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

王大燁

他是偶然知道這個軟件的。當時大課間，辦公室里幾個年輕同事正圍坐一團玩手機。他閑著沒事，端著水杯走過去。有兩個人在打游戲，還有一個叫小張的在旁邊看著，手卻側握手機，不停點著屏幕一角。他不巧發現了其中的秘密：很多女性的照片如川劇變臉一般在小張的手機屏幕上閃過，又不停地被小張滑過。他很好奇，笑著拍了一下小張的肩膀。

小張一愣，趕忙把手機揣兜里。另外兩個年輕同事也不打游戲了，壞笑起來：“小張恐怕又在玩‘看看’了吧？”

見他好奇，其中一個男同事便向他解釋：“王老師，怎么說呢？‘看看’就是一個交友軟件。用自己的手機號注冊，上傳幾張照片，就能和全世界使用這個軟件的人匹配交友。當然話是這么講，不過……”男同事說到這兒，一臉壞笑地看著旁邊的小張。他端著茶杯笑笑：“你們這些小年輕啊，又不知道在動什么歪心思。我去上課了，你們接著聊。”

上課鈴響，這節是自習。他坐在講臺上，翻閱一本古希臘戲劇書——歐里庇得斯的《美狄亞》。不過并沒有什么耐心看，腦子里想著剛才那個男同事的話，草草翻閱兩頁后，打開手機，不自覺地點開了應用商店。他聽兒子講過，這個軟件是自帶的，專門用來下載別的軟件。時間是下午三點零七分，無聊的一堂課才剛剛開始，他想，要不搜搜看，不下載，就看一看。這么想著，手指已經點開輸入框，他用略顫抖的手打出“看”字，下一秒底部便出現了一個橙紅色軟件。應該就是這個了。為了驗證，他點進介紹頁面，是的，截圖和小張的手機頁面一模一樣。他鬼使神差地點擊了下載按鈕，接著立刻關閉屏幕，繼續翻看書本。最后一章，憤怒的美狄亞毒死了公主和國王，殺了兩個兒子，斷絕丈夫后嗣，飛往雅典。一個悲傷的故事。他把書合上，從口袋掏出手機，“看看”已經下載完畢。他點擊注冊，輸入手機號以及驗證碼。整個過程他都萬分緊張，時不時地瞟一眼底下的學生。軟件打開了，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戴著墨鏡、長發飄飄的大長腿女人。這讓他有些呼吸急促，急忙滑動想要退回，結果卻滑到了另一個女人的照片。情急之下，他摁下按鈕鎖屏。飲水機在右側，他咳嗽一聲，接了點水喝。喝完水后，他試著讓自己放松，重新打開軟件。女人還在上面站著，他扶正眼鏡研究界面上的功能按鈕：右滑應該是喜歡，左滑應該是不喜歡；設置在頂端，進入后有個空白頭像，下面有位置、年齡以及范圍。他類比了一下自己最熟悉的軟件——微信，覺得空白頭像應該就是讓用戶放入照片。他試著放入了一張和他的微信頭像一模一樣的西湖照——那是多年以前和妻子一塊兒去杭州時拍攝的。系統提示不行，無法識別，不是人臉。他明白了，頭像必須得用人臉才可以。他摸著胡須想了想，放入一張上個月勞動節拍的證件照。提示通過了，他看著自己的照片，內心突然一陣惶恐，覺得自己正在被人審訊，底下數十個學生便是審判官。恰巧此時有一個學生上來請教問題，他慌忙把手機放到兜中。審判暫時結束。

整個下午他都過得渾渾噩噩。借著下課時間，一共滑動了七八十下，再次滑動時系統提示需要收費。他喪氣地以為，自己使用這個軟件的機會已經結束，心有不甘。懷著沮喪的心情回到家中，妻子已經做好了晚飯，兒子正在臥室打游戲。晚飯是米粥、干煸豆角以及油燜茄子，每一樣他都吃出了福爾馬林的味道。妻子在本地一家三甲醫院上班，婦產科，握菜刀的樣子像握手術刀一般，油燜茄子被切割成大小模樣都相同的條塊。他沒有一點想吃的欲望。

“不吃了，我去洗個澡。”

“再吃點啊，我跟兒子吃不完。”妻子端著飯碗回應。他沒有回話，煩躁地脫去上衣，拿起一條毛巾前往浴室。水溫正合適，浴霸投射出溫暖的光線，正當他享受這一刻的寧靜時，突然想起手機還在外頭，于是慌忙關閉噴頭，捂著毛巾濕漉漉地跑了出去。

“我說你能不能注意點自己的形象啊，我跟兒子還在吃飯！”妻子看到他這副模樣憤怒地大喊。

他自知理虧，又無法申辯，摸到手機后灰溜溜地回了臥室。房子三室一廳，他跟妻子三年前就分房睡了，妻子忍受不了他的呼嚕，而他則忍受不了妻子醫學般的嚴謹。他跟妻子都是對方的初戀，兩家算是門當戶對，兩人奉旨成婚。新婚頭一晚，他像現在一樣緊張，期待自己的初夜。昏暗的燈光下，他按捺不住，著急忙慌地撲向妻子。可當他脫掉衣服，赤裸相待，卻找不到一絲章法。這時，更加讓他慌亂的是，妻子冷冰冰地起身，端坐在床上給他講解女性的生理結構。那一晚，他坐在床上聽著妻子講解，內心卻再也無法激起波瀾。現在，他躺在床上，握著手機感覺到下身一陣溫熱，他覺得自己又年輕了。他打開手機，映入眼簾的是一條信息：恭喜你，配對成功。他大喜，慌忙打開軟件。果然，一位女性和他成為好友，照片上的她肩挎背包，模樣俏麗。可是他卻高興不起來，這分明就是一個女孩，和兒子年齡相仿。他突然有種罪惡感。

他煩躁地放下手機，困意襲來，蒙頭呼呼大睡。當夜，他做了一個夢，夢到美狄亞拿著手術刀來刺殺他。第二天醒來，他發現自己渾身是汗，一臉虛脫相。他起床洗了把臉。正是周末，兒子在客廳玩游戲，妻子已經去醫院輪班了。他看到兒子拿著一個手柄對著電視左搖右擺，屏幕上是一輛行進著的汽車。他讓兒子別玩了，自己要看電視。

“爸，你想看什么去手機上搜唄。”

“不方便，爸爸就想看會兒電視。”

“那行吧，等我打完這一把。”兒子講。沒辦法，他只好坐在沙發上等待兒子打完游戲。倘若妻子在家，一定會對兒子破口大罵。他覺得兒子的出現吸引了夫妻之間不和諧的火力，因此他心疼兒子，同時也尊重兒子的愛好，即便玩游戲他也不說什么。他打開手機，想到還沒有卸載“看看”，便點開軟件，卻意外發現依然能夠右滑。他明白了，這個軟件每天都會給他固定免費滑動幾次的機會。他很興奮，決定細細研究這個軟件。在兒子打完游戲時，他已經掌握了軟件規則，決定更改匹配年齡和范圍。這樣做的好處，一是可以匹配到年齡相近的好友，二是可以減少與周圍人的相遇。因為就在前一秒，他發現了同事李老師的照片。她三年前離異，至今未婚。剛設置完這些，兒子冷不丁地過來了，他趕忙把手機塞進兜里。兒子把遙控器扔給他，旋即回房，沒有多說些什么。

整個上午，他都在玩這個軟件，也許是新鮮勁頭過去了，他突然感到很沮喪，覺得就像是一場騙局。正當他心灰意冷之時，Datura的照片出現了——一個穿著波西米亞風長裙的女人，身后是一片蔚藍的大海。他看著這張照片，內心突然一陣慌亂。謹慎起見，他沒有右滑，而是先點擊頭像，查看了一下她的其他照片。是個和他年齡相仿的中年女人。有幾張照片是她在畫畫，還有一張是她在圖書館低頭翻閱卡爾維諾的《不存在的騎士》，秀發垂落肩頭，面容仿若秋波一般溫柔。他太愛這張照片了，不自覺地雙擊屏幕，將照片截屏下來。接下來就該做出決策，無疑要右滑，可他沒把握對方會和自己配對。他能感覺出自己的心在跳動，手在顫抖。他告誡自己，這沒什么，只不過交一個朋友罷了，況且這個朋友還不一定能和自己見面。抱著這樣的想法，他下定決心右滑，然而因為太緊張，卻錯誤地將Datura左滑了。

“哎？！”

兒子在里屋喊：“怎么了，爸？”他趕忙講：“沒事沒事，看球呢。”兒子“喔”了一聲，說：“小聲點，正做題呢。”“好。”他回答，眼睛卻盯著另外一張陌生的臉孔，覺得一切都被自己毀滅了。多么美好的女人，與他有著相同的愛好，卻因失誤而錯過。他那塞滿文學的敏感大腦甚至開始思考往后的人生：他將再次“茍活”于現在的家庭之中，忍受妻子福爾馬林的味道和不懂浪漫的呆板；他將撫養兒子直至他結婚生子，然后拖著衰老的軀體湮滅一生。而這一切，都是由他那失誤的左滑造成的。就在傷心懊悔之時，他忽然發現軟件左側有一個回旋按鈕，這個按鈕似乎大有玄機，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他點了下去。此時系統出現提示，交費兩元便可得到一次反悔的機會。他無暇顧及其中利弊，痛快繳費之后，那位Datura果然再次出現。此時他不再猶豫，覺得自己受到了來自上天的感召，果斷右滑，系統提示：恭喜二人成為好友。一瞬間，他感覺自己想要的人生又回來了。此時電視上的梅西正左盤右帶，突防瓦拉內，一腳射向皇馬球門，庫爾圖瓦攔截失敗，球進了！他覺得自己和梅西一樣乃是天選之人。他平復了一下激動的心情，旋即發送信息：

“你好，布拉妲夢。”

布拉妲夢是《不存在的騎士》中的人物——一位漂亮瀟灑的女騎士。他認為倘若對方看過這本書，肯定知道布拉妲夢，也一定知道影子騎士阿季盧爾福。布拉妲夢深愛著阿季盧爾福，因此，他猜測她多半會回復自己：“你好，阿季盧爾福”。他正這樣無邊無際地想著，對方發來信息：

“？”

Datura發來一個問號，連帶著讓他也有了疑問。這是什么意思呢？他細細思索，覺得可能是因為時間久遠，對方忘記了書中的情節。沒關系，他可以給出提示：

“布拉妲夢是《不存在的騎士》里面的人物。偶然看到照片中的你正在看這本書。”他細細規劃語言，為了讓對方理解，加上了書名號；同時闡述了自己是如何發現的；還在文字末尾點綴了一個表情——一杯濃濃的咖啡。

“喔，原來是這樣呀。不好意思，那本書我剛開始看。”Datura回復道。他呼出一口短氣，原來她和書是初次相遇。巴塞羅那對陣皇馬的下半場，他和她交談了一個多小時。這是自打結婚以后，他頭一次和異性聊這么長時間。一直到中午妻子下班回家，他坐在飯桌的最里側，才戀戀不舍地發送了再見和微笑的表情。

“你不吃飯在那兒鼓搗什么？”妻子嗑著蒜瓣問。

“沒什么，班里有一點事。”他漫不經心地回答，覺得蒜味直沖鼻腔。Datura一定不會這樣做吧。上午他們談論了卡爾維諾，談論了后現代主義文學以及后現代藝術里的行為藝術。他很認同Datura有關行為藝術的理解，她說行為藝術并不意味著離經叛道，行為藝術是一種廣闊的平民藝術下放運動，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場行為藝術。Datura說她在一所美術學院教學，還告訴他自己正在和學生們一起進行行為藝術表演，包括手推汽車一公里，在鬧市里扇自己耳光一百下，看路人的反應等等。手推汽車一公里他還能理解，因為他依稀記得比利時好像有個藝術家就干過類似的事情，在烈日炎炎之下推動一個冰塊直至其消亡。可是那個鬧市扇巴掌他不明白，他詢問Datura這個行為藝術的意義是什么。Datura告訴他，《鬧市耳光》這個作品是為了檢測眾人的反應，看看在眾目睽睽之下究竟會不會有人關心這些自殘行為。這下他表示理解了，這是一種大公無私的行為，是一種冷淡卻又不失高尚的品質。

吃完飯，他感覺自己心情大好，主動請纓幫妻子刷碗。妻子在一旁洗著蒸鍋，又開始抱怨醫院的瑣事，無非是人情世故、醫患糾紛。他一句也插不上，不禁在心里感嘆，自己當初為什么要和妻子結婚呢？那時他有理想，擁有一腔熱血，關注時事，不拘小節，正義凜然，渴望成為一名偉大的作家。可他的這些理想卻隨著年齡的漸增，消磨掉了。不過幸好，現在的他通過網絡認識了Datura。他突然有些感激如今這個時代。在遙遠的以前，人們通過書信交流，圈子狹小無趣；而現在，網絡大踏步發展，身處家中，卻什么人都能認識。他為自己有個行為藝術家朋友而感到自豪。

一連幾天，他與Datura的交流都異常完美。二人互加微信，聊天愈加頻繁。他覺得自己寶刀未老，仍能嫻熟使用一些年輕人之間交流的詞句。漸漸地，他感覺有一種溫度在二人之間上升，他明白，這種溫度就是曖昧。但他并非那種“挖墻腳”的男人，他旁敲側擊打聽Datura的生活，Datura告訴他，自己已經有了家庭。他看到這樣的信息，感到有些難過，同時又感到一些慶幸。但旋即Datura補充道：

“可是我并不快樂。”

一瞬間，峰回路轉。他明白這是一個中年女性在對他訴苦。她告訴他，自己的丈夫是個房地產商，平日里是多么的無趣，只知道金錢、利益以及奢靡的生活。他對她表示理解，回應她自己也在經歷著這樣的生活。妻子是個醫生，平日里與手術刀相伴，對待自己冷漠、機械。家庭生活變成了他與Datura聊天的紐帶，同時也是他們關系進展的突破口。他開始習慣了每天向Datura吐槽幾句自己的妻子，反過來Datura也會向他吐槽自己的老公。但是他對Datura的吐槽并沒有很理解，相反在他眼里，Datura的丈夫其實挺有本事。有時候他們也會互相安慰。Datura告訴他，你的妻子好歹老實，不像大衛那樣花心，她痛恨那種表里不一的男人。大衛是Datura給她丈夫取的名字，她說她丈夫原名叫牛貴生。他回應Datura，表示理解她的心情。其實每當談到她的丈夫，他都會自卑，除去名字和一點文學素養，他總感覺自己比不過大衛。慢慢地，他開始刻意地改變發型，修飾形象。兒子對他的改變表示贊揚，說：“當年的劉德華又回來了。”可是妻子并不贊同，妻子表示一把年紀還整這些，沒有必要。他很生氣，喊：“又不是給你看的！”說完便有些心虛，第二天又把發型改了回來。

后來，他狠心買了套西服，去公園讓兒子幫忙拍了幾張照片，發到微信朋友圈。兒子笑著問：“爸，你不會背著我媽做了些什么吧？”他頓時就慌了，以為自己的事被兒子發現了，趕忙講：“沒沒沒，學校過幾天召開師生大會，老爸要上臺呢。”兒子說：“喔，爸，你沒事，不過我有事了。”他一愣，問：“什么？”兒子講：“爸，我遇到愛情上的難題了，你能幫我解答一下不？”他說：“你小子又跟茜茜鬧矛盾了？”茜茜是兒子的女朋友，據他所知已經談了三年，兒子信賴他，把自己有女朋友的事告訴了他，卻沒告訴母親。

“不是鬧矛盾，是我最近在網上新認識了一個妹子，可喜歡她了，怎么說呢，覺得跟她在一起比跟茜茜在一起快樂。”兒子一邊說著，一邊掏出手機讓他看那個他再熟悉不過的軟件。他突然感覺手腳冰涼，兒子變成了Datura的模樣。

“爸，你說我該怎么辦呢？我跟茜茜已經談了三年，她馬上要去北京工作，而我覺得北京壓力太大了。爸，你說我該不該分手呢？”兒子用手拍了下他的肩膀，可此刻他的腦袋已經混亂萬分，沒有一絲頭緒。他強迫自己淡定，這是兒子的事，跟他沒關系。他想了想告訴兒子：“愛情這種事最重要的就是負責，茜茜這姑娘挺好的，你要懂得珍惜。當然了，有關這種問題，爸爸覺得最終抉擇權還在于你。”說完這句他覺得全身別扭無比。好在兒子聽完只是嘆口氣，說：“好吧，我再想想。”

兒子在想，他也在想。自從兒子告訴他這事之后，他總感覺自己與Datura的交流變得拘束了，每次聊天，都感覺妻子站在背后觀望他。兒子畢竟還小，沒有真正步入婚姻；可自己就不一樣了，自己面臨的是出軌，需要承擔許多未知后果。不過，有時他也會勸慰自己，都二十一世紀了，世界飛速發展，自己怎么還這么古板老套？軟件就擱那兒，那么多人都經不住誘惑，自己裝什么圣人？自己玩“看看”，說不定妻子……

想到這里，一股邪惡的念頭在他的腦海萌發。妻子的手機常年不設置密碼，他趁妻子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拿起手機，翻來翻去找了一遍，不知道應該是失望還是慶幸，妻子的手機干凈萬分，沒有一絲異常。做完這件事后，他突然有些愧疚。妻子人并不壞，相處這么多年，雖然不適合，但也并沒有做過什么對不起他的事情。可如同兒子的苦惱一樣，Datura就在那里，他無法阻擋這種蠢蠢欲動的念想。Datura生活在海南，而他生活在西安，一個天南，一個海北。起初，他認為時空的距離會讓兩人的關系趨于可控，可他慢慢發現，距離不是阻礙，而是一種欲望的延伸。自己畢竟是有家室的人，倘若繼續走下去，害怕結局會轟然失控。對待愛情，他無力做到殺伐果斷。況且，他面臨的已不單單是愛情，而是對于親情和人生的抉擇。想到這里，他突然開始失眠了。夜晚與Datura互道晚安后，他總是久久難眠，心里泛濫出很多情緒。

就在他焦灼萬分的時候，Datura突然給他發來一則語音消息。她用六十秒的語音哭訴了大衛當天是如何家暴她的，辱罵她是個生不出孩子的廢物。Datura是個不婚主義者，與大衛結合已經是她的極限，她不想二人之間再橫貫另一條生命。她決心要和大衛離婚，沒有孩子撫養權的困擾，財產對半均分，可以利索地脫身。他仔細聽了三遍語音，明白了這是一個中年且將要離異的貴婦對他拋出的橄欖枝。是的，貴婦。他生出了凌駕于愛情之上的邪念，他原本覺得自己不會這樣想的，可還是想了。他思考了很久，最終回復消息：“Datura，你先冷靜一下，家暴固然不可原諒，可是離婚畢竟不是小事，過會兒咱們從長計議。”消息送達，他突然有些佩服自己，巧妙地將自己放置在了一個有利的位置。

隨后幾天，他不斷安慰著Datura，而Datura則不斷將離婚、見面這樣的事情掛在口中。說實在的，他還沒有做好與Datura見面的準備，一個原因是距離，另一個原因是時間。他無法背著妻子花至少一天的時間和遠在海南的Datura見上一面，所以最好的辦法還是讓對方來他這里。但是作為一個男人，他又覺得這樣的話無從出口，人家已經為了自己做出離婚的決定，自己難道連見人家一面的決心都沒有嗎？

就這樣，見面的想法開始在他心中醞釀。國慶節，他下定決心，準備給Datura一個驚喜——買了一張直飛海南的機票。理由他都想好了：自己有事要到海南見老朋友，好幾年沒寫作，順便采下風，積累一些素材。

國慶節的第一天上午，妻子手拿遙控器表示沒有異議。就在這時，兒子貓著腰偷偷向他招手。他有點納悶，跟著兒子走進臥室。兒子坐下，轉了下電競椅，告訴他：“爸，我后來想了想，覺得你說得挺對，茜茜真的挺好，我不該辜負人家。還有我覺得吧，網戀畢竟太虛幻，咋可能有現實靠譜？”

此刻，兒子的每一句話都直戳他的心扉。回到自己臥室，離登機還有兩小時，他思慮良久，打開微信，在輸入框手寫出以下一行文字：

“Datura，我覺得我們之間的關系還是太過于虛幻，沒有辦法繼續下去。”

可當他剛寫完，正準備發送，卻再次變卦。妻子在客廳喊：“怎么還不收拾東西走啊，不怕誤了飛機？”他煩躁地喊：“馬上就走！”接著賭氣似的刪掉剛才的信息，寫道：“Datura，我馬上坐飛機去找你。”他拉起行李箱，砰的一聲關上門，幾乎是頂著怒氣走的，可他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生這么大的氣。十月的天空因為人流太大還夾雜著悶熱，路上Datura發來微信，問：“你真的確定嗎？”后面跟著一個睜大了眼的黃臉表情。他坐在去往機場的出租車上，平復心情后告訴Datura這是真的，他要去海南找她了，他決定了，不管與她的結局如何，還是想去見見，去看看。他幾乎是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在回復：“是的，漂洋過海，與你相見。”他插上耳機，打開李宗盛的那首名曲《漂洋過海來看你》，側身望向窗外，梧桐林立，在飛快的車速中，化為了海的模樣。

出租車到達機場時，焦慮的他終于等來了Datura的信息：“真的嗎？太好了，我現在正在市區做行為表演，馬上回去做下準備。”他迅速回復道：“好的，不用怎么準備，忙完再回。對了，還是那個叫《鬧市耳光》的作品嗎？注意安全。”很快Datura發來語音：“不是的，是另一個作品，也是今年最后一個，有關現代人的交流，名字叫《社交異化》。不跟你說了，我馬上回去，旅途順利喔。”

他拖著行李箱，拿著手機站在偌大的咸陽國際機場。這次出行他選擇了那身洋氣的西裝，行李箱內除了必備的出行用品，還有一本精裝版的《不存在的騎士》。正如Datura所言，一場美好的旅行即將開始，他在心里告誡自己，事已至此，已然沒有退路。兒子已經成人，他的人生將由他自己來決定；與妻子二十多年來的婚姻也該結束了，雖然坎坷，不過也算夫妻一場。離登機還有不到三十分鐘，兒子發來一條微信：“預祝老爸旅行快樂。”后面加了一個咧嘴笑的黃臉。他看到這句話，內心突然一陣傷感，一滴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他擦擦眼淚，回復兒子：“好的，爸爸不在的時候照顧好媽媽。”氣氛突然有些悲涼，機場播報航班馬上起飛，他告誡自己不能這樣，長舒一口氣，調出Datura的頭像，準備告訴她自己馬上登機。然而就在這時，令他震驚的事情發生了：他的消息發送不出去，首部有一個鮮紅的感嘆號。他慌了，再次嘗試，結果依舊無法發送。剎那間，有種不祥的預感在他腦海升騰。他飛快點擊那個好久沒用的“看看”，給Datura發送信息，顯示：對方已和您解除匹配。此時，他感覺天旋地轉，猛然倒在地上。而就在這時，他收到了一條新的信息，是妻子發來的：“老公路上注意安全，到海南時記得跟我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