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郡悠悠故人來

譚琳沅

該死的疫情終于匿跡了，街上的行人逐漸嘈雜，商鋪開始熙熙攘攘。曾經清冷的十字路口又開始擁擠，紅綠燈一如既往地忠于自己的職責，紅、黃、綠燈準時明滅，東西南北的等車道上，雜亂的電動車爭分奪秒，長長的機動車隊搶時而守序……這一切告訴人們，小城又恢復了它的活力。

“陽”過之后又緊繃了十幾天的神經終于松了下來，美美地竟然睡到下了兩點才醒。我從床上爬來抹了一把臉，思忖一小會便決定到西湖公園去，享受那里清新的空氣，清除心中的憋屈，特別遺憾的是，大學畢業到雷州工作已經多年，雖然知道西湖是文化之園，卻未及品讀她的底蘊，于是便驅車而去。

都說天下有36處西湖，而各地西湖的成因大體上都跟蘇東坡有關，不管這中間有沒有附庸風雅的因素在內，顧名思義就可以想象這個地方的文化品位之高，并且經過歷史的熏陶，各自的西湖都建設得有各自的特點。著名音樂家賀綠汀先生說，雷州西湖雖然比杭州西湖小，可是有許多優點是杭州西湖所沒有的，也不可能有的，特別對后代人的教育意義很大。

賀綠汀先生對雷州西湖的評價如此之高是有深體會的。天下西湖都留有蘇軾的蹤跡，而雷州西湖不僅蘇軾、蘇轍來過，而在他之前寇準就來過，在他之后又有朝廷大官諸如正字秦觀、正言任伯雨、丞相李綱、趙鼎，以及參政李光、編修胡銓等先后被貶來，或者路過小憩。一眾先賢巨俊在此匯聚，想來其它西湖是不可能有的，賀老先生的評價恰如其分，而雷州如此有幸匯聚眾多先賢，卻是不幸之中的萬幸。

沿著大門口假山旁邊的綠蔭小道，穿過石趣亭側邊小徑前行50米，我來到一個別致的小園區“宋園”。

正是在這個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園區里，一座兩進一天井的院落俗稱西館，原是被朝廷貶來雷州的朝官居所，宋丞相寇準被貶來雷州時就在這里住過，也是后來的“濬元書院”舊址。清代進士李紹繹在此當過山長，作有楹聯：“十里湖山千里月，賢人蹤跡圣人心”。李山長此聯用到蘇軾或者是寇準身上，當是十分恰當不過的。穿過天井，進入二進廳堂便是十賢祠。

進入這里，仰讀十賢的介紹，故人們便向我悠悠走來。

十賢當中，寇準是第一位被貶來雷州的朝廷宰相。宋咸平六年，遼軍犯境，寇相作為主戰派與主和派的斗爭中，得罪奸佞王欽若、陳堯叟，后又為丁謂所害，于乾興元年（公元1022年）被貶雷州司戶參軍，當年就住在現西湖的“西館”。

此時垂老的寇相滿腹悲情，雷州人民便常到此探望他，給予生活上的關懷，紓解他心頭的憂郁，與寇相結下深厚的感情。在后來的一年多時間里，寇相在雷州開學館，引導鄉民學文習武。當隕石引起人們恐慌而求神拜鬼的時候，便給人們講解科學道理，消除心理恐慌。時雷州氣候干旱，農業原始落后，寇相便指導雷州人開渠引水，用先進的中原農耕文化來指導水稻種植，與雷州人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直至天圣元年9月故于雷州竹榻之上。

緊隨寇公之后，宋紹圣四年，蘇轍貶化州別駕于雷州安置，恰逢其兄蘇軾被貶海南也途經雷州，兩人在廣西藤縣相會，于是攜手同來，住在城西天寧寺。蘇軾雖暫居幾天，卻愛其景勝，為天寧古寺留下“萬山第一”的墨寶，后又為伏波廟作《伏波廟碑》。后兄弟兩人泛月其時的羅湖，令湖光山色生輝，令人景仰，將羅湖改名西湖，并筑亭湖心以志賢蹤。

其時雷州人雖窮賤，地也偏僻，蘇軾卻對雷州懷有濃郁的情懷，作為一位偉大的詩人，吟出了“遙知小檻臨塵市，定有新松長棘茨”的詩句，對雷州寄以深切的期望。其實被貶來雷州的先賢們雖然官居高位，來此無非就是一種刑罰，大部分人的時間都很短暫，有的僅僅是路過，他們的到來，能在地方的具體事務中發揮特殊的作用是不可能寄以奢望的。他們能做的事，大多是文化的交流，傳播文化的種子。像蘇軾這樣在路過的幾天時間內能留下詩句和“萬山第一”的墨跡以及《伏波廟碑》，寇準、李綱、蘇轍、胡栓等人不論是被貶來此，或是在貶謫之路上經過，都在此留下了詩作便難能可貴了，特別是李綱去海南后，回程經雷州時，又發現蘇軾所作的《伏波廟碑》因故未能勒碑，便專門書寫了坡翁所作的《伏坡廟碑》，并把過程詳細記錄于碑后。正是這些文化的珍寶遺留，讓無數的文人志士，諸如古代的折彥質、魏瀚、孟雷、劉琯、陳玄藻、屈大均、錢成起、洪泮珠、陳瑸、陳喬森、梁成久……當代的郭沐若、賀綠汀、黃明德、黃其輝、王國強、陸錦倫、溫莎……到此緬懷，陶冶情操，寫詩填詞，留下了優良的文化種子，這些文化種子最終在漫長歷史的“棘茨”之中長出了“新松”，令雷州化出了陳瑸、陳昌齊、陳喬森、梁成久……一脈棟梁。

可以說，對于地域的蠻荒，雷州是哀傷的。對于十賢的到來，雷州是有幸的。對于十賢在這片土地上的文化播種，雷州是知足的。敬賢如師的雷州人在美麗的西湖修建“十賢祠”以祀十賢是感恩的。同時，我們也能夠自豪雷州人的目光是犀利的。

縱觀十賢所處的宋代，就外部環境來說，不論南宋或者是北宋，都面臨著外戰的威脅。于是，朝野之中堅決捍衛領土的主戰派，和賣國求榮的主和派之間的紛爭，便成了朝廷政治斗爭的主旋律，并且還夾雜著政治派系之間的勢力角逐，不管是哪一派獲勝，總有官員被貶來雷州。比如寇準便被丁謂、王欽若、陳堯叟等人所害；蘇軾被章惇、何正臣、舒亶、士李宜、李定等人所害；蘇轍被章惇、李清臣、蔡京所害；胡栓被秦檜所害；任伯雨被章惇、曾布、蔡卞、邢恕、黃履所害；更有秦觀與王巖叟僅僅因為與蘇軾、蘇轍等人持相同政見而被害。

與此同時，章惇、丁謂等人也因在派系斗爭中落敗被貶而來過雷州。

我們不能否認，上述各人不論其品質如何，他們的居官都是能夠左右朝政的大人物，并且他們一個個都是才華橫溢、秉政干練的“才子”，當他們一窩蜂似的涌來雷州的時候，雷州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給予他們的待遇也有著霄壤之別。

本來按照朝規，貶官是不準地方接待的。但是山高皇帝遠，寇準貶來時，雷州知府把他安置到西館居住而獲罪。到章惇為相時更是三令五申，貶謫之人不許居住官舍。導致蘇轍貶來之時，市中無屋可住。市民吳國鑒見此，毅然不顧生命安危于城南建房供其生活。章惇聽說以后，嚴令州府追究。然而，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吳國鑒又為蘇轍另置房舍，不忍蘇公失所?？墒菍τ诩樨司筒灰粯恿?，當丁謂和章淳被貶來雷州的時候，雷州人民視他們如同撇屐，不提供房屋居住，不提供衣食住行，令其雖有萬貫家財也徒嘆奈何。到200多年后，雷州人民修建十賢祠“選賢”的時候，甚至把一生并沒有來過雷州，卻因才華橫溢、剛直不阿而得罪章悖、蔡卞等奸佞，在其死后被追貶為雷州別駕的王巖叟選入十賢以祀，而不把同樣有“才子”之才，曾經名噪朝野的奸佞們當一回事。故文天祥在為十賢祠所作的序中贊頌雷州人民“敬賢如師”并非浪得虛名。

今天的寇公祠，當年寇準用過的萊泉井仍然泉涌，祠內陳列著寇公在雷州的業績介紹。門前的廣場上，豎立著寇公凝眉遠視的高大雕像，一千年來，寇準的形象一直活在雷州人的心中。

出宋園，沿小徑向西數十步，即蘇公亭園區。園區內曲徑彎幽，花木夾道，間或豎立鋼板質詩碑，書以蘇公著名詩篇《題西林壁》《西江月》《定風波》《浣溪沙》《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等，行者至此駐足流連，小憩品賞，別有一番情趣。循湖邊的小徑蘇堤，到蘇軾高大的雕像前駐足瞻仰，蘇公卷袖凝思悠然北望，再現了坡翁翹望中原的高風亮節。

我懷著一腔悠情走出雷州西湖，回味著蘇公亭里“萬里宦游來海國，一般鄉景憶杭州”的楹聯，似乎看到故人們的步履，正悠悠然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