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心

神話,是人類幼年時代的童話與歌謠。
在蠻荒時期,先民們憑借集體的大智慧和瑰麗的想象力,把他們對自然現象、生命本身的有限認知和幻想融入解讀、改造甚至是征服世界的壯麗頌歌中。他們創造出的創世神、自然神以及半人半神的英雄人物,是一種對自我超越的強烈渴望,也是對美好未來的殷切向往。
誕生于洪荒的神話,是一個文明悠遠恢宏、一個民族思想智慧的最好證明。那些瑰麗浪漫的神話故事,記載了中華民族不可磨滅的原初的心路歷程,是鐫刻在每一個中華兒女心頭永恒的經典。
文字誕生之前,我們的先民們口頭創作的神話傳說已流布華夏,成為上古歷史的源頭之一。因此,有人說中國的神話是比《詩經》《春秋》更久遠、更古老的“無字”經典。
想象大膽、情節離奇、景象宏大的神話故事,雖然充滿浪漫主義色彩,卻離不開原始先民現實生活土壤的滋養,折射出上古時期的種種生存圖景。撥開籠罩在盤古、女媧、伏羲、黃帝、炎帝和大禹等神話人物身上的幻想迷霧,隱約可見古代先民的所思所想,乃至史前重大事件的幾縷印痕。
在中華文明的創世神話里,盤古開天辟地和女媧摶泥造人,既是帶有濃烈東方色彩的奇幻遐想,也映射了先民對宇宙洪荒的誕生、人類自身起源的想象性探索;燧人氏鉆木取火和大禹治水,標志著遠古先民掌握火源、治理水患,進而改造自然這一革命性的重大進步;驅使猛獸、諸神參與的炎黃大戰,象征性地記錄了華夏各部族從沖突走向融合的歷史進程。
被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史記》中,出現了黃帝“教熊羆貔貅虎”,與炎帝大戰于阪泉之野的奇幻場景。至于商、周二族的始祖—殷契、后稷的誕生,司馬遷更是直接以“感生神話”作為史實素材。相傳,殷契的母親簡狄吞吃了玄鳥的卵,生下了殷契;后稷的母親姜嫄因為腳踩巨人的足跡,于是有孕生子。這些感生神話,或許正是中華民族經歷母系氏族社會的久遠印記。

伏羲女媧圖 敦煌壁畫

大禾人面紋方鼎 青銅 商代晚期 湖南博物院藏

彩繪蟠龍盤 新石器時代 山西博物院藏

紅山文化玉豬龍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紅山文化玉龍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結繩記事的上古,教化民眾迥異于今天。那些寄寓著頑強抗爭、不畏艱險、自強不息精神的神話故事,在口口相傳、代代相沿的過程中,發揮著潤物無聲的教化之功,成為遠古民眾孕育民族精神、認同倫理價值無可替代的有效載體。
為了改變被大山阻隔的生存困境,愚公決意率領一家老小乃至世代子孫挖走太行、王屋兩座大山,這一行為最終感動天帝,幫其將山移走。在倔強的愚公身上,人們恍惚看到了一個個敢于與自然抗爭的先民,看似不可能實現的“移山”之志,正是他們改天換地的強烈愿望和宏偉氣魄。無獨有偶,精衛填海亦是古人敢于與自然抗爭的另一種神話書寫。
遠古的大洪水,曾給各民族帶來深重災難,也催生出眾多關于洪水的神話。不同于西方神話里通過“挪亞方舟”來避難與救贖,直面自然水患的鯀、禹父子,要為民興利除害,“勞身焦思”的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歷經13年終于根除水害,造福蒼生。為天下百姓的利益赴湯蹈火、在所不惜的獻身精神,在“神農嘗百草”中體現得更加淋漓盡致。由于民多疾病,神農發誓要嘗遍百草以拯救百姓,“一日而遇七十毒”,最后不幸毒發身亡。
西方多有太陽神傳說,唯有中國的神話里有人敢于挑戰太陽。當遠古的天空同時出現10個太陽,炙烤大地萬物,萬民苦不堪言時,英雄后羿張弓搭箭,射落九日,救民眾于水火。在英雄神話里,刑天是另一位不畏天神的英雄人物,陶淵明曾用“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詩句,贊頌他不屈不撓、勇于斗爭的英雄氣概。
就這樣,遠古神話伴隨著我們的先人度過了漫長歲月,如春風細雨一般,潛移默化影響著中華民族的集體性格,凝聚起中國人共同的精神追求,積淀出一種不懈奮斗的韌勁和底氣。
子貢曾經問孔子:“古者黃帝四面,信乎?”孔子答道,此話意為黃帝派遣使者來治理四方,并非如神話傳說中說的有4張臉。然而,在出土文物中屢屢出現四面神人的形象,如湖南寧鄉出土的大禾人面紋方鼎、江蘇阜寧出土的神人獸面玉琮??梢姡瑩碛?張臉的神人形象或許才是“黃帝四面”之說的本意,它也是我們中華文明的古早樣態之一。
今天,中華文明探源工程最大的成果之一,是神話圖像與神話物象的不斷發現。
如山西陶寺遺址出土的彩繪蟠龍盤、河南二里頭遺址出土的綠松石龍形器,這些珍貴的史前文物一目了然地彰顯著中華龍文化的早期敘事。更早的紅山文化遺址中,還出土了多種玉龍,這些奇異的形象是現實生活中沒有的,可能是動物形象和神靈元素融合的產物,寄托著先民高遠的理想與愿望。

花山巖畫 人物、動物和器物構成的畫面,可能是一場場莊嚴而又歡快的祭祀活動

河姆渡遺址博物館 浙江省寧波市余姚市
在驚艷世人的三星堆遺址發現中,縱目長耳的青銅面具、高大直立的銅人都不是人類的形象,而是被膜拜的神靈,通過這些物象的無言敘說,我們得見一段塵封已久的古蜀神話。在良渚文化遺址中,出土了眾多的玉琮和玉璧,這些上古巫師用來溝通上天或神明的“法器”,表面被精心雕琢出一幅幅神人獸面神徽圖案,它們或許就是良渚神話和神明崇拜的圖像記錄。
可以說,神話是文明的第一縷曙光。神話學與考古學聯手文明探源,這是中華文明研究的一件大事,而眾多神話物象的問世,堪稱中華文明探源最耀眼的收獲。很難想象,如果紅山文化沒有女神像,良渚文化沒有“玉琮王”,陶寺遺址沒有彩繪蟠龍盤,二里頭遺址沒有綠松石龍形器,三星堆遺址沒有青銅立人像,這些璀璨的地域文明必然會黯然失色。
當年,屈原被楚王放逐后,他在楚國的先王之廟與公卿祠堂之上看到繪有各種神話傳說和歷史故事的圖畫,屈原“仰見圖畫,因書其壁,呵而問之”,于是有了《天問》。今天,一次次考古發掘,一幅幅巖畫、壁畫及其他文物,都可能包含著如屈原所見的神話性情節與背后的意義。
如花山巖畫中的祭祀圖像、河姆渡文化“雙鳳朝陽”圖像,它們或者是神話時代最直接的史料,或者本身就是神話、傳說的一部分。神話可以是口口相傳的神奇敘事;也可以是以直觀視覺、藝術物象為重要載體而形成的另一種超越語言的記錄與敘事系統;它在確保神話穩定流傳之余,還是一種更加直觀的文明傳承。

青銅縱目面具 商 三星堆博物館藏

神人獸面神徽 良渚文化
除了幫助人們追尋中華民族的文明源頭,神話浪漫地表達著上古先民把握外在世界的智慧與經驗,其中蘊含了大量的詩性智慧和藝術靈光,不斷啟迪著后世的詩歌創作。
源于創生神話、女神神話、自然神話等原始神話意象,如高唐神女、漢水女神、田祖、大禹、后稷、商契和旱魃等神話人物充溢于《詩經》《楚辭》等?!对娊洝ど添灐ばB》記載了“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詩經·大雅·生民》有“履帝武敏歆”之句,正是這些奇異的感生神話,使商、周王朝始祖的誕生在詩歌中增添了幾許神秘色彩。

九歌圖(局部) 絹本設色 全卷30cm×897cm 元 趙孟 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

九歌圖(局部)
《詩經·大雅·云漢》化用“旱魃為虐”這一神話內容,來渲染周宣王時天降大旱,連年饑饉、民不聊生的歷史情景。周宣王不得已率領百官虔誠祭祀神靈,祈求早日消除旱災。神話意象的引入,讓詩歌兼具史詩性與神秘性,充滿了浪漫主義氣息和歷史厚重感。
當神話漸漸被“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的周人理性看待時,南方的楚地仍然保留并誕生了大量光怪陸離、詭異奇妙的神話傳說。如屈原的《九歌》,記述的多是祭祀東皇太一、云中君等天神,以及河伯、山鬼等地神的詩歌,其中,關于湘水之神—湘君與湘夫人的詩歌,不僅帶有濃厚的神話色彩,還演繹了一個充滿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
屈原之后,神話意象以直接化用或間接轉用的方式不斷被引入詩歌創作,其中唐詩受到神話的影響最為廣泛、深刻。唐人將大量神話傳說糅入詩歌氣象,傳承神靈意象,表達那些現實生活里無法達成或言說的美好情愫和超塵祈愿。在唐詩與神話的融合碰撞中,綻放出大膽瑰麗的想象奇花。
李商隱極善于化用神話傳說入詩。如“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抒寫孤寂凄冷之情,寄托寥落不偶的身世,嫦娥奔月的神話意象被賦予人的情感,鋪陳出一種撲朔迷離、含蓄朦朧的詩歌意境。李賀也同樣善于為詩歌營造人神交互往來的夢幻世界。他用“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形容現實中的箜篌演奏,樂聲穿云而上,直達月宮,吳剛倚桂聽樂,徹夜不眠,玉兔不顧寒冷,迷醉其中。

梅月嫦娥圖 紈扇頁 金箋設色 17.9cm×52.8cm 清 費以耕、張熊 故宮博物院藏

七夕圖 紙本設色 176.5cm×92.2cm 清 姚文瀚 故宮博物院藏
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更是以超凡的想象力勾畫出一個輝煌瑰麗的夢境中的神界。詩歌中神話傳說的巨大魅力、虛實結合的藝術手法,引領人們漸漸超然于世外,達至詩人在幻夢中追求的理想世界。就在瑰麗縹緲的夢境與虛偽污濁的現實相比的落差中,詩人發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慨嘆。
《蜀道難》是李白最富有浪漫主義色彩的代表作之一。詩人有感于古蜀歷史與神話的交織輝映,以神奇莫測之筆憑空起勢,從“蠶叢魚鳧”說到“五丁開山”,由“六龍回日”寫到“子規夜啼”,用綺麗縹緲的神話傳說,烘托出攀登蜀道“難于上青天”的奇險。神話元素的融入不僅極大增添了詩歌的厚重意蘊,也展現出古人雄奇浪漫的自然觀。
盡管雜糅了大量歷史、宗教、藝術等元素,神話的本質仍是文學。特別是與宗教分離后,作為一種經驗世界與想象世界相融合、飽含生命力的文學形態,神話為后世文學創作提供了源源不絕的素材和主題。
上古奇書《山海經》匯聚了大量的先秦神話,如夸父追日、刑天斷首等英雄神話,以及建木、巴蛇等神異事物,堪稱中國最早的神話傳說集錄。屈原的《離騷》運用了大量的神話元素,如給日月駕車的羲和、望舒,浴日的咸池、撐天的不周山等,建構出一個色彩繽紛、波譎云詭的幻想世界,開啟了我國浪漫主義文學的先河。
中古以來,中國神話文學創作開始進入黃金期,涉及的題材越來越廣泛,想象越來越瑰麗、精彩,表現手法越來越成熟、細膩。僅以愛情神話而言,“牛郎和織女”“白蛇傳”“孟姜女哭長城”“梁山伯與祝英臺”等四大民間愛情傳奇,就是脫離遠古神話范疇后神話文學的再創作。
這一時期,人們還將著名的歷史人物、各行業的開山鼻祖奉為護佑神靈,賦予其超自然的神秘力量,開啟了歷史人物神話化的風潮。如秦叔寶和尉遲敬德被神化為門神;關羽先被佛教尊為護法的“伽藍菩薩”,再被道教奉為“關帝圣君”,又被民間奉為“武財神”……這場“造神運動”使眾多神話中的“神”搖身變為主管人間事務的“仙”,如灶神、土地公、月老、送子觀音等功能性神仙,都融入普羅大眾的日常生活。
從東晉的《搜神記》、南朝的《述異記》,到宋代的《太平廣記》、清代的《閱微草堂筆記》,通過民間供奉和文人敘事的共同努力,中國神話的范疇與體系不斷擴展,神話文學創作的沃土愈加深厚?!栋咨邆鳌分械陌啄镒雍托∏嗍菍ι裨捴腥嗣嫔呱淼呐畫z形象的演繹;《西游記》里孫悟空和豬八戒的形象,是對《山海經》描述的神話中人獸組合體的移植。通過塑造這些奇異多彩的人物,文學經典形象不斷推陳出新。
中國神話大多充滿豐富的想象力,不僅人物形象出彩飽滿,擁有著超凡的能力和不死之身,就連故事情節也十分曲折離奇。隨著各類逸聞奇談、志怪小說等文學樣式的出現,本是承載許多宗教內容、道德內涵的神話逐漸轉向世俗化、娛樂化,從而誕生了神話文學的巔峰之作,如《西游記》《封神演義》《聊齋志異》《鏡花緣》等神魔小說,令神話文學的浪漫主義表達趨于極致。

山海經(十八卷) 郭璞注 蔣應鎬繪圖 明崇禎時期刊本
山海經(十八卷) 郭璞注 蔣應鎬繪圖 明崇禎時期刊本通過刻畫高大光輝的中華文明神祇群像,展現中華大地上發生的種種奇跡,體現現實中的人們對理想世界的孜孜追求,這些令人驚嘆的神話文學在承載中華文明久遠記憶的同時,也塑造出極具辨識度的民族精神標識。
何以為中國?神話就是一組“顯性基因”。

神農伏羲像 121.2cm×78.1cm 明 方椿 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

灑線繡判官打鬼圖經皮 明 故宮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