道工序，都循規蹈矩，有著嚴絲合縫的清晰脈絡。

每一種過程，都妙不可言，為參與其間的物與事披上玄妙外衣，在云霧縹緲間，閃現出隱秘而神性的光點。

過濾掉的沉渣，或進入牲畜胃里，或置于荒郊野外。

——在大地上，它們并非消失，而是通過似有若無的生命演繹，完成另一種形式的轉換。

2

亞熱帶濕潤季風吹過米倉山，吹過劍門雄關，吹過金牛古道，吹過雨痕清亮的細枝末葉。

崖壁高聳，猶如刀劈斧削。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從云霧中遞過來的溫厚光照，撫慰巨大山巖，消磨掉一部分尖利，雕刻出另一種銳度。

一座關隘抵擋的千軍萬馬，一條古道運送的商賈繁華，終究演變成一束束杯中微火、一輪輪碗盤戰事。

酒酣耳熱之際，又一道菜肴上桌。古時場景精心演示的劇情，隨著竹筷挑撥的深入，將俠骨柔情的一面敞露了出來。

水分，蛋白質，維生素，蛋黃素，氨基酸……

豐富營養支撐的碳水化合物，在推杯換盞中，繼續完成生命意義的另一種呈現。

3

刀尖之上，星光閃爍，風云乍起。

密林收納的暗道，有著蜿蜒、遮蔽的絕美。百丈云梯，在起落與搖擺之間，把握住硬朗與柔韌的關系。而山泉清澈，知道怎樣喚醒嫩白、清香而精彩紛呈的過往。

刀尖之下，是尋常人間一貫擁有的鮮活與生動。

炒、炸、燒、燉、蒸、煎、拌……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多種工藝調制的滿桌佳肴，軟滑細膩，形色誘人。

被庸碌浮生忽略的心跳，剎那間放大，釋放出一連串脫韁野馬的鏗鏘。

4

走在劍門古鎮，處處旌旗招展。

豆腐的清香，飄散在濕潤的空氣中。

長長的石板街，游人蜂擁來去。時有漢服女子婀娜而過，像是從烽煙三國遺漏下來的一些炫目片段。

一只飛鳥掠過頭頂，翅膀急切拍打，帶著不期而遇的涼意。

抬眼望去，劍門關上，陰云會頂，細雨霏霏。而古鎮晴朗依舊、人來人往，似乎對于這種矛盾與對立，早就習以為常。

從小處著眼，高處的雄關與低處的古鎮，差別明顯，氣候迥異。仿佛冷寂遠古與紛擾當下，故意畫出一條輕薄界線。

往大了說，則是同一時空捧出的兩道菜肴，豐富了一場時光烹制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