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飛

“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這是曹魏的開國皇帝曹丕的詩《燕歌行》,據傳是中國最早的七言詩。高高在上的皇帝,在詩中化身心有幽思的怨婦,想念遠行的夫君。
人們通常只關注詩歌所表達出來的感傷,卻很少注意到身份的錯置:皇帝不再是刻板的無上權威,不再是天之驕子,而是化成了憂思傷情的怨女。
在詩歌的特定場景里,皇帝實現了身份和性別的轉換與跨越。詩歌創造了一種可能性:如果能很好地抒發性靈、制造文氣,那么威嚴與形象,都可以放在次要位置,甚至棄之不顧。
詩歌高于一切,甚至高于皇帝的權位。詩所代表的新風尚,讓皇帝也樂于首先成為一個詩人。
書寫,在魏晉時同樣具有這樣的力量。書寫也像詩歌一樣高于一切,即便是帝王,也不再拘泥于傳統身份,放棄高高在上的神秘形象,而是化身現世文士,操刀弄筆,以文豪與書家的形象面向公眾。
雖然在紙上書寫,已經成為皇室和上流社會的普遍追求,但由于各類紙質內容物的傳播范圍有限,至漢末,隸書的標準書寫,因為缺乏模板,仍然難以有大體一致的審美取向。
東漢承繼西漢儒教衣缽,在洛陽設置太學,卻沒有經學的官方統一課本。儒生們根據簡牘和帛書上的傳本,自行抄寫,難免出現錯漏之處。有的版本出自家學,加入了諸多對經典的自行理解。
公元175年(東漢熹平四年),為了傳播儒家經典,蔡邕等人提出,要把古代經典文本《詩》《書》《禮》《樂》《易》和《春秋》,都鐫刻在石頭上,放置在太學外面,讓天下的學子觀看學習。但當時到底刻了“六經”還是“五經”,后世研究者的觀點也有不同。
刻經于石,蔡邕給出的理由是,“傳到漢代的經典,在傳播過程中經過很多篡改,很多觀點都充滿了謬誤,容易對后世的學子們產生不利影響”。
漢靈帝批準之后,蔡邕“親自書寫六經的內容,讓刻工摹刻在石頭上”。蔡邕時為議郎,為當時名士,聲名盛大,海內咸服。至于書藝,亦為當世佼佼者。因為刻經的年代是靈帝熹平年間,所以稱刻石上所記經文為《熹平石經》。
彼時書藝正成為漢魏上流社會的文化時尚,因此,《熹平石經》刻成后,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每天來太學前觀看及摹寫的人非常多,經常有車千余輛,堵塞了此處的街巷。
《后漢書》的作者看到了石經在書藝方面的成就,以及對書藝的擴散所產生的影響,評價說“從此天下的書寫都有了范本”。當然,由于經過漢末經學家的校正修訂,所刻內容同樣是經學范本。
如果沒有《熹平石經》的巨大示范作用,魏晉很難形成對書藝美的追逐風潮,缺乏必要的認知人群,就無法形成藝術潮流。而天下來此參觀,并經摹寫而受影響的萬千學子,是魏晉這股書藝潮流形成的群眾基礎。在此之上,經由皇室以及貴族、名士的引導,漸漸形成了對隸書的審美共識。
范文瀾認為“兩漢寫字藝術,到蔡邕寫石經達到了最高境界”。
蔡邕知道文本在傳抄過程中,會出現丟字落字甚至錯抄的現象,因此,在書寫時,考慮到了傳抄的需要。不但字跡工整,而且把隸書的書寫融入了美學的思考,與自己的學養結合,把書寫升華到了一個新高度。因為規范,舍棄了我們在簡牘中常見的懸針和波磔的處理方法。范文瀾說:“石經是兩漢書法的總結。”
有學者提出,《熹平石經》的書寫者可能并非蔡邕一人,但缺乏有力的旁證。
曹丕對自己的文才與書藝,都非常自信。他在位的太和年間,下詔給太傅三公,讓他們把自己的文論著作《典論》刻在石頭上,立于太廟門外。雖然沒有明確的資料讓我們知道是誰為《典論》書丹,但應該也像蔡邕一樣,是曹魏的飽學善書之士。
漢末經董卓之亂后,《熹平石經》遭部分毀壞。《典論》刻石,再一次為書寫確立了規范。曹魏廢帝曹芳于正始年間又在石上刻經,史稱“正始石經”。此次刻石采用了古文(大篆)、篆(小篆)、隸書三種字體。
《魏書》評價說,《正始石經》讓古文、篆、隸書三種書體的寫法,得以重新展示。據相關資料記載,在漢魏之時,古文(大篆)的寫法已經基本不為人知,這一次重新讓人們看到了古代篆籀的正確筆法。漢魏之后的文士,遇到不會寫的古字,都要去看一看《正始石經》。
可以說,《正始石經》的作用,就是為后人留下了書寫的范本。唐宋間的復古書體,也都是以此刻石為參照。《熹平石經》《典論》刻石與三種書體《正始石經》的面世,讓精英階層的上乘書寫技藝公開化,為士人階層創造了追摹的典范。
(作者系《中國老年》雜志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