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滿
《一子廠閑話》是我的老師陸文虎先生的第六本著作。此前,文虎師曾出版文集《風格與魅力:陸文虎文學論評選》《“圍城”內外:錢鍾書的文學世界》《荷戈顧曲集》等。這些著作我都讀過,其中《風格與魅力:陸文虎文學論評選》系文藝評論集,多數內容都收在后來出版的《荷戈顧曲集》中,由此可見,文虎師著作其實并不多。我2004年到北京讀書,恰逢他的兩本文集先后出版,故而第一時間便讀了。讀《荷戈顧曲集》,因為當時在寫一個文學史的課題,而讀《“圍城”內外:錢鍾書的文學世界》,則是因文虎師相贈。《一子廠閑話》是他2003年到2020年十七年的文章結集,也可以說是他的第三部文集。這部文集的主要內容,依然是他關于文藝評論和研究錢鍾書的文章,不同的是,在這兩種內容之外,他還寫了一系列的“閑話”,均是很可讀的。
相比文虎師其他作品來說,《一子廠閑話》我更為熟悉。這本書的所有文章,我都是第一時間讀過的,有些甚至還在未曾發表時就讀過了。很有意思的是,這些文章其實是出自他在微信公眾號“五讀”開設的專欄。因此,有必要介紹這個曾由文虎師運營的“五讀”,其創始于2018年,終于2020年,歷經兩年多,共發布一百期。在《“五讀”開場白》中他這樣寫道:“‘五讀者,五人讀書也。五位讀者,五十年君子之交,亦近乎目擊道存也。東君居山之東,號五朋館;西君籍河之西,號一子廠;南君常客嶺南,號兩海軒;北君世居北京,號四明齋;中君坐鎮中軍大營,號三徑廬。五十年前初識并訂交于南國,半個世紀后在北地結伴讀書,始于錢默存先生所謂‘荒江野老兩三人之事有所領悟。雖白云蒼狗,惟初衷不改,其樂何如,其幸何如!”“五讀”的五位作者,系文虎師和他在廈門大學中文系讀書時的四位同窗,他們好讀書又閱歷豐富,這個公眾號可以看作是他們五位同窗退隱林下后的定期雅集。《“五讀”開場白》收在《一子廠閑話》中,題目改為《五人讀書或書讀五遍》。這本書中,亦有他對“一子廠”的解釋:“子”是人,“廠”即“庵”,“一子廠”就是一個人的書齋,如此而已。
“五讀”創立,我是第一時間讀到的,也是一直跟讀的。其中,文虎師的專欄為“一子廠閑話”,香港孫立川先生的專欄為“駑馬十駕‘歇后語”,大連史振中先生的專欄為“三徑廬小札”,北京曾利明先生的專欄為“四明齋散記”,青島于吉陽先生的專欄為“五朋館茶敘”。我最熟悉的,系香港的孫立川先生,因其亦研究中國現當代文學,后在香港天地圖書公司任總編輯多年,結交師友眾多,他的專欄便多是書人書事。史振中先生是“五讀”諸友中寫作最勤者,前期多寫讀書札記,后期則改為專欄“三徑廬讀經”,連載他的專著《金剛經釋義》。曾利明先生長期在新聞單位工作,于吉陽先生閱歷豐富,他們兩位的專欄多談游歷和見聞,配之以圖片,令人賞心悅目。“五讀”最初開辦,五位均定期有文章問世。文虎師對此甚為用心,精心策劃,細心編輯,最為出彩的一期則系2018年11月8日刊出的“紀念金庸先生專輯”,刊出五篇談金庸的文章,其中文虎師的文章為《11年前,我請金庸大師軍藝論劍》,孫立川先生的文章為《秋夜懷金庸先生》,史振中先生的文章為《深切懷念金庸先生》,曾利名先生文章為《只讀作品? 不問其他》,于吉陽先生的文章為《一個普通讀者心目中的金庸先生》。
我之所以在此費言諸多來介紹“五讀”,乃是因它與這本《一子廠閑話》直接相關。它最先刊發了這些文章,亦催生了幾位作者頻頻作文。“五讀”停更后,五位作者的寫作也寂寥了很多。此外,“五讀”的意義,還在于它見證了五位同窗的情誼歷經時光流逝而不改,按文虎師的解釋,便是他們曾在廈門大學所接受的教育影響至今。故而“五讀”每期的封面,都是廈門大學的老教學樓。“五讀”還是新媒體時代寫作的一個特別案例,可惜因故而沒能持續。更為值得注意的是,五位寫作者,不僅都是大學同窗,還都是退隱林下,以讀好書與好讀書來隔空交流,并由此結識更多知音。在《五人讀書或好書讀五遍》中,文虎師寫道:“五人皆散淡之人,早無功利之心,讀書只憑興之所至,故某書千萬言不以為長,某文寥寥數語不以為短。吾人以為讀書無禁區,故天下之書,無所不讀。且天地可讀,古今可讀,人生可讀,人心可讀,寓目之物,皆為大書,無不可讀。”故而,“五讀”刊發文章雖雜,卻都頗可讀。除專欄“一子廠閑話”之外,文虎師又開設“一子廠書摘”,從推介《如何閱讀一本書》始,陸續有《七十從心所欲》《谷物大腦》《海明威與騙子工廠》《一分為三論》《文化基因》等,摘抄拾貝,啟人深思。
“五讀”發表文章多而質量上乘者,應屬文虎師的專欄“一子廠閑話”。如今,此專欄成書一冊,重讀舊文,依然精彩。其中最為可讀的,我以為還要算是談錢鍾書的幾篇,諸如《讀〈槐聚詩存·序〉》《錢鍾書與鄭朝宗的管鮑之誼》等。此外,還有一篇《對錢鍾書學術境界的一種理解》,系為錢鍾書先生一百周年誕辰研討會所作,由楊絳先生點名,后收錄在丁偉志主編的《錢鍾書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列為文集之首篇。2012年春節,我有幸陪文虎師看望楊絳先生,楊先生多次提及這篇文章,以為寫得很好。此文刊發后,我第一時間讀后,亦曾作文論之,談了自己的看法。《錢鍾書與鄭朝宗的管鮑之誼》一文,則系為錢鍾書先生去世二十周年所作紀念文章,記述了錢鍾書與鄭朝宗的交往。文虎師在廈門大學求學,拜師錢鍾書的清華同窗好友鄭朝宗。其時,正值《管錐編》陸續問世,鄭先生便將四位研究生的研究方向改為《管錐編》研究。文虎師便由此開始研究“錢學”,更得以與錢鍾書成為亦師亦友的忘年交。
書中《錢鍾書贈我的幾本書》也是頗值一讀的。此文談及錢先生曾將幾冊學界友人贈他的著作轉贈于文虎師,其中便有汪榮祖的《史傳通說:中西史學之比較》、蘇淵雷的《缽水齋近句論詩一百首:附蘇詩龔畫風流人物無雙譜》、程千帆的《程千帆詩論選集》、張岱的《四書遇》。這種好書轉贈,可謂學林佳話,亦可看作錢先生對文虎師讀書的一種指導。錢鍾書先生誕辰一百一十周年,他寫了這篇有文獻價值的文章。文虎師說他曾擬逐一辨識《容安館札記》,作為晚年自娛,后來得知有網友已陸續整理并公布于世,故而放棄了這個計劃,書中所收《讀〈容安館札記〉第一條》便是他寫的札記。《一子廠閑話》還有一篇《釋典之智慧》,是為同窗史振中《金剛經釋義》所寫序言,他自謙只能作為讀后感。我很喜歡這篇文章,不僅因為此文寫得從容,而且還寫了他讀佛典的體會。他說自己頗有佛緣,早年在廈門工作時,有幸結識福州鼓山涌泉寺的普雨法師,聽其談佛學典故,可謂啟蒙。后來研讀佛學典籍,還是讀《管錐編》中談及《全梁文·頭陀寺碑文》的考論時,意外發現了錢先生關于佛學路徑的點撥。由此再看文虎師的讀書寫作,他對錢先生的學問,不僅僅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敬慕,更是找到了一條高效又便捷的路徑。能如此近距離追隨學術大師,是文虎師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