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遠
商業首航一個月之后,C919仍是“頂流”。
每個中午,一走出成都天府機場安檢口,C919就在眼前。乘客從登機口開始就舉著手機,一直到擺渡車和停機坪,快門按個不停。
這是一款中國首次按照國際通行適航標準自行研制、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噴氣式干線客機,是第一款“中國制造”的大飛機。它在2008年立項,歷經15年的研發、制造和適航取證,如今終于投入市場,中國的飛行愛好者們盼了太久。圍繞在她身邊的人們,給這架飛機起了個更親昵的愛稱,“九妹”。
之所以命名C919,拆解來看,“C”即中國China和中國商飛公司COMAC的首字母,“9”則取自中國文化中“九九極盛,天長地久”的寓意,最后的“19”,代表著最大載客量190人。
巧合的是,世界上僅有的另兩家大型客機制造商,歐洲空中客車公司(Airbus)和美國波音公司(Boeing),首字母縮寫分別是A和B。
C919的交付,意味著這個被波音與空客雙寡頭壟斷的大型客機制造市場,迎來了中國的新玩家。一些從業者衷心地盼望著,未來的航空制造業,或構成“ABC”三足鼎立的競爭格局。
“C919肯定是一座里程碑。”民航資深從業人士、中國航空運輸協會特邀專家林智杰對南風窗說,“不僅對民航業,對于中國整個的高端制造業都是—她的誕生,意義重大。”
早在1958年,中國自主研制的第一架軍用噴氣式飛機“殲教-1”就已試飛成功,再過了65年,中國首架噴氣式干線客機C919正式交付。
中國人早已掌握了制造飛機的技術,但為什么還是過了半個多世紀,才將大型客機制造出來?
造飛機與造大飛機,個中難度不可同日而語。
原因其一,在于規模的不同。戰斗機的尺寸和載量相對較小,而一款干線客機,通常在130座以上,C919的最大載客量更是達到了190人。
飛機設計這一行,復雜程度與其規模呈顯著的正相關性。民航業內人士李瀚明向南風窗解釋:“讓一個人飛起來很簡單,但造一架直升機讓10個人飛起來,就已經篩去很多制造商了。50人、100人,又分別篩去一批。因此,制造一架能載著400、500甚至更多人飛起來的飛機,世界上可能就只有兩家公司能夠持續做到了。”
其二,在于安全性要求。
一款民航飛機,需要每天保持5至10小時的飛行,同時將發生安全事故的可能性降至無限趨近于零。“這種高安全性、高可靠性、長壽命的導向和標準,與更強調作戰性能的軍機是完全不同的。”林智杰說。
難點三,在于大飛機作為一款產品必須具備的經濟性和市場價值。
早在中國首架支線客機ARJ21-700設計討論之初,時任中航商飛公司總經理湯小平就說過:“在紙上畫出一架符合空氣動力學原理的飛機并不難,難的是,能夠從客戶的角度、從市場需求的角度設計出一架符合空氣動力學的飛機,只有滿足這些要求的飛機才能真正飛起來。”
“民用飛機是一種科技產品,但它首先是一種商品。”中國工程院院士、C919大型客機總設計師吳光輝曾說:“是要賣給航空公司投入航線運營的,是要能夠賺錢的。從這個角度上看,一款民用飛機的成敗,最終要由市場來決定。”
很多時候,C919設計制造中面臨的技術難關,就是經濟性需求所帶來的。
比如,減重。
重量,是飛機設計中的一項重要指標。在最大起飛重量固定的前提下,飛機自身噸位越重,能夠承載的乘客或者貨物就越少,對于航空公司來說,收益就越小。所以在國際民機制造設計的過程中,減重是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
據《大國之翼》一書記錄,2014年3月,一場C919減重攻關動員大會在中國商飛公司舉行,會上提出的需求是“將每一克多余的重量都減掉”。時任總經理賀東風親自坐鎮,要求減重工作每天有計劃、有進度,日日匯報。
這種極致“瘦身”的背后,是無數技術創新的支持。假使一個零件重5千克,為了把重量減下來,就得設計出新的零件、應用新的材料或者采用新的布局,同時還需要綜合考慮安全、壽命、經濟性、進度、成本等各個方面。
“目的就是在保證飛機安全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地提高C919的競爭力。” 原常務副總設計師陳迎春說。
與其他產品不同,大飛機制造市場非常獨特,林智杰告訴南風窗。
首先,它不像其他產品,不同國家和不同地域有著各自的市場細分。大飛機市場全球高度一致,一個世界一個市場。
其次,它被高度壟斷,近半個世紀以來,幾乎只有波音和空客這兩家制造商分庭抗禮。
“是要賣給航空公司投入航線運營的,是要能夠賺錢的。從這個角度上看,一款民用飛機的成敗,最終要由市場來決定。”
之所以會呈現出這種特點,原因之一是技術壁壘極高。在C919之前,嚴格地講,全世界能夠自主完成大飛機總裝的國家就只有美國,空客的總裝,則需要依賴于德法兩國的合力。
原因之二,盡管大飛機市場產值十分驚人,但按飛機數量算,容量卻是有限的。“不需要很多玩家,”林智杰說,“不像汽車,銷量隨便就幾百萬輛。全球一年需要的窄體機數量大致就在1500架左右,無法容納過多玩家。”
原因之三,制造一架大飛機,不僅僅是商業的游戲,背后少不了國家力量的支撐,沒有強國,就沒有大飛機。
例如空客,1970年成立,它是四個歐洲國家航空智慧的結晶。
空客首架客機A300B,法國人負責駕駛艙和總裝,德國人制造機身,英國造機翼,西班牙生產前艙門;開銷約2.09億英鎊,法國和聯邦德國政府支付了其中的1.79億英鎊。
1974年,A300B2客機在法國航空公司投入運營,空客經營仍舊承壓,面臨著巨大的市場競爭壓力,聯邦德國政府一度計劃停止撥款。在此時挽救它的,是法國政府的堅持。歸功于此,空客最終熬過了殘酷的市場壓力和美國的政治打壓,在1991年的春天實現了首次盈利。后來的30年間,它又逐漸成長為與波音平分秋色的競爭對手。
“航空工業從來不單純是商業競爭,也是國家力量的角力。”林智杰說,“造出一架大飛機,打破現有的壟斷格局,需要同時具備各方面得天獨厚的條件,如技術、市場規模、國家力量的背書,以及供應商的管理能力。”
一個典型的例子是,2008年,與C919幾乎同時立項啟動的,還有日本首款支線噴氣式客機SpaceJet。幾家日本頂級的重工企業聯合成立“三菱飛機公司”,在大飛機夢上注入了1萬億日元和15年的時間。
就在C919交付的三個月前,SpaceJet宣告失敗。
日本如此一個有底氣的發達國家、三菱重工如此一個實力雄厚的公司,尚且難以成功。“所以,我們最終拿到了這張入場券,確實很難得。”林智杰感慨。
順利首航、拿到入場券后,作為新玩家,后續怎么闖關,仍面臨挑戰。
盡管,據中國商飛透露,截至今年1月,C919接到的訂單數量已接近1200單,客戶遍布國內各大航空公司和飛機租賃公司,一定時間以內,C919將是供不應求的,但再往后看,或將構成麻煩的,是大飛機配套服務的構建與鋪陳。
早在2001年,原中航商飛公司帶著ARJ21-700飛機的資料走訪四川航空公司時,四川航空就向這家剛剛起步的飛機制造商拋一個問題:“你們有客戶支援體系嗎?”
“你們的飛機價格里是否包括飛行員培訓?是否包括飛機的備件?是否包括……”
走訪下來,幾家航空公司對于一架新飛機的困惑幾乎都集中于此。航空公司選購新機時主要就基于三方面考慮:性能、構型和機內布置;價格;技術支持,如航材、備件和培訓等等。
“賣一架飛機,賣的不單單是飛機,還有售后服務、技術支持團隊。”李瀚明認為,一家新的飛機制造商要盡快構建起這個技術支持團隊,比飛機銷售本身困難得多。
他以汽車打了個比方。一款用的人多的汽車,零配件容易獲得、保養維修價格便宜,很多路邊汽修門店都能維修,開去全國都沒有顧慮。但如果是用的人少的汽車,在偏僻的地方出了故障,那就有麻煩了。
“事實上,商飛現在面臨的就是這個問題。世界各地機場的大部分工程師,他們會修波音、會修空客,但不一定會修商飛;那國際客戶就一定會有顧慮,擔心飛機壞了耽誤生意。”李瀚明說,去年12月和今年6月,中國商飛陸續向印度尼西亞翎亞航空交付了兩架ARJ21-700飛機,這是商飛的第一個國際商單;而為了這兩架飛機的正常運行,商飛為客戶專程派了一個現場支援團隊去隨行維護。
這其中的成本是極大的。
商飛目前仍在高度依賴第一方(制造商團隊)的技術支持,而波音和空客飛機的維護能力,是和第二方(航空公司)和第三方(獨立飛機維修公司)的機務工程師們共同構建起來的。
要想在全球市場當中培養起自己的維修保障網絡、培養第三方維護能力,需要付出一定的成本、功夫,和恒久的耐心。
“萬事開頭難。”李瀚明說。
世界上第一架C919,目前承擔著東方航空“上海—成都”航線每日往返一趟的飛行任務,日均飛行時長約5小時。從行業平均水平來看,目前中國窄體單通道客機日均利用率在七個半小時左右,C919利用率似乎較低—“但其實是合理的。”李瀚明說。
日本如此一個有底氣的發達國家、三菱重工如此一個實力雄厚的公司,尚且難以成功。加拿大的龐巴迪公司也一樣,在支線機市場上叱咤風云,進入大飛機市場出師未捷身先死。
據他了解,東航6月即將接收第二架C919。所以,目前這第一架飛機在非飛行時段還承擔著許多地面培訓任務,還要考慮到一些特殊的排班要求,例如C919必須返回上海機場完成過夜檢修,這是個逐漸適應的過程。
“隨著維修保障能力的擴展,我相信C919日利用率會穩步提高。”他說。
另一方面,C919日利用率似乎較低,是出于“產品為本”的考慮。
林智杰說,一款新機型的運行初期,必然會經歷一個市場導入期,或稱之可靠性積累期,在實踐中解決各種問題、建立維修保障能力。“此時相對穩健、保守地投入使用,我認為是對的。現階段還沒必要追求高利用率,關鍵是把產品弄好。”
無論如何,如今正日日往返于上海與成都的這架大飛機,被人們寄予著對中國航空工業乃至中國經濟的新希望。
曾有一項就波音飛機對相關產業的拉動作用的詳盡調查顯示,一架波音飛機的10萬余種零部件,由全球1600家企業生產,帶動了70多個工業產業和行業的技術升級。在研發階段,每1美元的研發投入,其綜合收益高達34美元;而在量產階段,其關聯產業對美國經濟的貢獻率,是飛機生產直接效益的15倍。
從設計、生產、裝配到后續維護和維修服務,這個航空產業的漫長流程中,C919零部件國產化率有望在60%及以上。未來,C919的量產,將培育一條較完整的大飛機產業鏈,上下游產業鏈公司將迎來巨大的成長空間。
具象地說,這或許意味著上萬個就業崗位的增加。
宏觀地說,這或許標志著中國工業發展奮起向更高端爬升。
“C919標志著中國高端制造業的歷史性突破。”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教授路風說。
它還有長路要走。波音首席執行官戴夫·卡爾霍恩在C919商業首飛后接受媒體采訪時稱,C919是一架好飛機,“但中國商飛的生產能力要想滿足中國航空公司的需求,還要很長一段時間”。一些分析師認為,距離成長為與波音、空客三分天下的公司,中國商飛還需要10年乃至30年的時間。
路總要一步步地走。“我是有信心的。”林智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