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少華
冬去春來,萬物復蘇。春光里的人,賞著桃紅柳綠,聞著鳥語蛙鳴,嗅著花卉芳香,還掐來嫩頭新葉,拌入盤中,丟進鍋里,生生地將清香、青澀、清甜都給吃了??芍^窮盡了所有感官,以不至浪擲春光。
盡管都是吃,但吃的初衷和感受卻不盡相同。有的吃下去的是味道,鮮?。∧郯?!有的是營養,滋??!補啊!還有的卻是藥劑,療?。》腊?!更有人吃的是情感,鄉愁?。』貞洶?!感慨萬端。這其中,薺菜是提及最多的。
我國是薺菜的故鄉。薺菜自古為國人所識并奉為上品,《詩經》《爾雅》早有典籍,這將中國人識薺、食薺之習推及兩三千年以前。古往今來,愛薺之風悠然不絕。宋代文豪辛棄疾的“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和清代“揚州八怪”之一鄭板橋的“三春薺菜饒有味,九熟櫻桃最有名”的贊薺詩句最為人熟識和稱頌。但在眾多文人騷客中,愛薺至酷的非陸游和蘇軾莫屬。
陸放翁寫了十多首與薺菜相關的詩詞,一瀉他對薺菜的鐘愛。他在《咸齏十韻》中贊曰“長魚大肉何由薦,凍薺此際值千金”,表征他愛薺菜勝于魚肉?!叭杖账細w飽蕨薇,春來薺美忽忘歸”(《食薺》),顯露他為薺而“忘歸”。甚至“挑根擇葉無虛日,直到花開如雪時”,趕著時日挑根擇葉,直至薺菜開花變老不能食用才歇手。如此愛薺,令人長喟,但又何以至此?一句“手烹墻陰薺,美若乳下豚”道出了緣由:他很會做菜,尤其擅長做薺菜。他在《食薺十韻》等詩詞中詳敘了薺菜的種種做法,什么“薺菜挑供餅,槐芽采作葅”,什么“小著鹽醯和滋味,微加姜桂助精神”,還有“炊粳及煮餅”云云,他這烹飪薺菜的手藝真是到家了。特別是他那句“薺糝芳甘妙絕倫,啜來恍若在峨岷”,道出他在啜食薺菜時居然會恍見莽莽岷山里隱現的峨眉,品嘗出仙境來了?無獨有偶,范仲淹在《薺賦》中曰:“陶家甕內,腌成碧綠青黃;措大口中,嚼出宮商角徵。”嘖嘖!他竟然在腌制的薺菜中嚼出了音樂之味!吃是一門藝術嗎?此二君作了最為精到也頗為玄妙的詮釋。
另一位大文豪蘇軾也是罕見的愛薺食薺之士。他說薺菜是“天然之珍,雖小甘于五味,而有味外之美”,因而“時繞麥田求野薺,強為僧舍煮山羹?!睈鬯j之情無言于表。蘇東坡會吃,更會做菜,除了家喻戶曉的“東坡肉”外,他還在薺菜上動足了腦筋:“取薺一二升許,凈擇,入淘米三合,冷水三升,生姜不去皮,捶兩指大同入釜中,澆生油一硯殼,當于羹面上……不得入鹽醋,君若知此味,則陸海八珍,皆可鄙厭也。”(《與徐十二書》)他自己說此羹鮮美無比,極力推崇,終成“飛入尋常家”的廉價美肴。世人信之,尊稱“東坡羹”,流傳至今。如此,蘇東坡還真無愧于“大眾美食家”之盛譽。
其實,薺菜為文人所愛,多半還是斯文的張揚。薺菜為大眾所愛,則另有一番滋味。
金朝詩人李獻能曰“曉雪沒寒薺,無物充朝饑?!币槐沓顕@冬雪降臨,難尋薺菜充饑之慮。明代《野菜譜》中收錄一謠:“薺菜兒,年年有,采之一二遺八九。今年才出土眼中,饑餓之人不停手。”實證了彼時薺菜的拯饑抗餓之效。
常言道,饑荒來襲無貴賤。即便是名人,詩圣杜甫也有靠著“墻陰老春薺”艱難度日之窘境。薺菜,是挨餓度難的安魂劑,不管在古代還是現今,證例蕓蕓?!端谥嗨j菜》中記,宋代文學家范仲淹“年少與友人在長白山僧舍修學”時,“惟煮粟米二升作粥……經宿遂凝,刀割為四塊。早晚取二塊,斷薺菜十數莖于盂,暖而啖之……”其間辛酸及其后騰達,令人感懷也足以醒人。這與“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保ā墩撜Z·雍也》)又有幾多相似?還有那“東坡羹”,又何嘗不與范氏薺粥幾近同味?
少時常隨母親在寒風中挖薺菜。母親說,這是救命草啊!要識得,要會吃它,沒有它的話,不曉得老早要多餓死多少人吶。彼時的我尚不知此言的份量。讀小學中學時,那些大會小會上講的“不忘苦、不忘本”故事里,常有野菜充饑的辛酸史,而聽講的我們卻不諳其道,一泯以謔。如今看來,真是“少不更事”。
去年在西安一酒店,吃到一款春季湯肴,以螺螄肉、小面疙瘩為主料,綴以薺菜末,勾芡成湯,名為“懷舊羹”。每客一盞,以小匙品之。每嘗一匙,都會想起母親的話和師長的故事,不覺慢嚼細咽,若思若恍。
薺菜獲眾愛,也與其品性有關。它生性貧賤,長不擇地。年復一年,生生不息,平添了它的草根性和可貴性。同時,它還具有醫療保健作用。
明代醫學家李時珍在《本草綱目》將薺菜稱為“護生草”,謂之具“利肝和中,明目益胃,主治赤白痢”之效。元代農書《農桑衣食撮要》中提及薺菜花可驅除蚊蠅跳蚤。民間古諺曰“三月三,薺菜當靈丹。”并稱薺菜為“凈腸草”,多地有用干薺花做成祛蚊蟲的“香包草”的習俗?,F代中醫則以薺菜籽為料,制成了“薺菜酊劑”“薺菜浸膏”等中成藥,用以止血消炎。薺菜以全草入藥,“護生”之力絕非虛名。
中醫歷來主張“藥食同源”。薺菜的食療性,也決定了它的親民性。為民造福者,自然為民所愛。
要說微不足道的,那就是薺菜花了。薺菜花花朵很小,花色清白,談不上美麗,但自古就有頭戴薺菜花的習俗。頭,是人之首要,不是什么東西都能夠隨隨便便戴上頭的。楊絳先生在《隱身衣》中說了家鄉的一則民謠:“三月三,薺菜開花賽牡丹?!边@兩種花,一個國色天香,一個常鱗凡介,能夠相扯一媲,不可謂不奇。這是抬高了薺菜,而非拉低了牡丹,也是楊絳先生的心跡昭然。說更早一點,清代文學家、美食家袁枚曾有詩曰:“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高調贊頌了那不起眼的苔花的“自強”精神。楊絳先生此處借言的“薺菜開花賽牡丹”,恐怕不僅在褒獎薺菜花與苔花相似的精神,還當有更深之意。
如今,溫室大棚已經徹底模糊了季節時令,加之冷藏保鮮技術的普及,物流快遞的發達,讓野蔬變得不再珍貴。但在便捷之余也不免令人感慨萬端,因為“鮮”是與“時”緊密相連的。這個“時”,不僅點擊著味蕾,還烙印了深深的文化基因。
如此,薺菜,絕不是一吃了之的。
——選自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