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海塵

當地時間6月22日,在越南河內一家酒店舉行的企業界晚餐會上,韓國SK集團會長崔泰源起身提議干杯,坐在他身旁的韓國總統尹錫悅,被媒體鏡頭捕捉到了行程中難得的微笑。剛剛結束訪法之行的他,帶著創下本屆政府之最的205人經濟代表團來到了越南。
如果說與法國總統馬克龍的會晤可以被視為尹錫悅此前一輪對西方外交的延續,那他對越南的訪問則或許有視野拓展的意圖。越南是尹錫悅上臺以來首次正式訪問的東盟國家,也是被他視為推進“韓版印太戰略”和進一步打開與東盟往來的關鍵國家。
與第一大貿易伙伴中國的關系惡化,韓國把視野轉向了加強與其他貿易伙伴的聯系。越南作為韓國的第三大貿易對象國,一定程度上被寄予了分散對中國市場依賴的期待。但在某些分析人士看來,號稱要把韓國打造成“全球樞紐國家”的尹錫悅,其外交在實際操作中卻越走越偏。
自上世紀90年代起,韓國逐漸明確自身作為“中等強國”的身份定位。這一定位一直是韓國對外交往的出發點,韓國通過執行“四強外交”路線,即搞好同中美俄日四個大國的外交關系,來尋求朝鮮半島局勢的穩定。
與此同時,韓國也在積極尋求提升國際影響力的機會。從李明博提出“全球韓國”戰略構想,到樸槿惠強調要做“為世界和平與發展作出貢獻的有責任的中等強國”,韓國的外交視野,一直在變。
2013年,在韓國前外長尹炳世的牽頭下,韓國與墨西哥、印尼、土耳其和澳大利亞成立“中等強國合作體”,試圖借助集體力量成為多極化世界中的重要一極。某種程度上說,這是韓國對其“中等強國”身份的一次國際確認。
“確認”的主要依據,是韓國經濟實力的提升。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發布的《世界經濟展望》,韓國經濟在2020年擊敗巴西和俄羅斯,再次上升為世界第十大經濟體(首次躋身前十是2004年)。第二年的7月2日,聯合國貿易和發展會議通過韓國地位變更案,正式將韓國認定為發達國家。
與此同時,韓國的文化影響力也有了不俗的世界能見度。2020年,韓國電影《寄生蟲》成為第一部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獎的非英語電影。2021年上映的韓國網劇《魷魚游戲》仍然是Netflix有史以來收視率最高的電視劇。韓國頂流男團防彈少年團(BTS)與女團BLACKPINK成功打開歐美市場,掀起了一波韓流熱潮。
這一切,成了尹錫悅心中“韓國實力”的底氣,也使他在謀求國際話語權的步調上變得更加“大膽”。
相比于奉行“戰略模糊”政策的文在寅,來自韓國保守黨國民力量黨的尹錫悅,無疑在對外政策方面更有野心。在韓國2022年大選前一個月,尹錫悅在美刊《外交事務》上發表長篇文章,詳細闡述了自己的外交施政綱領,核心理念是韓國能在國際上發揮更大的作用。
在尹錫悅看來,文在寅政府主要為改善對朝關系而制定的外交政策,限制了首爾在國際社會中的行動空間。與此同時,他還對韓國不愿在華盛頓與北京之間采取“堅定立場”表示擔憂,認為這將會給外界留下了一種印象,即韓國一直在向中國傾斜,遠離其長期盟友美國。
尹錫悅認為,韓國應該實行更加明確大膽的對外政策,成為他所提倡的“全球樞紐國家”。對此,山東大學東北亞學院國際政治與經濟系教授、副院長畢穎達表示:“每個國家都有提出本國對外戰略目標的合理訴求,韓國當然也可以這么提,但關鍵在于實踐這個目標的方式和方法是否合理。樞紐國家至少得是在全球范圍內能聯通四方,發揮很重要的橋梁作用也好,調節人作用也罷,至少得能起到這樣的一個作用。”
每個國家都有提出本國對外戰略目標的合理訴求,韓國當然也可以這么提,但關鍵在于實踐這個目標的方式和方法是否合理。
然而,在學者們看來,尹錫悅治下的這個“全球樞紐國家”,卻存在著不容忽視的內在矛盾。以成為樞紐國家為目標的尹錫悅,選擇將加強韓美同盟視為“鞏固韓國外交的中心軸”,將“選邊站”隱于“價值觀外交”之下。雖然說尹錫悅如何調和這一矛盾還有待觀察,但目前來看,韓國并非走在實現這一目標的正確道路上。
據韓聯社6月7日報道,韓國尹錫悅政府發布的新版國家安全戰略,與舊版相比多處表述有所改變。不少媒體分析稱,作為一個以成為“全球樞紐國家”為目標的國家,韓國目前的對外政策與“不偏不倚”相去甚遠。
在對朝關系上,與重視通過對話與斡旋和平解決朝核問題的文在寅政府不同,尹錫悅將朝鮮擁核以及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視為“最緊迫的安全挑戰”。為應對朝鮮威脅,尹錫悅政府表示將全力推動“韓國型三軸體系”的發展,建立戰略司令部,并致力于提升自主情報、監視和偵察能力,以及加強和美國在軍事層面的合作。這事實上是在把韓國的對朝政策,一邊倒地向軍事方面傾斜。
在韓國新版國家安全戰略中,推動無核化的所謂“新構想”里,上屆政府無核化路線圖中注重的“終戰宣言”與“和平協定”,均未被提及。
在東亞外交領域,尹錫悅將對日外交放在了對華外交、對俄外交之前。韓總統室幕僚對此表示,之所以作出這一排序,主要是根據憲政、自由價值的角度衡量孰近孰遠。根據該文件,日本作為“共享普世價值的伙伴”,韓國應加強與其在地區和全球問題上的合作;在對華政策方面,韓國表示要在相互尊重和互惠的基礎上,同中國發展更健康、更成熟的關系;對于俄羅斯,韓國則需要在國際規則指導下保持穩定的雙邊關系。
此外,與舊版避談韓美日三邊合作不同,新版多次談到將韓美日合作水平將提高到更高水平。對比尹錫悅一年多來的外交實踐,不難看出“全球樞紐國家”的運作,幾乎都是在圍著美國的戰略轉。
尹錫悅多次表示,韓美兩國將建立“全球全面戰略同盟關系”。這一概念最早是由李明博政府提出的。當時的李明博總統將美韓關系置于韓國外交首位。如今,被稱為“李明博2.0版”的尹錫悅,更是不遺余力地爭當美國在印太地區的“橋頭堡”,積極尋求加入由美國主導的地區多邊合作機制的機會。
在畢穎達看來,與李明博政府相比,尹錫悅政府才是真正的“一邊倒”。“雖然李明博當時也是對美積極,但在對華關系的處理上,他也同時提出了發展中韓戰略合作伙伴關系。實際操作中,在戰略合作關系和同盟關系之間,李明博還是在追求某種平衡,盡管這個砝碼可能是向美國那邊傾斜。但尹錫悅是干脆把這個砝碼就放在美國那一邊。”
只是,尹錫悅做出傾向于美國的選邊站隊,并不能為“全球樞紐”增色添彩。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廣東國際戰略研究院副院長周方銀表示,日本和韓國對美國的戰略重要性是有明顯差別的。“韓國很難在朝鮮半島之外產生行動力,但日本則會直接影響美國整個亞太同盟體系的效率,這一點美國是非常清楚的。對于美國來說,韓國其實更像是一個軍事基地,一個前沿陣地。”
在這一前提下,尹錫悅在外交上的“宏圖大志”也許能通過精細化操作謀得一線發展空間,但從現實來看,他并不具備這種能力。在周方銀看來,韓國的地緣政治優勢在于它的 “搖擺性”。“美日兩國希望韓國明確地站隊,那這樣韓國就沒有回頭路了。當韓國自己把與中國的關系搞僵后,美日就更不需要做讓步,也不需要再對其進行拉攏了。”
與此同時,在畢穎達看來,拜登政府很精準地抓住了尹錫悅“愛慕虛榮”的特點。“比如說美國邀請韓國參加‘民主國家峰會,尹錫悅特別積極。他搞價值外交,稱韓國應該成為民主國家的典范。那美國就順水推舟,建議第三屆民主國家峰會就放在首爾舉辦。但這些東西對韓國的國家利益到底有多大的促進,我覺得要打個問號。”
此外,為進一步迎合美國,尹錫悅選擇在韓籍勞工受害者索賠問題上對日妥協,提出由韓方基金會代為補償受害的勞工。雖然尹錫悅的示好換來了兩國“穿梭外交”的重啟,但這一姿態不光折損了韓國在歷史問題上的話語權,還未換來任何實質好處。在周方銀看來,“美日韓軍事合作的加強,本不需要韓國付出任何代價去推動。韓國可以一邊在歷史問題上說日本做得不對,一邊和日本進行安全合作,這才是更聰明的做法”。
有學者表示,尹錫悅對外政策的矛盾性主要體現為中等強國在面對國際秩序變化時所產生的一種生存焦慮。考慮到韓國的地緣政治環境,這種焦慮不難理解,但尹錫悅選擇大幅向美國靠攏,已經在損害韓國其他的雙邊關系。
韓朝關系首當其沖。在文在寅的努力下,朝鮮半島局勢曾一度緩和。尹錫悅重新將朝鮮定義為主要對手,對朝政策轉向強硬。在戰略競爭加劇的態勢下,尹錫悅對朝強硬所引發的后果,可能遠超他的預期。
目前有了這樣一種聲音需要警惕,即韓國因為經濟利益與中國捆綁很大,為了減少經濟損失,最后會靠近中國的。
尹錫悅曾表示,如果平壤方面能對無核化作出某種承諾,韓國將為朝鮮提供糧食援助和經濟援助。稍微熟悉朝韓關系歷史的人都知道,這樣的政策表態毫無新意,甚至都不能稱得上政策。平壤方面對與首爾的接觸毫無興趣,已經說明了一切。不僅如此,尹錫悅執政后恢復或擴大的一系列美韓軍事演習,朝方都做出了強烈的反應。如果半島局勢持續不穩或者出現重大事件,那么尹錫悅的“全球樞紐國家”設想,就只是一個想象。
朝韓關系并非唯一受損的雙邊關系。5月26日,中國駐韓大使邢海明在接受韓國媒體采訪時表示:“坦率地說,當前中韓關系并不好,還有進一步惡化的風險。”1992年中韓建交以來,中方對雙邊關系這樣的表態甚為罕見,但也是客觀事實。
中韓關系惡化的同時,兩國的經貿關系也在出現變化。據韓媒5月報道,自2022年10月起,韓國對華貿易出現罕見的連續7個月逆差,且規模還在持續擴大。2023年1月,中國成為韓國第一大貿易逆差國,逆差額高達39.3億美元。而多年來中國一直是韓國第一大順差來源國。韓國方面對此表示擔憂,猜測韓國對華貿易收支可能在2023年出現兩國建交31年來首次全年逆差。
至少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對華關系并不是尹錫悅外交的關注重點。在畢穎達看來,“韓國國內的一個基本判斷是,因為中韓關系不好,韓國的經濟,尤其是半導體領域,肯定會有一段寒冬期,但這個時間不會太長,因為韓國半導體技術足夠先進”。
畢穎達認為,目前有了這樣一種聲音需要警惕,即韓國因為經濟利益與中國捆綁很大,為了減少經濟損失,最后會靠近中國的。“我覺得這種可能性在降低。因為尹錫悅政府,尤其是政府的專家團隊里,認為可以挺過寒冬期的聲音還是比較多的。”
對于中國來說,這可能是個棘手的問題。畢穎達表示,近年來,韓國在中國周邊環境中的戰略價值正在上升。“這個地區未來形成什么樣的格局,跟韓國的選擇有較大的關系。美國想要打造新冷戰格局需要這個地區的國家的配合。日本已經跟美國走得非常近了,韓國要是未來像日本那樣倒向美國,那這個地區的格局就會很危險。但目前來看,還不至于形成所謂的‘南北三角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