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
雖然我后來離開了塞上,但一生也沒有走出土炕的影子。
我在《光明日報》當駐站記者時跑的還是鄉村。北方的村莊孰能無炕?新聞就在炕頭上。雖然《光明日報》以文化教育為主要內容,以高端知識分子為主要讀者對象,但我的這些炕頭新聞仍然敢與都市新聞一拼頭條。
一九九三年七月我到山西苛嵐縣保護區采訪,回來時遇大雨。那時出門沒有什么換洗衣服。進招待所后衣服擰一把水就放在爐子上去烤,再往灶膛里加一把火,人就直接鉆到炕上的被子里了。兩個縣委通訊員也光著身子陪我說話,不知怎么就說到農村教育上去了。說現在的教材是為考大學設計,而農民子弟考大學很難,就干脆連初高中也不念了。縣委認為應改革現行農村教材和教學體制。我一聽,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在炕頭披著被子就著炕桌,讓他們繼續說,隨即整理成一份“群眾來信”內參稿,立即發報社。一個月后召開全國教育工作會議,我回報社值班。一天中午,報社教育部的朱主任突然推門進來,高喊:“今天咱們報紙可露臉了!上午全國教育會議閉幕,請萬里副總理到會講話。他說,我就不講了,這里有一份《光明日報》的群眾來信,我念一下,這就是我的意見。”萬里念的正是我寫的那個內參。第二天,內參公開登上頭條。有誰能想到,那稿子來自一條山中雨后的熱炕頭上。小炕頭直接連著大會堂。
中國的改革開放新時期是從農村開始的,風起青萍之末,春江水暖“炕”先知。改革大潮,“炕上窺變”可見一斑。
一九八〇年我到山西五臺山下忻州的一個小村子里去采訪。這里出了一個奇人叫岳安林。他在“文革”前就考上了清華大學,因為出身不好又被退回到村里。我本以為我們從京城到塞外已經夠委屈的了,沒有想到還有更不公平的事。但岳很淡定,回鄉之后于“文革”的亂煙之中,居然靜心研究農村科技。有點左宗棠落地還鄉后再不讀經書,而修農、水、地理、軍事等實用之學。他還自修了兩門外語。等到鄉村經濟的舊體制稍有松動,他就承包了公社養豬場,一年扭虧,并創造了一套科學飼養法,用華羅庚優選法設計飼養流程。我是在豬場的大炕上采訪他的。共三間房三個大炕,一間他住,炕上堆滿了飼料麻袋和書本;一間炕頭上燒一口大鍋,兼做粉房;一間火炕的溫度嚴加控制來做菌苗實驗(當時市面上還沒有溫箱、冰箱之類的東西)。我驚喜于這個“深山藏古寺”和“草色遙看近卻無”的發現。在這個豬場的土炕上住了幾天,寫了一篇《一個養豬專家的故事》,見報后收到五千多封來信,有不少人直接背著行李來取經。岳隨即辦了一個炕頭養豬培訓班,一下轟動全國。他本人也被破格從農民轉為國家干部,直接任職科委副主任。有趣的是許多來信說,他們是在生產隊飼養院的炕頭上讀到這張報紙的。還有人是去走親戚,見到這張報紙時已經被倒著糊在炕墻(俗稱炕圍子)上。他是趴下身子頭貼炕面,側身讀完并抄下全文來的。這篇稿也獲得當年全國好新聞獎。
還有一篇頭條新聞是寫農民怎樣自覺投入商品經濟的大潮。當時農民苦于極左體制久矣,窮不堪言,苦無出路。晉南一個叫朱勤學的農民,躺在炕頭上用一個半導體收音機聽到北京市面上芝麻醬缺貨。而當地盛產芝麻,他便做了一小罐樣品,進京叩門問路。沒想到一次成交,訂了幾個火車皮的貨,帶動全村一夜致富。真是,誰言三尺炕頭小,春雷滾滾炕洞中!
還有兩個炕頭人物,不能不表。山西神池縣,為高寒風沙之地。山大溝深,去的記者很少。我曾進山在炕頭上采得兩個大寫的人物。一個是鄉村女教師賈淑珍。十七歲嫁到這個只有二十戶人家的小山村里。這里交通極不方便,到我們去的時候還沒有通車,吉普車開到山腳下,我們手腳并用爬山而上。這個地方派不來教師,而孩子們也沒法走出去上學。賈就在自己新婚后的炕上辦了一個炕頭小學,找了一塊殺豬案板,從炕洞里掏了一把煙灰刷一刷就是黑板。這一辦就是二十五年。這個大山深處的小村子因為有了她再沒有一個文盲,全村三十歲以下的都是她的學生,還出了兩個大學生,幾個中專生。她自己有三個孩子,每次坐月子只休息七天就上課。她的孩子在不會翻身時用兩個枕頭壓在炕頭上,會爬時就在墻上釘一根繩子拴著。再大一點就下地扶著炕沿走,看炕上的小哥哥姐姐讀書。直到我去的前三年,村里面才為學校蓋了三孔新窯洞。但仍然是在炕頭上教學,有四十二個學生。我說給大家照張相,孩子們就一窩蜂地跳下炕,爭著在地上找自己的鞋。我盤著腿在炕上采訪,窗戶上有一盆紅色的石榴花兒。窗外一只大紅公雞,隔著玻璃咚咚地要啄吃那紅花綠葉。公雞、紅花,一群嘰嘰喳喳的娃娃。到哪里去找這樣的炕頭授課圖?這就是中國的鄉村教育。我在寫這篇文章時,又逢一年一度的高考,全國的應屆考生已是一千萬。傳媒總是熱心報道那些大城市里趕考的壯觀場面,關注出了幾個高考狀元。有誰知道這深山里還有一所炕頭小學,還有一個將青絲熬成白頭的鄉村女教師呢。正是她們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中國農村教育的大梁。
還有一位更神奇。這個縣有個八角村,一個農民在六十五歲那年組織了七個平均年齡已經七十一歲的老漢,進山栽樹。我采訪時他已經八十一歲,先后有五位老人已經離世。十六年,這七個老人共打起了三十六座土壩,綠化了八條溝,僅去年間伐樹木的收入就為全村每家買了一臺電視機。說到水土保持,我們立即會想起那些大水庫、國家防護林,而在這里我真切地看到他們手植的綠柳白楊已經淤積了兩米多高的泥沙。近幾十年來黃河下排的泥沙量已經減少了一半。有誰想到這其中還有幾個鄉村野老之功呢。

最感人的還不是數字,而是在他炕頭的一席談話。他的小院共有三間房,老伴去年已經去世,現就剩下他孤身一人。那天我們盤腿坐在正房的土炕上聊天。老人赤腳布衣,滿臉滄桑,卻笑聲朗朗。手中拿著一桿晉北農民常用的銅頭長身煙桿兒(比前面說的河套羊棒長約兩倍)。他說:“我就是栽樹的命,老伴走了,女兒接我進城,我不去。”一邊又用煙桿敲著墻說:“我的棺材已經備好,就擺在隔壁的炕上,哪一天樹栽不動了,躺進去就是。”然后點上一鍋旱煙,慢悠悠地噴出一口白霧。我大驚,這等以命相許的故事,只有在戰場上才會有。《三國演義》里龐德大戰關羽,身后抬著一個棺材,歷史上左宗棠收復新疆,曾帶棺西行。可現在,我卻在一個普通農家的炕頭上,聽著這位八十一歲老農以煙桿敲墻說棺材,笑談生與死。誰說農村炕頭上盡是些老婆娃娃、芝麻綠豆的事兒,且聽一個勞動者怎樣談生命的價值。老人姓高名富,我建議縣里為他和這個群體立一塊碑,并當即為報紙寫了一稿《青山不老》。二十五年后這篇文章收入人教版的語文課本,現在已經使用了三十多年還印在書上。其余在炕頭上采訪過的農村英才、奇才更不知多少,多為農村醫生、農技師、鄉間知識分子等等。一次在晉南曲沃縣的一個鄉村私人小醫院里竟碰到一位曾為一個木匠成功做了斷指再植的農民醫生。時我正有小病,就以身試刀,躺在他的土炕上住了七天院,然后完璧返城。
等到我退休之后,再不為記者的使命所累,而因文學采風做鄉間自由行時,仍見炕生情。在陜北旅行,幾乎每一個炕頭上都有動人的故事。彭德懷率軍與多于我十倍的敵軍周旋。他躺在窯洞的土炕上,聽著頭上胡宗南士兵的腳步聲,卻臨陣不慌。沙家店戰斗,一口吃掉敵人三千。而在佳縣窯洞里的一個土炕上,毛澤東深夜工作,餓急了,只好拿紅棗充饑。第二天,警衛員收拾房間,只見地上滿是棗核和煙頭,而炕桌上卻有一篇新寫就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宣言》。西北坡村的小土炕更是神奇,毛澤東從這個炕頭上發出了190封電報,指揮了三大戰役。這里被譽為中國革命的最后一個農村指揮所,再具體一點說是最后一個土炕指揮部。當時的五大領袖:毛、周、朱、劉、任,全是南方人。他們小時也都未睡過土炕。然自南方兵敗之后長征北上,轉危為安,節節勝利,蓋因睡土炕而接地氣乎?神奇的土炕,真是“既能下得廚房,又能上得廟堂”,小戲、大戲都能唱。
有一年我到青海湖邊采訪王洛賓的舊事。高原氣候寒冷,雖是盛夏仍然要燒炕,我是盤腿坐在土炕上完成采訪的。當年王洛賓就是因為在一個車馬店的土炕上,看著灶口的火光,聽著老板娘美妙的歌聲,一念心動留下來采風,才有了那首名曲《在那遙遠的地方》。我盤腿在炕,口問筆錄耳聽,面前的尕妹子唱著一首又一首的“花兒”,好像泉水淙淙,永遠也淌不完。外面微風過野,雨聲瀟瀟,你不能不承認這大炕就是一張生發藝術的溫床。我又想起民歌里許多與炕有關的唱詞:“煙鍋鍋點燈半炕炕明,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窮。”而李季、賀敬之這些大詩人更是直接從土炕上走出來的。李詩:“崔二爺怕得炕洞里鉆”,賀詩:“米酒油饅木炭火,團團圍定炕上坐”,這些詩句從娘胎里就帶著土炕味。我去看過中國最東北端的大炕,不但大而且還有俄羅斯壁爐的味道。而我看到的最大之炕要數南疆的民居土炕了。一間屋子里,炕就占了一大半。全部待客、宴請、喝酒、唱歌、吃手抓羊肉等,都是在炕上舉行。幸虧我炕上生炕上長,會盤腿坐炕,由此也與維吾爾族老鄉拉近了感情,聽著《十二木卡姆》歡快的彈撥樂聲,心都快要飛了起來。炕上鋪著大紅毯子,三面墻上都是五彩壁毯,斑斕奪目,你如置身在盧浮宮中。
中國的大炕從黑龍江一直鋪到西藏,真是一炕跨東北、華北、西北,過中原,下西南,溫暖了大半個中國。我們常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一方土炕養育了多少中華兒女,書寫了多少驚天動地的篇章。
——選自《十月》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