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一場綿延120年的熱病

談炯程

《百年腐朽：一部西班牙政治史》

2016年時，薩爾瓦多·卡爾沃導演的《1898，我們在菲律賓的最后一人》在西班牙上映了，這部描述那個纏滿裹尸布的舊殖民帝國最終的崩解時刻的電影，曾作為當年極少數入圍第90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的西班牙電影之一，在伊比利亞半島獲得廣泛的贊譽。

這是一場最小的“合唱”：一次如微縮影像般的君士坦丁堡圍攻，電影的背景，是1898年那場短暫的美西戰爭的終局—巴萊爾之圍。在濕熱雨林中的一間窄小的堡壘式教堂里，50名西班牙士兵低低地伏在如溶洞般的射擊孔下，墻面因飽受槍火而坑洼不平，鐘樓上的西班牙國旗垂下一只如同盛滿啞謎的手掌。他們要面對800余名菲律賓他加祿士兵的圍攻，食水斷絕，腳氣病、痢疾與發燒在隊伍中蔓延。

如同人們總在看到發令槍的煙之后，才聽到它遲緩的聲音，這場冗長的戰斗拖到了1899年6月2日才結束。西班牙人經歷了地獄般的337天，他們就像被困在遭毀棄的蜂巢的最后幾只蜜蜂；包圍守軍的菲律賓士兵，屢次想點火將他們熏出來，但都不成功。西班牙人同樣用火回答他們，焚燒他加祿人賴以藏身的屋子。

他們投降后，菲律賓第一共和國首任總統埃米利奧·阿吉納爾多下令將他們“視為朋友，而非戰俘”。當他們返回自己的母國，那個盛極一時的殖民帝國已然崩潰，正如1905年時曾短暫擔任過西班牙首相的歐亨尼奧·蒙特羅·里奧斯所說，在1898年，“除了君主制之外，一切都已經失去了”。

美西戰爭的慘敗，將這一場漫長解體的結果赤裸裸呈現在西班牙人面前，分散在古巴、菲律賓、波多黎各島的25萬西班牙軍隊，竟被2.8萬美國遠征軍擊潰。但不幸的是，這場失敗只是另一場更緩慢、更徹底的崩塌前，落下的第一塊碎瓦。在西班牙內戰研究專家保羅·普雷斯頓的《百年腐朽：一部西班牙政治史》（以下簡稱《百年腐朽》）中，我們便能窺見這個國家自1898年至2018年的120年間，所經歷的艱難的、近乎無解的歷史循環。

西班牙的“文明”早已病入膏肓，就像一瓶久置的腐爛果汁，腥臭的內容物沉到底部，形成泥濘的一層。這一層之上，隱約能看到分界的液面，似乎一次戰敗劃分出了兩個時代，就像這液面豁開清澈與混濁。但在西班牙的“鍍金年代”，那份殖民的血腥已經預示著西班牙近代史最終的混亂局面，清澈與混濁、輝煌與腐朽，并存于硬幣的兩面，共同在全球資本市場里穿梭，被打上標記，被使用。征服美洲，使得西班牙帝國擁有了世界上任何一個帝國都未曾擁有過的財富。這財富建立在殘忍剝奪身為“異教徒”的印第安人的生命之上：白銀之城波托西的銀礦，在300年內吞噬了700萬印第安奴工的生命。

可怕的是，殖民并非永遠只是一個民族國家向外擴張其領土的過程，殖民的病毒會反過來侵蝕母國：到那時，人們就會發現，殖民造成的系統性壓迫，將警察機構置于行政權之上，法律體系的崩潰，令人不安的種族思想……這些極權手段同樣可以作用于民族國家的內部。西班牙內戰之所以讓整整一代歐洲知識人感到不安，就是因為它的本質是來自摩洛哥的殖民軍隊在西班牙本土，展開了一場針對西班牙人的皮薩羅式征服。

佛朗哥并不急于取勝，而是要透過這場戰爭徹底掌握西班牙的人口。在他漫長的獨裁統治期間，甚至奴工制度也一定程度上在西班牙本土復興。內戰并沒有結束，在城邦之中，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從不會結束：西班牙將這利維坦式的殘酷邏輯顯露無遺。第二共和國戰敗7年后的1946年，這個臃腫的國家機器仍要用45%的預算來進行鎮壓：國民警衛隊以焦土的方式清剿游擊隊，而當年用于教育的支出卻僅占總預算的6%。

當然，《百年腐朽》中也有苦澀的幽默時刻。這位考迪羅（Caudillo）就像馬爾克斯筆下的將軍與族長們一樣十分迷信。1939年時，他曾夸口他治下的西班牙已經擁有巨額的黃金儲備，這并非是因為佛朗哥找到了另外一座波托西，而是因為他的幕僚將一位來自印度的煉金術士薩瓦波迪·哈瑪拉特介紹給了他。他對這位印度術士的法術深信不疑，甚至將薩拉曼卡大學的科學實驗室交付給他使用。

奧地利人阿爾貝特·馮·菲萊克利用了佛朗哥的虛榮心。他告訴佛朗哥，因為他對這位西班牙領袖的無限崇拜，他拒絕了其他買家的高價，而將其發明的新型合成汽油貢獻給佛朗哥家族。在耗費大量公帑后，合成汽油的騙局被商人德梅特里奧·卡塞列爾揭穿，但佛朗哥家族據稱已從這個項目中套取了巨額利潤。僅在1937年至1940年的3年間，佛朗哥就斂財3400萬比塞塔，約合2010年時的3.88億歐元。

自上而下的腐敗從殖民時代開始就一直困擾著這個國家。殖民讓本已病弱的國家向外伸展，泄出社會體系中的多余者：正因此，那些沒有繼承權的貴族子弟自11世紀起就成為了十字軍東征的主力，而在近代，根據漢娜·阿倫特的研究，向外拓展的原欲，為布爾喬亞階層所廣泛響應。布爾喬亞對經濟無限增長的需求，被轉換成政治權力無止盡的增殖；生產體系中的多余者，她稱之為暴民。這些人分散在不同的階級，卻被這同一類種族主義黏合成一體。殖民帝國把整個地球當成他們的漁場，他們暴政的拖船經過時，雖然總有喜人的漁獲，但也無處不留下混亂與荒蕪。殖民所帶來的巨額收益暫時麻醉了這個早該陷入休克的國家。烏拉圭左翼作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在其名著《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中寫道：“西班牙人養牛，但是別人喝奶……王朝被抵押出去了。在此之前，它已把各種船只運載的，幾乎所有的白銀都讓給了德國、熱那亞、佛蘭德斯和西班牙的銀行家。”

美西戰爭之后，除西屬摩洛哥外，西班牙失去了所有殖民地。而孱弱的西班牙軍隊，甚至無力對付摩洛哥的酋長們。1921年6月，殖民軍隊在摩洛哥東北部的阿瓦勒慘敗。在這支軍隊中，平均每4名士兵對應1名軍官，75%的軍費都流入了軍官們的口袋，盡管1921年西班牙的軍事預算占比高達35%，但集體腐敗對軍隊作戰能力的侵蝕已達到讓人瞠目的地步。二戰后被佛朗哥政權引為意識形態神話的西班牙的中立，并非這位獨裁者在國際政治中以其長袖善舞主動締造的，而實在是因為希特勒不相信西班牙軍隊的戰斗力。德國人認為，重新現代化這支潰爛、冗余的中世紀軍隊，將在一定程度上拖垮德國的經濟。事實上，佛朗哥積極地籌備加入軸心國，并曾組建一支4萬余人的藍色師開赴蘇德戰場；他亦曾夸下海口，要派100萬西班牙人去東線參戰，而戰后，他又搖身一變成為猶太人的守護者，一個積極與邪惡納粹周旋以避免戰爭的睿智考迪羅。

《百年腐朽》聚焦于這兩甲子中西班牙的上層政治，中下層西班牙人作為背景而存在。普雷斯頓以西班牙內戰的研究見長，他的另一部重要著作《內戰之殤：西班牙內戰中的后方大屠殺》更細致地勾勒了這場血腥內戰中左右雙方的暴行，而《百年腐朽》中最精彩的篇章，也是關于內戰的。即使在這場充滿血污的戰爭中，普通人淪為歷史的犧牲品，我們依然能看到像國際縱隊這般的存在，如奧登語：“他們步行過隘口：為了來奉獻生命。”

《百年腐朽》結束在2018年，西班牙再次陷入危機：被壓制了上百年的加泰羅尼亞獨立運動在2017年迎來終局，該年10月27日，加泰羅尼亞議會自行宣布獨立；3天后，馬德里以憲法第155條為由，中止加泰羅尼亞自治區政府的運作，并將之強行接管，這一危機延綿至今。

不過，在這本書講述的內容外，我們依然可以覓得一點閃光：2018年6月上任的西班牙首相佩德羅·桑切斯，終于將考迪羅佛朗哥的棺木遷出烈士谷國家陖墓。這一天是2019年10月24日，距離內戰結束已有80年，人們終于得以戰勝恐懼，站在光明之下，重述自己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