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兵 王 挺
(1.浙江理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2.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四川 成都 610225)
木刻是以木材為主要載體,通過刻畫的方式來記錄事情和表達思想的一種記事方法。廣義上的木刻,其所使用的材料還可包括竹片、金屬物、骨頭等。木刻與標記、結繩等均屬于符號記事的范疇[1]汪寧生.從原始記事到文字發明[J].考古學報,1981,(1).(P347)。西南少數民族傳統社會的木刻形制繁多,流行范圍甚廣,其北至松潘,西南至中緬邊境,南至云南騰沖地方,東至湖南省西、南兩面,包括今四川、云南、貴州、重慶、湖南、廣西、廣東等少數民族聚居區,涵蓋漢藏語系之苗瑤、壯侗、藏緬語族以及南亞語系孟高棉語族諸民族。目前學界對西南少數民族木刻習俗關注較少,且主要側重于從文字學角度進行研究[2]相關研究主要有:汪寧生.從原始記事到文字發明[J].考古學報,1981,(1);王明東.彝族木刻的文化解釋[J].云南民族學院學報,2000,(2);羅江文.談云南少數民族記事木刻的文字學意義[J].民族藝術研究,2004,(2);鄧章應.西南少數民族原始文字的產生與發展[D].華東師范大學,2007.??棠緸樾攀俏髂仙贁得褡鍌鹘y社會顯著的歷史文化現象,曾廣泛應用于貿易、借貸、集會、婚姻、訴訟、軍事、宗教等領域。本文擬以木刻為切入點,論述西南少數民族內部社會交往中木刻的作用及其表現形式,同時在族際關系的視域下,進一步考察木刻在西南少數民族與漢族交往交流過程中發揮的重要功能,試圖從內外兩個層面揭示木刻在建構西南少數民族傳統社會秩序以及規范社會關系、族際交往等方面的價值。
西南民族地區是一個典型的多元文字社會。彝族的“爨字為納酋阿丁所撰,字如蝌蚪,凡十千八百四十有奇,名之曰韙書”[1](清)李焜纂修.乾隆蒙自縣志(卷五)[M].乾隆五十六年抄本.。其創制的時間,學界有不同意見,但不晚于唐代[2]王元鹿.中國南方民族古文字研究的一些瓶頸[J].中國海洋大學學報,2010,(5).。壯族的方塊古壯字創制亦較早,有學者認為可能產生于唐代。南宋范成大的《桂海虞衡志》載:“邊遠俗陋,牒訴券約,專用土俗書,桂林諸區皆然?!痹摃e的文字,與今天所見的方塊壯字基本相同[3]李樂毅.方塊壯字與喃字的比較研究[J].民族語文,1987,(4).。其主體文字是由漢字傳播造成的。部分方塊古壯字是壯族人民自造的符號,字數有限[4]王元鹿.壯族古文字的研究價值與待解謎團[J].龍巖學院學報,2014,(3).?!俺思{西族外,類似東巴文的象形文字還存在于摩梭人、耳蘇人、納木依人以及彝族、羌族、普米族和藏族之中,并形成了一個民族象形文字鏈”[5]宋兆麟.西南民族象形文字鏈探析[J].民族藝術,2010,(3).。據汪寧生稱,木刻習俗起源于遠古時期的原始記事,因大多刻在或畫在易朽的竹木、皮革等材料上,實物難以保存,但有一些刻畫在骨、石或山崖之上的原始記事遺跡保存下來。青海樂都柳灣馬家窯文化328 號墓中出土一套刻有缺口的骨片,這是石器時代就已經存在刻木記事的確切例證[6]汪寧生.從原始記事到文字發明[J].考古學報,1981,(1).。即便在文字發明后,由于西南少數民族文字主要為巫師掌握,用于傳抄祖先神話、占卜、降神、咒鬼、祈雨等經書,一般民眾能識者不多,用之者更少。民間社會每有記事需要,仍用木刻。甚至直到20 世紀60 年代,西南局部地區的少數民族仍保留有木刻習俗。
木刻與古代契約概念的質劑、傅別、書契、券、莂等一脈相承[7]王旭.中國傳統契約文書的概念考察[J].法治論叢,2006,(4).。明代朱荃宰認為,此即“今市井合同、夷人木刻之類耳”[8](明)朱荃宰撰.文通(卷十六)[M].天啟刻本.。在西南少數民族的貿易、借貸等活動中,木刻的使用非常普遍?!段男牡颀垺份d:“契者,結也。上古純質,結繩執契,今羌胡征數,負販記緡,其遺風歟!券者,束也。明白約束,以備情偽,字形半分,故周稱判書。古有鐵券,以堅信誓?!盵9](南朝梁)劉勰著.文心雕龍[M].黃霖導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P51)明代湖南盧溪縣“蠻夷雜處,刻木為契,不識文字,凡有交易、借貸,以指大一木,刻其物品、日期、多寡之數于上,析而分之,彼此各藏其半,以取信”[10](明)徐學謨撰.萬歷湖廣總志(卷三十五)[M].萬歷十九年刻本.。雍正《廣西通志》云:“粵蠻交易,初無文券,多用木刻,長短、大小不等,穴而藏之。其文各以事異,漢人莫識也?!盵11](清)金鉷修;錢元昌,陸綸纂.雍正廣西通志(卷九十二)[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河池瑤人“刻木為齒,與人交易,謂之打木刻也”[12](清)夢雷等編.古今圖書集成·方輿匯編·職方典(卷一千四百十五)[M].雍正銅活字本.。廣西一些地區的山地族群在交易時,如標識“民國二十二年十月三日”,則于木片刻畫長痕22 道,中痕10 道,短痕3 道。又如所賣者為山林,以“屮”為符號[13]劉錫蕃.嶺表紀蠻[M].商務印書館,1934.(P305)。近代西康地區民眾“古樸質實,幾不知欺詐為何事。交易往來,以木刻示信(土人大多不識文字,每用小木,刻齒以記之?;蛴媚緱l,剖分為二,各執其一,異日符合,即昭誠信)”[1]楊仲華.西康紀要(下冊)[M].商務印書館,1937.(P256-257)。
苗民傳統的符契有木刻、草契等。凡是不動產之典賣多用木刻。典賣者以其中指骨節為標準,砍木為痕,授于乙??毯郾仨毰c骨節橫紋的距離相同,另外還須劃若干痕點,表明賣價及物品數量,然后剖為兩半,各執其一,買者得左半,賣者得右半。苗人稱此種交易之手續為“砍木刻”。草契則多用于借貸關系。若乙向甲借款,作為債務人的乙方以草1 本可借銀1 兩,取草結為契,以此類推。有時亦行“砍木刻”,或只憑中間人進行借貸[2]劉錫蕃.嶺表紀蠻[M].商務印書館,1934.(P103-104)。因此,“殷富之家,茅草、木棍充滿于其箱篋,是者所謂契券,而珍藏寶貴之物也”[3]劉介.苗荒小紀[M].商務印書館,1928.(P24)。貴州“苗有七十二種,其散處各府州縣者約有二三種。買賣田土,不立文契,但用木,約二三寸,用刀劃售價若干于木上,對劈為二,各執其半以為信,日后轉售,則取原主之半木合而驗之,永無找絕糾纏”[4](清)顧公燮撰.消夏閑記摘鈔(卷下)[M]//叢書集成續編(第96冊).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P740)。木刻往往因材而制,并不僅限于木質?!秶膮R》載:“苗地產人面竹,節皆具人面,七節者尤罕,以為信號,曰木刻?!盵5](清)沈粹芬等輯.國朝文匯(乙集卷五十六)[M].宣統元年上海國學扶輪社石印本.貴州清平縣黑苗“凡買賣田土等事,用小竹割為刻數,謂之木刻,彼此剖分,各執其半,以為信,永不改悔”[6]劉顯世,谷正倫修;任可澄,楊恩元纂.民國貴州通志·土民志一[M].民國三十七年鉛印本.。
云南山地族群的符契主要有木刻、裂石、結繩三種。其中,木刻系用8 寸左右的木片,“尖其一端,圓其一端,上刻各種記號。剖為二片,當事者各執其一。所刻記號,有用刀鐫,有用火灼,有著色者,有不著色者”[7]謝彬.云南游記[M].中華書局,1931.(P273)。有些地區或族群的木刻為單純的刻畫符號。明代馬龍州羅羅“不識文字,凡有交易、借貸,輒以片木刻其物品、日期、多寡之數于上,析而分之,彼此各藏其半,以取信”[8](明)鄭颙修,陳文纂.景泰云南圖經志書(卷二)[M].景泰六年刻本.。近代車里十二版納的阿卡、攸樂人雖大都通曉漢語,但無本族群文字,“記數用木刻,一端刻元數(幣)、尺數(度)、斤數(衡),一端刻角數、寸數、兩數,前者痕大而后者小,中剖為二,各執一半,至期則合符清數,是曰木刻”[9]李拂一.車里[M].商務印書館,1933.(P59-60)。阿佤(葫蘆王地)民眾“多以木刻為交往信據”。若甲買乙的田地,“則以木一塊,刻有花紋和鳥獸之形,長約五寸許,剖為兩半,賣者一半,當眾焚毀”,“買者收存一半,作為契紙”。其他類型的交易亦用木刻,買賣雙方各存一半,作為信符[10]李景森.葫蘆王地概況[M].云南財政廳印刷局,1933.(P14)。
木刻也有用漢字或少數民族文字書寫者,這應是刻畫符號向紙質契約過渡的中間形態。清代滇南彝族“有所貿易亦用木刻,書爨字于上,要誓于神”[11](清)李焜纂修.乾隆蒙自縣志(卷五)[M].乾隆五十六年抄本.。鄧之誠曾在云南民族地區得一木刻,長約3 寸,寬1.5 寸,厚約1 分,兩端呈圭形,右邊刻鋸5 齒,左邊刻較大之2 齒,一面書買賣雙方姓名、事由及價格,并保證日后不得贖取,立此木刻為據,一面書中間人姓名和訂約日期[1]鄧之誠.骨董瑣記[M].鄧珂增訂點校.中國書店,1991.(P115)。民國時期,班洪“境內交易,有賒欠或期盤者,則書其值與年月于木片,當事人各執其一”,名曰木刻,其所見“有作擺夷文或漢字者”[2]方國瑜.滇西邊區考察記·班洪風土記[M].國立云南大學西南文化研究室,1943.(P47)。
刻木傳信的古老習俗在西南山地族群傳統社會留存最為完整,并形成復雜多樣的信息傳遞方式,具有鮮明的區域和族群特點。涼山彝族之間互相通信用“打木刻”之法,將數寸樹枝或竹片,“以刀縱橫砍其一方為符號,吉事涂紅色,兇事涂黑色,中劈為二,一自留,一使人持往對方傳語為信符,是謂木刻”?!笆拐咧翆Ψ綍r,出木刻,受信者驗之信,而后述主人語,并主人使命時之狀態,或坐,或立,或屈一手足,或某語高聲,某語低聲,發某語時曾唾地,一一仿肖形容,俾受信者如見其主人焉”。若所經之地有冤家梗阻,不能直達時,使者須出資,轉請冤家地方之彝人代為傳遞木刻?!半m易數使,而語言、狀態,不敢變易,此所謂刻木為信也”[3]鄭少成等修,楊肇基等纂.民國西昌縣志(卷十二)[M]//中國地方志集成·四川府縣志輯(第69輯).巴蜀書社,1992.(P258)。通信木刻中有一種警示木刻,主要流行于涼山彝族社會。當彝人內部發生糾葛時,在武力解決前,“每以長一二尺之木板一個,系以麻線,表示不滿而將復仇之意,預為警告。如系紅線,則結怨尚淺,可以和解;藍線則冤恨較深,和解甚難;若系以黑線,則冤仇太深,無和解可能,非打冤家不可。此種木板,系派娃子暗中送往對方,或托旁人設法轉致,漢人亦名之打木刻也”[4]毛筠如.大小涼山之夷族[M].四川省政府建設廳,1947.(P94)。近代西康民眾識字不多,土司行政事務的傳達多以木刻、金刻、石刻或竹刻,尤以木刻最普遍。如霍爾白利土司開會所用之木刻約長五寸許;遇緊急事務則用金刻,約長二寸許,棱角形,繞劃二道極深之凹曲線;調兵用石刻,約長一尺許,上有五孔,孔涂藍色;竹刻用于征糧賦,約長二尺許,以刀刻一人形,涂紅色。使者攜木刻等信物至各溝寨,口述土司命令。溝寨頭目確認信物無誤后,即按照使者傳達的口令執行,用敲木梆、敲銅鑼、派人口頭送達等方式召集民眾[5]翁之藏編.西康之實況[M].民智書局,1930.(P161-162)。
通信木刻是動員民眾進行集會的重要手段。集體力量的凝聚對于處在部落狀態的西南少數民族社會至關重要。當面臨外來威脅或有要事需要協商時,部落酋長即“砍木刻”,“使人傳示轄區各寨。急者加枯炭、雞毛;又急者加辣椒、火繩(即鳥槍所用之燃火繩,其材料為樹皮纖維質);尤急者則燒之使燃。寨目睹此,登樓擂銅鼓,召集寨民。事緩者,鼓聲連續而緩,事急者,一連三遍,斷而續,聲急而厲。寨民若聞急槌聲,無不奔走駭汗”。于是,各家派出代表1 人,隨寨目奔赴指定會場集合。酋長宣布開會理由,或征求民眾意見,并執行之,會眾雖赴湯蹈火而不敢后退?!敖翊怂子濉⑶?、桂、云南連界之苗山有之”[6]劉錫蕃.嶺表紀蠻[M].商務印書館,1934.(P89-90)。
木刻在西南山地族群戰斗征召中的作用尤其顯著。雍正十三年(1735),貴州“臺拱苗以官吏征糧不善,苛收暴斂,激生變端,遠近各寨遍傳木刻”[7]印鸞章.清鑒綱目[M].世界書局,1936.(P364)。乾隆三十五年(1770),古州(治今貴州榕江縣)熟苗香要起事,“椎牛饗群苗,眾羅拜以次,呼為王,轉相煽誘,其旁二十一寨皆響應,遂傳木刻,將以五月十五日襲取下江營”[1](清)錢維喬.竹初詩文鈔·竹初文鈔(卷五)[M].嘉慶刻本.。嘉慶元年(1796),貴州南籠府北鄉仲苗土目賀占鰲告變,“郡人共傳狆(仲)苗之木刻,已過永寧州之關索嶺。木刻者,狆(仲)苗調兵之符信也,以木為契,中分之,分出則壯者行,合出則老弱皆行”[2](清)張锳修;鄒漢勛,朱逢甲纂.咸豐興義府志(卷四十六)[M].咸豐四年刻本.。咸豐十年(1860),松潘藏族群眾因納糧問題,“遍傳木刻起事”,至咸豐十一年,“攻陷松潘廳城一、漳臘、南坪、小河、平番、疊溪營城五、大小屯堡一百余所”,史稱“庚申番變”[3]張典等修,徐湘等纂.松潘縣志(卷三)[M]//中國地方志集成·四川府縣志輯(第66輯).巴蜀書社,1992.(P123-124)。同治年間,理番廳孟董屯守備穆租索朗起事之初,“曾傳木刻至蘆花各溝,及松潘、毛兒蓋、打箭爐、瞻對邊界”[4](清)吳羹梅修,周祚嶧纂.同治直隸理番廳志(卷六)[M].同治五年刻本.。云南滄源、瀾滄、雙江、耿馬、鎮康、南嶠各縣局以及緬甸部分地區卡瓦(佤族)村落的征召信號則較為特別,其“山官對所屬,號令自如,有兵事,宰牛連毛皮每村送一方,名曰散毛肉,各村接毛肉,知有兵事,即準備持武器來山官處聽調遣。事急迫者,傳令加雞毛、火炭,即飛速、火速,不能停留之”[5]尹明德.云南邊疆三大部族:僰人·山頭·卡瓦[J].邊政新報,1948,(5).。
木刻有時也用于婚姻關系,具有契約的性質。清代廣西鎮安府民眾“婚娶不分親疎,惟隨所欲,稍忤其意,砍木刻為離書,各自改配”[6](清)陳夢雷等編.古今圖書集成·方輿匯編·職方典(卷一千四百五十)[M].雍正銅活字本.。劉錫蕃(劉介)稱,“贅婿之俗,苗、狪(即侗)亦有之,但不能承受其父母之遺產;若贅于孀婦,贅婿并須先‘砍木刻’,授其未婚之妻,承認養蓄其前夫父母、子女之責任,此等手續具備后,始得與婦同居”[7]劉錫蕃.嶺表紀蠻[M].商務印書館,1934.(P76)。
還有一種占卜木刻盛行于彝族社會,漢人名之為“打木刻”,彝語稱為“色莫”。西南少數民族的巫文化以及鬼神信仰濃厚,巫術在彝族日常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拔仔g和宗教不但能夠支配人民的動作行為和維持社會的安寧秩序,而且統治初民的心理態度和培養傳統的道德觀念”[8]林耀華.涼山夷家[M].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P83)。占卜是預知未來吉兇從而控制命運的一種巫術。凡是婚姻、疾病、喪葬、出行、狩獵、打冤家等皆可舉行占卜。彝族的占卜活動多由畢摩主持?!按蚰究獭睂儆谝妥逭疾返囊环N,多用于出行與戰爭。其方法系取一木條或木片,口念人名及出行方向,用刀在枝上刻畫若干痕跡,并于當中劃一長道,檢視上下兩段刻痕的單雙數,以卜吉兇[8](P87)。
西南少數民族在“砍木刻”的過程中,往往伴隨著盟誓或神誓。盟誓曾經是人類社會普遍存在的一種古老習俗。西南少數民族傳統社會盛行盟誓。規約、立信是盟誓的本質要求。盟誓的目的是參與各方通過信守共同的行為規范,從而調節、維護人際關系和群體間社會秩序。神靈、物件等是達到立誓不悔的憑借和途徑。明代學者魏濬云:“夷人交易無文券,止用木刻,此意殊古然。夷人信誓、信神,交易必就神誓,故無敢爽易者?!盵9](明)魏濬撰.西事珥(卷三)[M].萬歷刻本.據《滇略》載,云南“夷人交易尚用木刻,多在神前呪誓,故不敢叛也”[1](明)謝肇淛.滇略(卷四)[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清康熙年間,平遠、大定、黔西、威寧一帶的黑彝“期會、交質無書契,用木刻。重信約,尚盟誓”[2](清)田雯.黔書[M].中華書局,1985.(P13-14)。殺牲、歃血是盟誓儀式的重要內容。與“砍木刻”同時進行的一般有剁狗、殺牛、鉆皮、頂經等活動。其中殺牛、鉆皮等宣誓典禮之舉行,大都在械斗結束或宣告和解之時。當事各方將牛殺死后剝皮,支起牛皮,從下面鉆過,并各將牛血灑入酒杯之中,相互碰杯后,一飲而盡[3]魏弼周.記"雷馬屏峨":一個母性中心的原始社會剪影[N].大公報(重慶),1939-01-10.。整套的儀式流程賦予木刻以神圣性。木刻有時也是神靈崇拜活動中的重要信物。四川理番雜谷腦河流域羌民在求雨時,星上上三砦民眾派代表上羌民之圣山,對神許愿,并懇求取木刻召集民眾。木刻藏在圣山附近的山洞內。取得木刻后返回圣山,將一半木刻留于神前,另一半由代表帶下山,并依次在各砦傳遞。木刻所到之處,各家派人到圣山山頂集會拜神,焚香敬酒[4]胡鑒民.羌族之信仰與習為[M]//石碩主編.川大史學·專門史卷(三).四川大學出版社,2006.(P81)。
木刻記事有著古老的淵源,曾被諸多民族廣泛使用。遼朝“木刻子牌約一十二道,上是番書‘急’字,左面刻作七刻,取其本國已歷七世也;右面刻作一刻,旁是番書‘永’字,其字只用金鍍銀葉陷成,長一尺二寸。以來每遇往女真、韃靻國取要物色、抽發兵馬,用此牌信,帶在腰間左邊走馬,其二國驗認為信”[5](宋)孟珙撰,(清)曹元忠校注.蒙韃備錄校注[M].光緒二十七年刻,箋經室叢書本.。女真“法律、吏治則無文字,刻木為契,謂之刻字。賦斂調度皆刻箭為號”[6](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三)[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P19)。據宋代學者徐霆考證:“行于韃人本國者,則只用小木,長三四寸,刻之四角,且如差十馬則刻十刻,大率則其數也。”[7](宋)彭大雅撰,徐霆疏證.黑韃事略[M].中華書局,1985.(P6)漢代以后,中原的木刻記事減少,而在東北至西南的半月形地帶卻長期保留木刻,尤以西南為盛。民國時期,劉錫蕃在《嶺表紀蠻》中列舉了姓氏、干支、言語、家族村舍之組合、集會、祭典、歲節與婚俗、巫蠱、契券、史事等十大證據,論證“漢蠻同族”,其中集會、契券的主要內容為木刻[8]劉錫蕃.嶺表紀蠻[M].商務印書館,1934.(P263-273)。從歷史發展進程看,木刻是中華民族文化同源性的重要表征。
西南少數民族地區木刻的流行與漢字推廣的滯后存在密切關系。漢字早在商代即已出現,并逐漸發展出一套完善的文書系統。朱熹在《性理大全》“字學條”中指出了漢字的重要作用:“夫字者,所以傳經載道、述史記事、治百官、察萬民、貫通三才,而為用大矣。”[9](明)蔡清.易經蒙引(卷十一上)[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西南少數民族地區山川縱橫,層巒疊障,交通不便。中原王朝在該地的設治時間相對較晚。西漢“司馬相如始建議通道,戍轉相餉,耗費亡功,尋罷之,獨置南夷、夜郎兩縣一都尉”。“其后竭天下力,挾平南越之威,僅乃通之,置越巂、沈犁、汶山、武都四郡。唐宋以來,西夷多沒于吐蕃,南夷后割于蒙詔。元初始復漢土,而乍臣乍叛,邊屢失亡”[1](清)黃廷桂等監修,張晉生等編纂.雍正四川通志(卷四十二)[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西南少數民族在與當地官府的交往中,有時使用木刻,但各地木刻的具體形制有所不同。事實上這是木刻本身所具有的諸多功能在族際關系中的體現。廣西靈川縣瑤族因私人間爭斗,赴縣府投木刻,請縣官調解、處置。該木刻由一系列抽象的刻畫符號組成,其象征意義尚需專人加以解釋[2]陳美文修,李繁滋纂.民國靈川縣志(卷四)[M].民國十八年石印本.?!矮I木刻”是西南少數民族歸順官府統治的重要象征。明朝天啟三年(1623),四川長寧等地“各苗俱用木刻拜伏乞降,五寨悉平,乃旋師”[3](明)朱燮元.督蜀疏草(卷十一) [M].康熙五十九年朱人龍刻本.。清朝嘉慶十七年(1812),云南騰沖“邊外各夷寨均各投獻刀鏢、木刻,安靜就撫”[4]清實錄(第31冊)[M].中華書局,1986.(P471)。江心坡地區昔為中國屬地,設有土司。英國殖民勢力侵入該地后,江心坡民眾奮力抗拒,派遣代表董卡諾、張藻札于1928 年至騰沖乞援,并帶來木刻,為薄木片,上有十一刻,乃勢力較大之十一山官所刻,表示江心坡人民誓屬中國之意。此種木刻起著類似“保證書”的作用。
對于西南少數民族而言,木刻的信用與效力往往在官府公文之上。清人許朝在《夷歌六首》中寫道:“皇古流風尚有無,結繩遺意在邊隅,官符文約都無用,木刻相要信自孚。”[5](清)舒啟修,吳光昇.乾隆柳州縣志(卷十)[M].民國二十一年鉛字重印本.因此,根據當地少數民族習慣,木刻也被官府有意加以利用。清嘉慶七年(1802),川省彝族在峨眉、雷波等處搶劫,四川總督勒保派豐紳、董教增帶兵前往。據勒保奏稱,“董教增等帶兵至峨眉,傳發木刻”[6](清)常明修,楊芳燦.嘉慶四川通志(卷九十五)[M].嘉慶二十一年刻本.。由于雷波彝族外出焚掠,嘉慶十九年(1814),提督多隆武等帶兵深入涼山征剿,并“發去木刻,傳諭各支滋事生番,令將擄去難民獻出”[7](清)常明修,楊芳燦.嘉慶四川通志(卷首之十二)[M].嘉慶二十一年刻本.。近代云南雙江縣府存有一個勐峨佤族送來的木刻,長約5 寸,厚約2 寸,方柱形,在木刻上面用火烙有圓圈紋2 個,并在烙印處剖為兩半,勐峨佤族留一半,交給縣府一半。據稱,若縣府在危急關頭用公文去佤族地方調兵,“調幾個來幾個”,如果用木刻,則可全部調來救護。因此,縣府非常珍視這個木刻,用手巾包裹,與銅質縣印共同鎖存在箱子里[8]彭桂萼.彭桂萼詩文選集[M].德宏民族出版社,1998.(P344)。
明清以降,隨著統治的深入,木刻的動員、集會功能成了官府對西南民族基層社會治理的嚴重障礙。官府試圖通過將通事置為頭人、用官方符牌取代木刻,或者直接取締木刻等手段來加強對民族社會的直接控制。苗疆治理的關鍵在于頭人或寨頭[9]趙爾巽等.清史稿(第35冊)[M].中華書局,1977.(P10489),因此,官府將會漢語的苗人通事置為寨頭,“有訟獄應勘問者必寨頭傳語,而后官始悉其情,否則難以言喻也”[10](清)愛必達.乾隆黔南識略(卷十三)[M].道光二十七年刻本.。為防范土目私自用木刻征召民眾,官府規定須用官頒印牌調動土練?!安橥辆毥韵蛋傩眨⒎峭聊克饺?,非奉官調,不應擅動。歷年調用土練,大抵土目自傳木刻者俱多,行之日久,恐正偽不分,奸徒易于鼓惑。應請嗣后調練,務以地方文武會銜印牌為憑,不許土目擅自私調,并遍行曉諭大小村寨、鄉管、頭人,如有土目不奉印牌,以木刻、小票擅調鄉練,即赴文武衙門具報,以憑嚴拿,照擅調官軍律治罪”[1](清)鄂爾泰等修,靖道謨等纂.乾隆云南通志(卷二十九)[M].乾隆元年刻本.。在咸豐年間松潘庚申番變中,木刻起著廣泛的社會動員作用。松潘廳同知何遠慶認為,“番民動輒傳遞木刻,糾眾議話,最為惡習”,應禁止土弁傳木刻,“倘有不遵,即將為首起意之人送官,嚴行治罪”[2](清)何遠慶.松潘紀略·土弁章程記[M].同治十二年刻本.。
西南民族地區在明清時期陸續被納入衛所、郡縣體制,隨之而來的是大量漢族的遷入。由于西南少數民族與漢族交往交流交融的不斷加強,其木刻習俗也發生許多變化。據清代學者顧公燮稱,“貴州漢苗雜處,苗居其九,漢居其一。漢人流寓者半系江西”[3](清)顧公燮.消夏閑記摘鈔(卷下)[M]//叢書集成續編(第96冊).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P740)。獲取地權是漢人在西南民族地區安家落戶的主要途徑,也是多民族雜居社會形成的重要方式。在四川彝區,居于村寨的“熟夷”主動招漢人佃種田地,而“生夷地掠漢人種之,名漢人曰娃子”[4](清)吳振棫.養吉齋叢錄(卷五)[M].光緒刻本.。貴州黎平府“自光緒初年兵燹以后,苗人田土多被漢民盤剝,日復一日,以致生計維艱。是以苗人亟欲驅逐客民,以復田業”[5](清)俞渭修,陳瑜.光緒黎平府志(卷五下)[M].光緒十八年黎平府志局刻本.。族際借貸活動隨著民族交往的頻繁也日趨增多。彝漢毗鄰地區之漢族“每多貧乏,而向夷人借債,夷人貪圖大利,日積月累,致漢人無力償還,惹起糾紛,夷人每因此種事件而向漢地搶劫俘掠”[6]毛筠如.大小涼山之夷族[M].四川省政府建設廳,1947.(P94)。由于明清王朝強化了對西南民族地區的控制,統治秩序得以全面確立,漢語逐漸成了西南多民族的通用語言,但是大部分民眾仍不識漢字。湖廣總督孫嘉淦稱,苗人“語言文字多與華通。臣嘗傳集其頭人而訓誨之,凡臣所言皆能通曉”[7](清)孫嘉淦.孫文定公奏疏(卷十)[M].敦和堂刻本.。另據《黔記》載,貴州古州、清江、丹江等處的青仲家“不知正朔、文字,以木刻為信”[8](清)李宗昉.黔記(卷三)[M].中華書局,1985.(P20)。即便如此,西南少數民族與漢族在借貸、田地租佃、買賣等方面的互動,又在很大程度上導致當地社會風氣以及契約型木刻的變遷。
論者往往將書契的出現與世風聯系起來。隆慶《云南通志》載,誠信不欺是云南少數民族的一種“美俗”,其“一切借貸、賒傭、通財、期約諸事,不知文字,惟以木刻為符,各執其半,如約酬償,毫發無爽。如有不平,赴酋長口訟,以石子計其人之過”[9](明)鄒應龍修,李元陽纂.萬歷云南通志(卷十六)[M].民國二十三年龍氏靈源別墅重印本.。進齋徐氏曰:“上古民淳事簡,事之大小唯結繩以識之,亦足以為治。至后世,風俗媮薄,欺詐日生,而書契不容不作矣。書文字也,契合約也。言有不能記者,書識之;事有不能信者,契驗之?!盵10](明)季本.易學四同(卷六)[M].嘉靖刻本.貴州民風在“乾隆以前,一切禮文、日用率從簡樸,不失為近古淳風。嘉慶以來漸趨于華,紳矜富戶爭奇好勝,不數載而家資一空,即食貧居賤之流亦皆效尤,惰棄本業,呼朋引類,吹賭游蕩”。同時田土買賣也開始用書契[11]劉顯世,谷正倫修;任可澄,楊恩元纂.民國貴州通志·風土志·風俗[M].民國三十七年鉛印本.?!肮胖菝缍嗉荛w而居,曰峝家,無契券,凡田土、錢債,以片木刀刻其上,曰木刻,執此征租、索債,無敢逾時”。自漢人進入該地后,“多舉放錢債,重征其息。苗無銀,以禾準銀,名曰腳禾,其息愈重,漢人往往操十余金入寨,不數年間即有數百金。今苗貧且刁,雖有木刻,至期亦有不償者”[1](清)俞渭修,陳瑜纂.光緒黎平府志(卷二下)[M].光緒十八年黎平府志局刻本.。近代安順“苗夷佃農之地主,大都均屬漢人,租約之式樣全照當地漢人流行者”。“苗夷佃農向漢人租田,先須具有擔當之抵押品,與各種耕作農具及耕牛;開始時,多須找一中人向漢人或地主之管賬人接洽,且須彼此熟識者,議定之后,乃立租約,俗稱為‘討田約’”[2]吳澤霖,陳國鈞等.貴州苗夷社會研究[M].民族出版社,2003.(P142)。
近代以來,隨著時代的發展和文字的習得,西南部分地區的少數民族在與漢族交往時,改用漢字書寫的木刻,甚至直接用文書。如大小涼山彝族遞交給官府的呈詞、保狀等,多請漢人用漢字寫于木板上[3]毛筠如.大小涼山之夷族[M].四川省政府建設廳,1947.(P94)。四川彝族在民國時期偶有用彝文與漢官溝通,清代時尚無此種現象。部分彝族還延請漢人教育其子弟學習漢文,但彝族內部仍以木刻通信[4]鄭少成等修,楊肇基等纂.民國西昌縣志(卷十二)[M]//中國地方志集成·四川府縣志輯(第69輯).巴蜀書社,1992.(P257)。
民國時期,除苗山的苗、瑤、侗、壯等少數民族還多以刻木、結草為契約外,廣西其他地方的壯、瑤等族“砍木刻”風俗已被漢字書契代替。然而,改用字契后糾紛也隨之增多。因苗民基本不識漢字,代筆者多為漢人,此類漢人大都以敲詐為生,苗民常被愚弄。有苗民稱:“吾能識木刻而不能識字;由木刻而發生的爭議,凡屬苗、狪(侗)民眾,類能分判曲直,若為文字,不止公斷無人,赴愬于長官,或反造無窮之累。”[5]劉錫蕃.嶺表紀蠻[M].商務印書館,1934.(P107)這其實是近代西南少數民族社會普遍遭遇的困境和錯位,而積極興辦民族教育則是根本解決之道。
劉介指出,“苗民于訴訟、買賣、集會、訂約、交際等各要件,以無文字記載之故,雖感絕大困難,然終不肯為學”。不僅如此,苗人反而以不讀書為“金科玉律,遵奉罔替”,仿若“天命”如此?!拔釃淖謩撛熳罟?,而苗民隸吾統治亦最先,今猶以上古結繩合符之治,是誰之咎哉”[6]劉介.苗荒小紀[M].商務印書館,1928.(P23-24)。結合近代西南少數民族的“雇讀”[7]即“少數民族視入學讀漢文為當差,多愿出錢或出物作為報酬雇請他人頂替學差名額讀書”。見嚴奇巖.近代西康藏族“雇讀”現象探析[J].民族研究,2006,(6).現象,因此,棄用文字或將文字局限于特定領域,轉而在族際交往中使用木刻,其中也可能存在自主選擇的因素。
西南少數民族木刻按功能大致可分為契約型、通信型和占卜型三種。各種類型的木刻在不同方面維系著西南少數民族的社會秩序,促進社會整合。木刻成了西南少數民族規范內部社會關系的重要憑借。西南少數民族在與官府的互動過程中,通過木刻進行信息傳遞與社會動員,同時,木刻也充當著官民溝通的工具以及官府控制民族基層社會的抓手。
木刻與西南少數民族的社會發展形態和社會結構相匹配。誠信與規約是木刻的本質特征。西南少數民族一般通過盟誓或神靈祈禱儀式,以保障木刻效能的發揮。在西南少數民族傳統社會中,文字主要掌握在巫師、民族上層、通事等人手中,普通民眾識字甚少,這是木刻長期在民間流傳的重要原因。木刻上的符號以記事為主,相似的符號在不同地區或族群中有時會有不同的解釋。同一事物對應的刻畫符號往往較為隨意,并不固定。很多木刻符號的意義可能只有當事人知曉。這種情況極大限制了木刻在跨區域與跨族群交往中的作用。
近代以來,西南少數民族地區教育陸續推進,民智漸開,社會組織趨于嚴密,保甲機構普遍設立,民眾的自衛辦法已與之前迥異,保甲長取代了寨頭、土目的地位,電訊、文公等成為各民族信息溝通的主要方式。同時,隨著西南少數民族與漢族的往來日益密切,木刻基本被漢文書契取代,西南大部分地區的少數民族木刻習俗逐漸隱退于歷史長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