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映明
艾麗絲·門羅,榮獲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距今已經十年。門羅不是契訶夫,卻勝似契訶夫。時年82歲的加拿大女作家,單憑短篇小說,意外地榮膺諾貝爾文學獎,實屬難得。這一事件,證明享有獨門絕技的文學匠人也能成為大師級人物。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逃離》一書,在門羅獲諾獎前,4年銷量僅達到5萬冊。世界上小閱讀面的作家并不少,但像門羅這樣在中國讀者群中相當陌生者,極為少見。這像是短篇小說的尷尬,也可能是嚴肅文學的窘境,也許是普通讀者趨從潮流的事實。獲諾獎后的門羅作品,讀者量迅速提升。因她的作品是清一色的短篇,有人說——淺淺擁抱后很容易別離。真是這樣的嗎?
《逃離》這篇小說,以女性為主角,現在讀來獨特的回環美仍在起伏變幻中,讓人感受到猝不及防的震撼,但這種情緒并不因閱讀時間短,記憶就會淡漠。一篇小說一萬字上下,陡峭、冷峻的筆觸,涵蓋了女性悲情又堅韌的一生。
“永恒女性”一詞是歌德在《浮士德》中的發明,意指現實家庭中純潔、理想的妻母形象,有著“圣女”般的女人情味。但是,世俗生活中“永恒女性”有著難以言喻的創傷。門羅在《逃離》中有這樣的聲音出現:“出走嗎?如果辦得到的話我早就這樣做了。”“可不行啊,我沒有錢,也沒有任何地方可以投奔……”這些話語使很多女性讀者產生共情效應,經濟收入和容身之所畢竟是“生命線”。
伍爾夫在小說《一間自己的房間》講,女性想獲得獨立,必須要有一筆錢和“一間自己的房間”。發生在《逃離》主人公卡拉身上的兩次逃離,從身心創傷的良性修復方面有積極意義,但也呈現了女性逃離后有可能出現的墮落、回歸和毀滅的現實暗示。
有趣的是,擅長短篇寫作的門羅,把知性女子朱麗葉這個中篇題材切割成3個《:機緣》在前《,匆匆》置中,《沉寂》殿后,又相互獨立。三個短篇像三部曲幕,先是《機緣》寫女孩朱麗葉的愛情的艱難苦澀;然后《匆匆》將時光放在兩三年之后的歲月,朱麗葉生了孩子,她的母親卻處于彌留之際;最后《沉寂》寫歷經沉浮的十幾年后,朱麗葉處于青春期的孩子性格倔強,因與成功的母親認知相左,竟離開朱麗葉到處游蕩。朱麗葉功成之時,看不慣的女兒與她分道揚鑣。個性的掙脫與命運的輪回相互扭結、打架,似有終點卻沒有終點。
從上例可以看出,門羅對于女性在愛情、家庭、事業和孩子的全景式描寫,是通過三個短篇連綴而成的,每個故事好像已經結束,從時間序列上看卻剛剛開始。之所以她能寫出數百多個短篇小說而不知疲倦,就是因她在特定時間不動聲色地經營不同故事,時間跨度帶來人物命運的詭異變化,而讓她欲罷不能。門羅短篇小說因受《紐約客》《女士》等雜志的不斷垂青,其短篇小說緊鑼密鼓又有條不紊地陸續問世。門羅的短篇小說《熊從山那邊來》被某編劇看中,曾成為奧斯卡電影節的熱門影片。
終其一生,都在某一領域耕耘,即使短期大拙,最終亦成為大智。門羅就是一個明證,短篇小說就像一個個玉石把玩件,文字雖短,卻寄寓深厚,耐人尋味。獨到的情節刻畫和充滿女性魅力的情感心緒,使讀者進入了加拿大女性的陌生領地,讀者在探秘中得到了生活的領悟。門羅將心思在玉石料上不斷打磨,使某些短篇小說成為光華四射的珠玉。她在寫女性現實困境方面不遺余力,但又不是簡單處理,在角色突圍中呈現諸多反思。
“女性短篇小說之王”這個稱號,對于門羅來講當之無愧。她寫的短篇小說在空間設置上,不是一會兒東一會兒西,而是把她心底謀劃好了的安大略省休倫縣女性主人公們悉數寫盡。隨著自己年齡的增長,她的關注視界更加豐富,筆鋒與表達愈顯老辣、純熟。
悠長歲月橫軸上同一生存空間里不同人性塑造和心靈摹寫,因時空交錯、生活認知逐漸鮮明,人物群像在模糊中日益清晰,令人既陌生又熟悉。門羅的筆鋒婉轉中有犀利,雖其敘述的生活存在諸多不確定性,但來源于生活血肉的人生箴言和感懷警句不斷蹦出,心酸中有頓悟,轉機處現莞爾。
門羅寫作之時,沒有作不朽文學的心思,但因其對短篇小說情有獨鐘,再加日益嫻熟的創作技巧,所以她的構思左右逢源,腹稿和初稿階段可謂順風順水。初稿完成以后,她在細節展現方面精益求精,語言表述上精雕細刻。她對“女性短篇小說之王”或“當代契訶夫”的這些稱號,總是淡然一笑,只是在深思熟慮的基礎上默默地做好自己的后續工作。她尤其重視具有多重復雜性女性心理刻畫,出乎其內取乎法上,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力求帶給讀者更多思考。
門羅曾到過中國訪問旅行,寫過一篇《透過玉簾》的游記文章。在這篇文章中,她寫道:“中國與加拿大完全不同,僅對于人、人群的心理感受就大相徑庭:中國人太多了,忙忙碌碌地穿梭。白天和黑夜,人流進出房子,人流淌滿街道。而在我居住的安大略,往田野展眼望去,一臺巨大的作業機器主宰著一切;幾乎很難看到一百多人聚居在一起,街道上更是一派空蕩蕩的樣子,安靜得可怕。”
由此可見,門羅心思的敏感和細膩,這也許是她能點土成金的天分所在吧。并不是她頭腦里的故事多,而是她善于抓取不同人物的精魂,使生活場景在構思中予以放大或縮小,幾經轉化的巧妙細節,最終變得非常抓人。門羅生活所見所感的心緒粒子,用生活的籮篩顛來倒去地折騰,然后分類摘選,直到能完美組合為止。這種厚積薄發的藝術創造,往往令挑剔的讀者著迷。
深入生活,解析思想,分類人物,洞悉情感,聚焦特異點,如此一系列的創作準備工作都要一絲不茍,在思考中逐漸厘清難于講清的心緒流變。身為女性,門羅更真切地懂得女性身上的千轉百折,無論從少女到妻母的歲月經歷,還是涉及中老年的心智認知,甚或性心理方面的隱情與困局,以及由之產生的身心創傷與釋解,細微又秘而不顯,復雜難解又堅強承受,都進行了一一展現。女性的脆弱與母性的偉大相互交織,無盡的付出與絕情的背叛相互依托。
寫作是個手藝活,就像木匠,即便不造房子,只打一個櫥柜,也要周全下料,反復設計,甚或達到殫精竭慮的程度。門羅正是這樣,她不因寫短篇小說就一揮而就,而是思前想后,把各個卯榫研究好、木料花紋呈現及讀者閱讀的反應都要想透。雖有些慢,但產量和質量都很穩定。為盡善盡美,她寫好作品后總要放上幾天再對其改寫,她在詞語選擇方面認真到苛求的程度,某處被替換的詞語常有五六個。如此凝思傷神,門羅卻樂此不疲,她深知作品發表之初不歷艱辛,日后再改那種給讀者留下粗鄙印象再難改變。她說發表作品一定要慎之又慎,一旦發表就要讓它完美地舒展開雙翼,飛到讀者心中。
正因門羅縝密嚴謹的創作實踐,《我青年時期的朋友》《少女們和婦人們的生活》《快樂影子舞》等作品在讀者中反響熱烈,不斷獲獎。于是,門羅在文學界風生水起,有不少朋友勸她,趁著還寫得動,趕緊寫長篇。她笑著說:“我的優勢在短篇小說上面,轉到長篇小說領域,我目前尚沒有這個能力。”
門羅用畢生之愛寫短篇,其小說展現著女性一生中種種錯過、種種隔離、種種交鋒。門羅短篇小說的深邃密碼,是隱忍莊嚴、深刻幽微的思想基調,更是玲瓏剔透、百看不厭的構思韻味。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對之贊譽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