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塬行

孫榮

汽車在蜿蜒的山路，盤旋而上。溝谷梁峁間，所見即是蔥綠。以往印象之中光禿禿的景象，似被歲月隱去。一縷縷疏風，飄進車窗，順帶著的，還有碧草的芳香，花蕊的芳香。汽車忽而鉆入一片林子，忽而又從莊稼地竄出。陽光穿過山頭，折射出金色的光芒，座座山頭，宛似涂抹上一縷縷淡淡的金粉。

我所在的鄂爾多斯，有一旗曰準格爾旗，屬黃土高原與草原接壤地帶，也有黃土山梁。但環縣的黃土梁與準格爾旗的截然相反。這里山高溝深，一時在溝谷，一時在山巔，落差極大，給人內心的觸動也極大。不論溝谷還是山巔，不變的是，每一寸土地都附著著黝碧的綠意。初夏的風掠過，如浪潮般波動，十分養眼。

不知何時，眼前出現了一片巨大的塬，車子也不再顛簸。梯田上的莊稼，正在暖陽下茁長。由于車速的問題，我沒能看清莊稼的品類。是一大片的綠，綠得讓人心里顫動，這種顫動是驕傲的顫動，亦是美麗的顫動。黃土塬，已變了模樣，變得生機勃勃，變得讓人肅然起敬。

汽車還在疾馳，我已迫不及待地想下去走走，近距離地聞一聞，看一看。這滿山滿眼的綠，讓我稍顯倦意的身體，血脈賁張，一下子輕松了很多。此行我們是受甘肅環縣文旅局的邀請，前往環縣參加2023年“文化和自然遺產日”活動暨環縣道情皮影民俗文化節。活動后，我們一行又前往莊子峁生態農莊進行觀摩調研。

車窗外，屋舍稀疏，但干凈整潔，打理得井井有條。每間紅磚青瓦的屋舍旁，似都有一棵大槐樹庇護，槐樹枝繁葉茂，高過屋舍很多。樹下是歇息的農人，有說有笑，滿面春風。農人們居山頂，屋舍位于田地間，這應是最親近土地的方式了。

車子在我的企盼中終于踩下了剎車，緩緩停了下來。我這才看清，遠處梯田上隨風曳動的綠色之中，有淺淺的紫色，原來是密密匝匝的苜蓿。苜蓿漢時沿絲綢之路自西域而來，耐旱性涼，清熱解毒，人畜均可食用。早聞環縣有羊谷之稱，苜蓿應是農人飼羊的重要養料。齊膝高的苜蓿，勃勃然，生生然，著實郁茂。經村人介紹，才知是改良品種，少病蟲害，產量高，補充羊所需的大量元素，去膻增香。我一時想到鄂爾多斯也有一草名地椒，羊子食之后，羊肉甚香。燉羊肉之時，只需粗鹽一把和地椒葉一撮，便驅膻提香，讓人啖之脾肺舒暢，如飲甘霖。羊產業是環縣支柱型產業，我所下榻的酒店上方，便有一巨幅廣告：中國羊谷，善美環州。環縣農人皆善養羊，我在環州古城已有所領教。這里的羊肉，被新農人開發成各種產品，通過傳統渠道和網絡線上銷售，環縣羊肉已走出甘肅，走向四海神州，天涯海角。

據說環縣擁有近千畝天然草場，一百多萬畝紫花苜蓿。超過兩百多萬只羊生活在這片熾熱的土地上。近年來，隨著全國羊產業大會、草產業大會、中國·環縣首屆羊羔肉美食文化旅游周在環縣的相繼舉辦，環縣“羊”的名聲，愈發顯赫。

山巔不似山谷，風刮得呼啦啦作響。遠處，莊子峁生態農莊盡收眼底。偌大的村莊，被裝扮得條條有理，處處花團錦簇，處處蜂飛蝶舞，處處散溢著鄉村振興路上的歡歌。田野間，農人躬身忙碌，用汗水澆灌著熾熱的土地。一間間修葺一新的屋舍內，秩序井然，千年的手工藝技藝在這里得以傳承和發揚。手工釀造醋，汁液綿密，香味濃郁。剪紙藝術，在大娘們的手中，嫻熟自如，演繹出盎然的生活氣息。蕎皮枕頭，配以草木鳥蟲的刺繡，別有一番味道。香囊之上，是一針一線的脈絡，顏色艷麗，寓意喜慶。醇香撲鼻的黃酒，醇厚綿長，喝一杯臟腑之內盈滿清怡。這些在如今業已凋敝的手工業技藝，在莊子峁再次繁盛起來，每一個來到莊子峁的游人，無不為之傾倒。

蜂箱一個個擺放在田間地頭，小小的蜜蜂嗡嗡而飛。在莊子峁這方溫潤的大地上，不僅僅盛開著香甜的槐花，淡紫色的苜蓿花，甚至還有牡丹花，月季花。這些之前在江南水鄉扎根的珍貴花種，如今在莊子峁有了新的領地。如此，蜂蜜的甜，更具有層次感。沒有高科技參與的農家蜂蜜，在市場上備受歡迎。

走進一個農家院落，熱氣騰騰的餅子混合著胡麻油馥郁的香氣，在一口鐵鍋內持續翻滾。只需一會兒，巧婦便把金燦燦的胡油餅擺上了桌。香氣四溢的胡油餅，引得人紛紛駐足，垂涎三尺。還有鋁盆中白嫩的涼粉，石磨面粉、石磨辣椒面等等，如今再次走進了人們的生活，讓舌尖再次品味到歷史的味道，贏得了越來越多人的認可。

婆娑的路面，蜿蜒而行，似蛇一樣，在土墻間穿行。路畔蓊郁的杏樹上，擠擠挨挨的杏子爬滿枝頭，惹人喜愛。

莊子峁生態農莊的領頭人楊清艷，筆挺干練，她帶著我們，向我們詳細地介紹了莊子峁發展的新成果。在她滿面笑容的介紹中，我對莊子峁生態農莊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莊子峁生態農莊位于環縣洪德鎮耿塬畔村，距縣城28公里，全莊22戶103人，實有耕地646畝。現已發展成采摘園、無公害蔬菜園、農耕民俗文化展示館、燈光球場、啤酒廣場、民宿窯洞、特色農家樂等為一體的綜合田園體。

跟隨著楊清艷女士，我們在莊子峁不僅看到了讓人賞心悅目的田園風光，還體驗到了深厚的農耕文化，以及重新振興起來的手工業特色產業。行走在莊子峁，雞鳴犬吠聲聲，充盈鳥嘶聲聲，宛如一個世外桃源，讓人內心無限向往。墻體上一面面姹紫嫣紅的彩繪墻，活靈活現，給莊子峁增添了許多生機。一縷縷撲鼻而來的黃酒濃香，讓莊子峁處處充盈著無限活力。

農家窯洞小院，四方四正，院落用磚頭鋪設，干凈整潔。環縣的窯洞和印象中陜北的窯洞還不太一樣。陜北的窯洞為圓頂，環縣的窯洞，似半合的雙掌，別具特色。院墻外，一棵粗壯的槐樹安然屹立。陽光透過窸窸窣窣的葉片，給地面灑下一抹抹碎銀般的光斑。一只黑色的狼狗，靜靜臥在地上一個凹處，閉目養神，頗有雅興。院落外是陡峭的山坡，山坡上的魚鱗坑一個接著一個，間隙間已經生滿蔥綠的草，魚鱗坑內的樹，參天而生，像一列列枕戈待旦的士兵，威風凜凜。在莊子峁，只要有空余的地方，都被栽上耐旱的植被。通過一代又一代莊子峁人的努力，已呈現出人在綠中行，莊在綠中立的生態景觀。

楊清艷告訴我們，莊子峁人為了改善家園，讓山川重染綠意，頂著炎炎烈日，在狂風肆虐中先后栽植油松、雪松、云杉、紅花槐、龍爪槐、銀杏、胡楊、山楂、海棠、李廣杏、紅梅杏、文冠果、五角楓、白蠟等30余種樹木20000余棵，在道路、庭院新植四季玫瑰、薔薇、月季、錦帶、大麗花等十余類花卉苗木三萬余株。為了打造莊子峁生態莊園，楊清艷傾家蕩產，花光所有積蓄，十幾年如一日艱辛付出，克服了諸多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與險阻，最終讓莊子峁驚艷于世間。這份堅持不懈、勇往直前的精神，值得時光銘記，也值得讓歷史的如椽大筆書寫。如今，當她終于看到自己的構想變成現實，看到莊子峁的左鄰右舍不出家門便有可觀的收入時，一切辛酸，似乎都化作了她臉頰的幾滴清淚。

農耕文化是中華五千年文化中，熠熠生輝的記憶。千百年來，華夏兒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平凡的生活中讓農耕文化一代代延續。在莊子峁農耕博物館，一件件沾滿歷史的農具，一把把帶著指尖體溫的編織物件，一個個或黑或白浸潤日月的陶罐瓷罐，一縷縷被歲月熏黑的人間煙火氣，都讓人沉醉其中。隨著社會的發展，這些曾經與農人們日夜相伴的工具，也逐漸遠離。但它們曾深深影響了幾千年中國燦爛的農業文明。看著窯洞內擺放的農具，我的眼前，似乎又穿過歷史的云煙，看到曾經手扶耬車，耕牛遍地的景象。那些由先人智慧和勤勞編織的文明，不論在何時，都如鏤刻在時光中的寶石，熠熠生輝，讓人心生敬畏。

在莊子峁，我遇到了一位老者，他叫楊志熙。清瘦的身體卻顯得格外精干，歲月在他的臉龐刻下一道道深深的皺紋，但難掩他眼神中的善良和淳樸。他個子矮小，臉龐黝黑，與他握手時，滿手老繭。這位被歲月不斷掠奪的老人，曾當了洪德幾所小學近三十年的校長，把一生都奉獻給了教育，為洪德教育發展，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如今雖然年齡大了，卻一刻也沒有停歇，種苜蓿、養羊、養雞、養牛、種地，每一樣都不耽誤，都營務得令人欽佩。年歲，并沒有影響他的勤勞，那綴滿臉龐的皺紋，更像是時光賦予給他的功勛章。

我們還見到了楊清艷的十三爺，他清瘦的臉龐總漾動著柔婉如春風般的笑意。這個普通無二的農家漢子，卻在面籮的手工藝制作方面有著深厚的技藝。一個個竹片，在他生繭的雙手中左穿右搭。面籮跟隨著他的身影，從春夏，到秋冬，從貧寒，到殷實。這是一份需要漫長時間見證的技藝。為此，他用一生的時光，詮釋精于編織的歷史意義和時代意義。這份手工技藝，也為他帶來諸多的榮光，同時也讓他的家庭和美幸福。也正是莊子峁生態農莊，為這份技藝的傳承和發揚，提供了無限可能。

紅日灑金，光芒萬丈。莊子峁生活的農人們，他們個個勤勞簡樸、精神煥發。在這片被紅色文化滲透進每一寸土地的田野，人們繼承和發揚了優良的中華傳統文化和民族悠遠技藝，在社會穩定和繁榮的今天，堅守農人的初心，一絲不茍，用心制造，怎能不贏得世人的贊許，怎能不獲得豐碩的回報。

轉身即將離去，莊子峁的一草一木，一步一景，卻深深地鏨刻在我的心里。莊子峁，也成為了我內心一方恬靜的世外桃源。

車子緩緩駛離莊子峁，可我的目光，還與莊子峁的那片塬依偎在一起。也許，莊子峁將是我最難忘懷的，心靈之地，向往之地，夢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