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劌，愛耍小聰明的論戰(zhàn)者

劉勃

長勺之戰(zhàn)后，可能有一個瞬間，魯莊公看見曹劌，就覺得自己有了主心骨。

魯莊公是一個活在巨大壓力下的國君。魯莊公的父親，是魯桓公，母親在史書中被稱為“文姜”，姜是她的姓，她的娘家哥哥，就是齊襄公。齊襄公和文姜兄妹間有私情，春秋時代的性觀念，和后世還大不相同。這事沒有特別不正常，但也終究不太體面。

公元前694年，魯桓公和文姜到齊國訪問，然后魯桓公不明不白就死了。這事史書上記載得倒是有鼻子有眼，說文姜和齊襄公的私情如何暴露，齊襄公如何安排人殺了魯桓公滅口，細節(jié)之豐富，好像史官就在謀殺現(xiàn)場。

但當時魯國的官方表態(tài)，只能承認這事是個意外，要求懲治直接動手的兇手而已。這時候，至少魯國的貴族集體都有種主辱臣死可是我又舍不得死的憋憋屈屈。魯莊公就在這種氛圍里，即位成為魯國國君。

開始魯莊公還不能設(shè)法報仇，畢竟齊國強大，魯國的國勢，西周末以來一直走衰。在齊國面前，魯國只能做配角了嗎？

公元前686年年底，事情似乎有了轉(zhuǎn)機。齊國發(fā)生政變，齊襄公被殺了。

齊襄公的兩個弟弟，公子糾逃到了魯國，公子小白逃到了莒國。

接下來的故事很有名，以至于文獻中留下了好幾個不同的版本，但可以肯定的是，魯莊公想支持公子糾上位的圖謀失敗了，公子小白成了齊國國君，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齊桓公。

魯莊公很不甘心，于公元前685年秋，親自率軍，武裝護送公子糾回齊國。結(jié)果與齊軍在乾時相遇，被打得大敗。魯莊公丟棄所乘戰(zhàn)車，改乘輕車逃回。這年，已經(jīng)是魯莊公當國君的第九年了。接下來，《左傳》里就出現(xiàn)了學過中學語文的朋友都很熟悉的那句話：“十年春，齊師伐我。”

曹劌論戰(zhàn)的劇情，被觸發(fā)了。曹劌請求見魯莊公之前，曾有鄉(xiāng)人勸阻，理由是“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打仗是貴族的事，你摻和個啥勁呢？

應(yīng)該說，鄉(xiāng)人說的，才是當時的普遍價值觀。戰(zhàn)爭是國之大事，因此也是貴族的一種特權(quán)，普通民眾關(guān)心國是，會被視為僭越，實際上也是禮崩樂壞的表現(xiàn)。但春秋初年的社會，充滿了喧嘩與騷動，作為低級貴族的士人，特別渴望尋求階層躍升的機會。曹劌就是這欲望燃燒得最熾烈的人之一。

長勺之戰(zhàn)和柯之盟中，曹劌（曹沬）都是利用規(guī)則漏洞達成目的。（ 于明達/ 繪）

剛巧，在強大的東方鄰居齊國面前活得很憋屈的魯莊公，特別渴望甩開老貴族的掣肘，因此也特別愿意給曹劌這樣的人機會。

于是長勺之戰(zhàn)時，魯莊公讓曹劌與自己同乘一輛車。《左傳》說，魯莊公打算擊鼓沖鋒，曹劌說：“時候還不到。”齊國人三次擊鼓，曹劌說：“時候到了。”于是魯軍沖鋒，齊軍大敗。事后，曹劌總結(jié)經(jīng)驗，講了“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左傳》原文太簡單，有些事，要結(jié)合當時的軍禮來理解。春秋不比戰(zhàn)國，很多老規(guī)矩，大概還是得到遵守的。

所謂“古之為軍也，不以阻礙也”，打仗不許搶占有利地形，而是找一片便于戰(zhàn)車馳騁的開闊地，兩軍會戰(zhàn)。又有所謂“不鼓不成列”，不許趁對方軍隊立足未穩(wěn)，就擊鼓沖鋒。

也就是說，齊魯兩軍應(yīng)該都做好準備，一起擊鼓，一起沖鋒，一決雌雄。

所以魯國人不敲鼓，靜止在原地不動的狀態(tài)，齊軍大概率有點蒙。這個時候要是齊國人不理會魯國的反應(yīng)，你等你的，我沖我的，那么可以想象，處于靜止狀態(tài)下的魯軍對抗高速奔馳而來的齊國戰(zhàn)車，只會被撞擊碾壓得更慘。但這種情況沒有發(fā)生，因為按照周禮，齊國軍隊只能退回去。所以齊軍才會第一次沖鋒信心滿滿，第二次沖鋒懷疑人生，等到第三次沖鋒已經(jīng)“躺平”的時候，突然卻發(fā)現(xiàn)對面的魯軍來真的了。

于是齊軍就敗了。

所以這一戰(zhàn)，齊國人實際上是被陰了。當然也可以說，曹劌這叫“合理利用規(guī)則”。

曹劌和曹沬最大的共性，都是利用對方是遵守規(guī)則的體面人，貼著規(guī)則的縫隙突然下手，達成自己的目的。

于是魯軍追擊。當時曹劌動作很多，“下視其轍，登軾而望之”，以確定齊軍是不是真敗。這句話怎么解釋爭論很多，可能是“下，視其轍，登，軾而望之”，他先跳上車，觀看齊軍的車轍，又爬上車，扶住車軾，眺望齊軍的旗幟；也可能是曹劌真站到車軾上去了，考古發(fā)現(xiàn)，先秦的車軾也就40到65厘米的高度，登上去也就一抬腿的事。

當然，齊國人心思很單純，真敗，并沒留什么后手。所以魯軍要是不耽擱這會兒工夫，直接追也沒事。不過曹劌這一系列動作，算是給魯莊公秀了自己的好身手。

西漢史學家司馬遷在《史記·刺客列傳》里，寫了一個曹沬（音同妹）的故事。

曹沬是魯莊公手下的將軍，領(lǐng)兵和齊國作戰(zhàn)，多次戰(zhàn)敗，魯莊公只好割地求和。于是齊魯兩國在柯地會盟。齊桓公和魯莊公在盟誓的高臺上訂立盟約后，曹沬突然用匕首劫持了齊桓公，逼迫齊桓公交換侵占魯國的地圖。危急之下，齊桓公同意了。從盟臺上下來，齊桓公打算反悔，管仲勸他不可以貪小利而失信于諸侯，相反尊重盟約，卻可以讓天下知道齊國是說話算話的國家。

結(jié)果，齊桓公就按照約定歸還占領(lǐng)的魯國土地，曹沬多次戰(zhàn)敗的失地，全部回歸魯國。

另外，有些書也寫到這個故事，但曹沬卻寫作曹劌。有不少學者認為，沬劌讀音相近，而先秦時同音通假很普遍，所以這個刺客曹沬，和論戰(zhàn)的曹劌應(yīng)該就是同一個人。柯之盟在魯莊公十三年，也就是長勺之戰(zhàn)后三年，如此說來三年里，曹劌打了不少敗仗。

但反對這個說法的，也有不少。一個常見的說法是，曹沬是好勇尚力、大膽莽撞的猛將和刺客，曹劌則是足智多謀、沉穩(wěn)持重的政治家、軍事家，兩個人性格差距太大。實際上，人們固然未必能斷言曹沬和曹劌一定是同一個人，但看《左傳》里長勺之戰(zhàn)這段，和看《刺客列傳》里柯之盟這段，兩個人性格和能力特征，差別真不算大。

兩個案例里，曹劌和曹沫最大的共性，都是利用對方是遵守規(guī)則的體面人，貼著規(guī)則的縫隙突然下手，達成自己的目的。

曹劌后來似乎也守規(guī)則了。《左傳》有記載，曹劌以“不合先王法度”為理由，阻止魯莊公到齊國觀摩祭祀土地神的集會。但這只說明曹劌階層躍遷之后，說話越來越像他本來鄙視的肉食者了。

實際上，是現(xiàn)代解讀美化曹劌之后，才讓更多人產(chǎn)生了曹劌和曹沬性格不同的印象。實際上古代學者認為二者是同一個人的，往往并不就性格問題加以說明，也就是并不覺得二者有何沖突。

古人評點《左傳》時，也未必對曹劌有什么好印象，如康熙近臣高士奇在《左傳紀事本末》里就加按語說：“曹劌揶揄肉食，逞三鼓以勝齊，律以王事，真小人矣。”

不管怎么說，得到曹劌助力后，魯莊公確實真有點走出困境的態(tài)勢，實際上一時之間，魯國君臣都顯出一些好勇斗狠投機冒險的心性，如長勺之戰(zhàn)下面的乘丘之戰(zhàn)，魯軍又不遵守“不鼓不成列”的戒條，乘宋國軍隊立足未穩(wěn)之際，突襲取勝。

后來魯國雖然熱衷打造“尊周禮”的國家形象，但春秋時代帶頭破壞規(guī)矩的國家里，還真就有它。

相比而言，幾次在魯莊公、曹劌君臣手下吃虧的齊桓公，除舊立新的動作，反而要低調(diào)不顯眼得多。管仲關(guān)注的都是踏踏實實地建設(shè)國計民生，和曹劌的投機取巧完全是兩個思路。

所以回望浩瀚的歷史長河，更被關(guān)注的還是齊桓公和管仲，曹劌這樣的人，終究是大時代里的小配角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