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之杲

2023年7月4日,德國總理朔爾茨在柏林與到訪的羅馬尼亞總理喬拉庫共同出席會談后的聯合記者會。
自2022年初烏克蘭危機爆發以來,德國對俄羅斯的態度發生了根本性轉變,雙方關系現已跌至冰點、落入困局。目前,德俄關系呈現政治冰凍、安全對立、能源脫鉤、經濟斷裂等態勢,未來一段時間將持續陷入到競爭沖突的惡性循環當中。
先說“政治降溫”。德國與俄羅斯有著復雜的歷史淵源,比如德國擁有龐大的俄裔德國人社區,可以追溯至俄羅斯葉卡捷琳娜二世時期。烏克蘭危機爆發前,德國與俄戰略互信已出現問題,政治緊張局勢加劇,但德國仍希望與俄保持合作關系。2021年新一屆德國政府的執政聯盟協議就強調,德國和俄羅斯之間擁有“深度和多方面的紐帶關系”,希望與俄進行建設性對話,全面執行《明斯克協議》,并希望在歐盟框架下開展“共同和連貫性的對俄政策”。然而,烏克蘭危機爆發后,雙方在政治層面的接觸次數和范圍急劇減少,終止了多種政治和社會對話形式。德國總理朔爾茨稱,俄軍事行動違背了歐洲價值觀。2023年5月底,德國要求俄羅斯關閉其在德國開設的五個領事館中的四個。此前,俄外交部宣布,俄方只允許德國在俄羅斯境內保留最多350名外交人員、文化機構和學校工作人員。同時,德國民眾對俄看法也跌入低谷。2023年2月,迪麥頗民調(Infratest Dimap)顯示,僅有7%的德國受訪者認為俄是德“可信賴的伙伴”。
再看“能源脫鉤”。長期以來,德國高度依賴俄羅斯能源,德國大約一半的天然氣和超過三分之一的石油從俄進口。鑒于天然氣約占德國整體能源結構的27%,默克爾、朔爾茨兩屆政府均將天然氣視為通往可再生能源道路上必不可少的過渡。為此,德國即便面臨美國等國的壓力,仍力推“北溪-2”天然氣管道的建設,并于2021年9月完工。然而,“北溪-2”管道未投入使用就于2022年9月遭到人為破壞。與此同時,德國不得不做出割舍,最快在2024年年中取代所有俄羅斯能源進口,尤其是天然氣。2023年2月,德國自俄石油和天然氣進口同比下降99.8%,從22億歐元降至420萬歐元,煤炭進口額下降92.5%,從3.47億歐元降至2600萬歐元。朔爾茨稱,德國已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功擺脫對俄能源依賴。由于需要轉向其他天然氣和石油供應商,保護關鍵基礎設施也變得越來越重要,德國不得不建設新的天然氣進口基礎設施并努力確保能源來源多樣化。有德國學者認為,德國對俄能源依賴是其對俄政策的錯誤假設和否認地緣政治現實的結果。
進而是“經濟斷裂”。德國與俄羅斯經濟往來密切,2021年對俄貿易占德國對外貿易總額的2.3%,俄是德國15個重要貿易伙伴之一。德國與俄貨物貿易主要集中在原材料、汽車和機械等項目上。俄控股企業在德有2000多家,每年創造著30多億歐元的營業額。然而,在烏克蘭危機刺激下,德國在歐盟框架下對俄實施多達11輪制裁,涉及俄高官、金融、交通、國防、能源、原材料、媒體等。2022年2月23日,歐盟發起對俄第一輪制裁,限制俄國家和政府進入歐盟資本、金融及服務市場。隨后,歐盟對俄進行金融、能源技術、運輸、軍民兩用產品技術、簽證等制裁,將俄主要銀行排除在國際資金清算系統(SWIFT)之外。2023年6月23日,歐盟正式通過第11輪對俄制裁措施,旨在加強打擊俄規避現有歐盟制裁的行為。目前看,德國與俄經濟基本處于脫鉤斷鏈的狀態。德國聯邦統計局表示,德國2023年2月從俄進口商品價值3億歐元,遠低于2022年同期的37億歐元,降幅為91%。俄在德國進口國的排名從第11位跌至第46名。從出口份額來看,2023年2月德國向俄出口8億歐元商品,遠低于去年同期的21億歐元。
最后是“安全對立”。烏克蘭危機是二戰結束以來歐洲安全秩序遭到的最大打擊,打破了歐洲區域原本就相當脆弱的地緣政治格局。危機嚴重沖擊了德國民眾的心理防線和安全認知,他們普遍感受到自冷戰結束以來最直接、最嚴重的“威脅”,更何況不排除烏克蘭危機演變成核危機的可能性。2022年8月德國外長貝爾伯克在接受《時代》周刊采訪時稱,俄是“歐盟和平與安全的威脅”,兩國關系沒有回頭路。2023年度《慕尼黑安全報告》稱,德國人將俄羅斯視為“頭號威脅”。而在烏克蘭危機爆發前,俄羅斯在該年度報告所列32個“潛在風險”中位居第18。在2023年6月發布的首份《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中,德國將俄羅斯稱作“歐洲最大的威脅”。在經過最初的謹慎立場和優柔寡斷之后,德國改變不向沖突地區提供武器的立場,不斷擴大對烏軍援,從根本上悖離了其對俄羅斯的戰略定位以及德國自身全球安全角色的設定。目前,德國是僅次于美國的對烏第二大捐助國。2023年3月27日,德國宣布向烏運送18輛“豹2A6”坦克。2023年5月朔爾茨重申,只要有必要,德國就會繼續支持烏克蘭。2023年5月13日,德國宣布向烏提供價值30億美元的軍援,用于武裝烏地面和空中力量。德國對烏保持高效和全面的軍事支持,希望更快置烏于對俄談判優勢地位。
地緣政治威脅、能源短缺和經濟衰退引發連鎖反應,促使德國扭轉其地緣政治利益方向,其外交政策模式進入加速變革期。冷戰結束后,德國希望通過經貿紐帶及其帶來的相互依存保證“和平紅利”,“通過貿易實現和平”和“以貿促變”的理念主導其對外政策哲學。烏克蘭危機深刻改變了德國制定國家安全政策的方式。德國意識到,僅靠貿易關系和和平外交并不能充分保障自身安全。2022年2月,朔爾茨提出“時代轉折”概念,承諾對德國的外交和國防政策進行全面改革。為此,德國調整其國際和歐洲定位,似乎正在放棄以“克制”為主要特征的外交姿態,希望在復興歐洲一體化的進程中發揮主導作用。德國現在考慮在“沒有俄羅斯”的情況下建立新的歐洲安全秩序,為此設置更高的防務預算,改革決策程序,加強防務產業,推進戰略規劃制度化,并于進期出臺了首份《國家安全戰略》。但是,德國作為歐洲大國的自我認知與外部對其認知之間存在落差,其對歐洲安全秩序的塑造作用仍是有限的。
烏克蘭危機爆發后,反俄貌似在德國成為一種“政治正確”,然而,隨著戰事的推進,德國內部立場差異漸顯。一些民眾反對德國重新武裝,包括繼續向烏供應武器,另一些人不愿犧牲財富來換取安全感,還有一些人對與俄切斷大多數聯系的政策感到憂慮甚至憤怒。在民調中,58%的德國受訪者擔心德國直接卷入沖突,69%的受訪者認為德國經濟將進一步惡化。目前,德國能源成本上漲12%,最高時上漲35%。2022年夏末,多數德國公民支持對俄制裁,并愿為維持制裁“吃苦”。這種意愿似乎正隨時間推移而減弱。2023年5月,至少有48%的受訪者對制裁的有效性表示懷疑,“援助疲勞”“戰爭疲勞”正在德國蔓延。德國內部的裂痕也影響到政黨支持率。根據歐洲“政治家”網站(POLITICO)2023年6月的民調,德國選擇黨的支持率從2022年6月的10%上漲到18%,成為德國第三大政治力量,最大在野黨聯盟黨支持率升至28%,而聯合政府的三個政黨均面臨支持率下降的局面——社民黨支持率下滑至18%,綠黨降至17%,自民黨僅為6%。2023年初,德國Forsa民調顯示,朔爾茨的支持率在上任一年時間里降了24個百分點,跌至33%。

德國與俄羅斯關系惡化帶來經濟的衰退。2023年5月聯邦統計局數據顯示,德國2023年第一季度國內生產總值(GDP)環比下滑0.3%,為連續兩個季度環比下滑(2022年第四季度環比下滑0.5%),表明經濟已陷入“技術性衰退”。相對于歐洲其他國家,德國對俄羅斯的能源依賴更高,與俄關系惡化導致能源和大宗商品價格飆升,通貨膨脹居高不下,民眾購買力下降,家庭消費水平走低。2023年第一季度私人消費下降1.2%,政府支出大幅下降4.9%。作為歐盟經濟的“領頭羊”,德國經濟正失去增長潛力,制造業相關指標不同程度下降。2023年5月,德國IFO商業景氣指數為91.7,是連續六次上漲后的首次下跌。這也進一步暴露了德國經濟模式長期存在的結構性缺陷,短期內難以解決過度依賴外部市場的問題。德國對俄制裁的反噬效應也令德企遭受巨大損失,導致工業產出下降。鑒于制裁一旦實施,取消制裁比繼續制裁的代價要高,德國經濟參與者不得不為長期制裁做好準備。與此同時,德國經濟的轉型壓力巨大,其主要內容便是加緊進行“綠色轉型”,以規避能源匱乏的能源安全風險,打造德國乃至歐洲經濟發展的新競爭力。但是,這種轉型不僅承受著烏克蘭危機的不斷沖擊,也遭遇美國新能源保護主義的干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