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建忠
五歲時,我一筆一劃地學會了寫漢字,啟蒙老師是我的母親,她未滿30歲,她是生產隊飼養場的飼養員。曾經共青團員的她上過初小,自告奮勇兼職隊里識字班教學。說是識字班,其實是大人們忙,未上學孩子需要人來看管罷了。
我已經不記得年輕時母親的模樣了,但至今清晰地記得在飼養場小黑板上,她教我們幾個半大孩子們學寫漢字:中國、共產黨、祖國等。那時候條件極其簡陋,教室就是飼養員住的土坯房,一個通鋪土炕上方掛一塊小黑板,沒有桌子,也沒有凳子,后來用土坯砌起一個長方形,上面用泥巴抹光,就是桌子。沒有紙筆,就地取材,地面用腳抹平,一根樹枝,邊高聲讀邊寫。寫完了,再把其他孩子寫的字給用腳抹了,然后跳出去一丈遠,哈哈大笑。
我的小學是村辦小學上的,老師都是本村人。那個時候,只要上過初中的就算是讀書人了,村上招錄,公社統籌發一點微薄工資。到了八十年代末,他們有了一個百味雜陳的專屬稱呼:民辦教師。
那時候的老師,真的是最可愛的人——自我要求高,教學嚴謹,對學生負責。我受益頗深的事情是從來不寫錯別字,筆畫筆順都不會錯。甚至四十多年后的現在,打發一些無聊時光,想臨帖寫大字,愕然發現還是小時候的描紅底子,寫得好的字還是老師畫了紅圈的字,不由肅然起敬。
我的父親當過八年民辦教師,他先后在懷家溝、茂東溝小學教書,因爺爺奶奶60年代初先后離世,家庭缺勞動力,弟妹無人照管而離開學校,離開時已經是學校教導主任和公社文教專干了。
我自小就對老師很敬畏,當面從不忤逆頂撞,上課認真,作業從不拖拉。但出了教室則猴性使然,上房翻墻爬樹,偷瓜捉魚摸鳥蛋,無所畏懼。有一次,外面下雪,路上貪玩遲到了,沖進教室后,趙銀花老師很生氣,讓我到教室外面罰站,我自然不愿意,她把我生拉硬拽了出去。此時,門外雪花飄飄灑灑,我的新藍布褂子上,剛才抗拒時蹭了墻上許多土,雪花變成了泥巴水。我的新褂子弄臟了,我氣的咬牙,刻在了記憶里,又變成了溫馨的回憶。

這是一個民辦老師受尊重的時代,也是一個受村民敬重的群體。村子里只要遇到紅白事,寫對聯寫禮簿布置新房及司儀等都是學校老師的事情,老師自然就是上席客?!肮δ笱?!德何邵矣!”在此,提筆補敘我尊敬的啟蒙授業恩師:張秀英老師、曾新禮老師、欒召才老師、畢秀芳老師,還有后來的趙學忠老師、趙銀花老師等。他們都在堅守,直到九十年代落實轉公政策,轉公不僅僅是身份轉變和經濟待遇的提升,更是對他們最寶貴青春的付出肯定,村上有多少孩子從土坯教室里走出去,得到了人生命運改變。
我在村上小學上了五年,以至于當我從師范畢業后當了老師,遇到一些叔叔輩的大人稱呼父親叫“毛老師”時,有一種恍惚的反差——這就是那個嚴厲有余、慈愛不足、不茍言笑的父親嗎?他與曾經教過我的身邊的同事們一點都不像,不過做事認真執著甚至固執,以身作則是不摻一點水分的。這凜凜的氣場使我打記事起就對父親敬畏而遠之,不敢親近。記憶里,我們家里從來沒有隨意開玩笑的情景,這也是我一個無法釋懷的心結,當這一天來到的時候,我突然發現,父親已經蒼老垂暮了,一些笑料話已經不適合說了。
嚴父慈母,這是大多數傳統中國家庭的縮影,時代的痕跡與親情的代溝顯而易見,我的身上何嘗沒有這種烙印,當我讀懂這道烙印的時候,當我的歲月年輪跨入沒有代溝年齡時候,當我心中的千言萬語想與父親訴說時,父親已經與我們天隔一方了。
2016年左右,國家開始為沒有轉正的鄉村民辦教師落實生活補助政策。一次吃飯時,父親問我,看能否有希望爭取,并回憶起那一段屬于二十余歲的時光。每每聊起這一段,父親如數家珍,眉眼間頓時光彩熠熠,仿佛回到了簡陋的土坯講臺前。但第一次談這件事我并沒有重視,想也沒有幾個補助,事情不了了之。
第二年,開始落實第二批,父親又提說起來,我把所有證明材料都找齊了,但因為這是地方政策,父親已經享受了村干部補助,民辦教師經歷再不予補助。聽到這個結果,父親多少有些遺憾。父親說,那份補助有多少錢并不重要,但不算,等于刪去了那段八年的民辦教師人生經歷。到了2019年,符合條件的民辦教師都落實了補助政策,但父親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我想,依照父親的性格,他一定還是一名老師或村干部。
為師前,我不知道朱永新,也不知道他說過:“在我看來,教育的力量首先是讓人成為人?!鄙狭藥煼?,讀教育學,我知道了康德關于教育本質的名言:“人只有通過教育才能成為人”,但不以為然。工作十余年之后,我知道了教育不僅僅是一份職業,更是一份事業,教育能夠改變一個人和一個家庭的發展走向?,F在,我已經不在三尺講臺耕耘,但仍從事教育,我更知道了教育是一種生活姿態,一種寄托身心的精神生活,懂得了用教育的視野去看待身邊的人與事,用教育情懷善待自己。
——選自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