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薇薇 張志浩

在河北C市,15歲少年輕塵過著與同齡人完全不同的生活。他不去學校,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抱著電腦聽歌、學習作曲,他在寫一首歌。有時精神亢奮,他會寫一整夜,凌晨4點再出門跑步。不想回家的日子,他就買張車票去其他城市,白天坐公交,晚上睡在火車上,尋找一種“具體的活著的感覺”。
他有時候會想,在另一個平行時空,他沒有確診抑郁癥,沒有休學,如今在C市最好的重點中學讀高一,他過得怎么樣?
休學的兩年里,輕塵接受了持續的藥物治療與心理咨詢,參加了許多次療愈之旅,服藥從兩種增加到現在的7種,還做了催眠治療與經顱磁刺激治療,卻都沒有如期待中的一步步攻克疾病。前段時間,他感覺自己的抑郁與焦慮加重,開始出現驚恐癥狀,有時分不清自己在做夢還是醒著。
他與父母之間,似乎一直在進行一場拔河比賽,總往不同的方向使力,總是錯位。父親每往前走一步,辦理轉學、入學手續、與班主任溝通,眼見著下一步就能實現復學,輕塵就會掉回一段更抑郁的狀態。輕塵再次想逃離C市,于是找了幅地圖,畫了條從華北到西北邊境線的旅行路線,跨越一萬公里。
而復學的時鐘已經敲響——根據教育部門學籍管理的規定,普通初中學生因病連續休學原則上不得超過兩年。最晚9月,再不回學校,他的初中學籍就沒了。
時間回到4年前,2019年,輕塵考入C中——C市升學率第一的中學,學生除了全省的尖子生,還有從廣東、北京慕名而來的人。這是一所沿用“衡水模式”的封閉式管理學校。入學的第一周、第一個月,輕塵都被評為學習之星。
然而,半學期后,輕塵開始頻繁的胃疼、發燒。最初沒有人朝抑郁癥上想。父親鄭博聞帶著兒子跑了消化科、內科,癥狀沒有緩解。
更讓鄭博聞意識到問題嚴重的是,輕塵不去教室了,后來范圍縮小到不出宿舍門。這和鄭博聞認識的兒子是兩個人。曾經他因兒子學習成績優異受到不少夸贊,“恁家的輕塵學習成績全區第一,清華、北大的料啊,不像俺家的誰誰誰,一天就知道玩。”
鄭博聞在C市某政府部門工作,妻子是老師,對于這座城市的中產家庭來說,C中代表著當地最好的教育資源。“進了C中,意味著一只腳踏入985大學的門了。”
他和妻子沒法接受輕塵突兀的暫停。這在C中稱得上“天大的事兒”,這里奉行的宣言是,“今天停下來,明天就會被人超越”。他和妻子輪流請假,向學校申請做宿管,打算陪著輕塵上下課——C中慣例,家長做宿管,可以單獨分一間宿舍。鄭博聞還假裝過一次心臟病發作,輕塵嚇到了,晚自習回了教室,盯著書發了一晚上呆。再后來,“威逼利誘”什么招都不管用了。直到2020年底,在北京兩家醫院,輕塵被醫生診斷為“情緒障礙”,量表結果指向中度抑郁、重度焦慮。
休學兩年至今,輕塵還沒有重新回到學校。所有的復學嘗試都失敗了。除了持續的藥物治療與心理咨詢,他更多的時間漂泊在青少年線下營與抑郁癥療愈機構,如同身處一個個孤島,遠離了原本熟悉的同齡人的校園生活。鄭博聞和妻子也在重新認識一個新的孩子。
這樣的家庭不是個案。今年初,我看到一篇報道,中國科學院院士、北京大學第六醫院院長陸林提到一組數據,中國抑郁癥患者近1億人,其中青少年抑郁癥檢出率為24.6%,他在門診見到很多上不了學的孩子,在家待了半年、一年不等。報道沒有提及的是,當孩子得了抑郁癥,很長時間無法回到學校,他們的家庭在經歷什么?
我聯系上兩家青少年抑郁癥互助社區,也去拜訪了北京回龍觀醫院與北京大學第六醫院的青少年精神科,想找到問題的答案。通過社區,我聯系上十幾位青少年,他們來自不同的城市,年齡在十幾歲到二十歲出頭,病程均超過兩年,最長達6年,大都經歷了多次休學、復學,還在持續的治療之中。
和輕塵一樣,白桃也是在2019年不肯去學校的。她就讀于四川A市的一所重點高中,那天中午,在城市另一邊工作的母親顧莉匆忙趕回家里。跟所有中產父母一樣,她拼命工作,早早在A市的重點中學旁買了套學區房。言語沖突中白桃跑上樓頂,顧莉跟上去抱住她,問她為什么,白桃只是呆滯。眼看著下午上課時間到了,顧莉感覺火氣上來,猛地把女兒拉到屋檐邊,語氣凌厲:“你跳啊,跳下去什么都沒有了。”
女兒被嚇得哭起來,臉色蒼白。顧莉也哭了,用力摟住女兒往家走。那天之后,白桃躺在床上,動也不動,什么也不愿意說,也不肯再去學校。中考前兩個月,學校擔心她影響升學率,在多次勸說與施壓下,顧莉去辦了休學。
隨后白桃在四川省某三甲醫院確診了重度抑郁,顧莉又帶著女兒去了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她說,那時迫切地希望尋找更高級別的確認,“萬一上海的醫生說不是抑郁,回去我們把教育模式再改變一下,孩子的病或許就好了。”白桃在上海住院的一個月,兒童精神科醫生和心理咨詢師一起會診治療。之后她持續地接受藥物治療與心理咨詢、療愈,經歷四次住院,病情依然反復不定。休學以后,白桃一直沒能再回學校。
做這篇報道之初,我執著于追問,孩子為什么病了,但我很快轉變了探尋的重點。事實上,要真正理解抑郁癥很難,作為一種常見的精神障礙,這是一項暫時沒有發現準確生物學指標與病理改變的疾病,至今無法明確病因,最終只能指向生物、心理因素與更大的系統。心理咨詢師李松蔚告訴我們,一個最大的偏見就是,“生病的孩子背后,一定有一個生病的父母。”在我們的采訪過程中,當然也有刻板印象中很不稱職的父母、問題家庭,更多的父母則顯得“平平無奇”,他們不完美,也絕不算糟糕。然而,他們的孩子還是病了。
我意識到相較于追溯源頭,更重要的是,確診之后,怎么更好地幫孩子走過漫長的療愈之路。這些孩子的漂泊背后是持續的、費用高昂的家庭經濟支持和無盡的情感投入。我試著聯系這些孩子身后的家庭,想知道,當面對一項長期性的精神類疾病時,一個普通的中產家庭到底將面對什么,又能夠做些什么。意料之中,大多數父母都拒絕了采訪。一位媽媽猶豫了許久,在回信中說,她不想再說什么,“我們是失敗的父母,沒有給到孩子力量支持。”
鄭博聞是第一位同意見面的父親。我們去了河北C市,約見的飯店離他工作單位不遠,下班后他騎了自行車過來。他40歲左右,身形清瘦,穿著一身深色立領外套和襯衣,相貌儒雅。一落座,他問了許多我們的求學與工作經歷,反復確認我們關注抑郁癥青少年的初衷。上菜時桌上的話音落下,老板娘認識鄭博聞,總會打聲招呼。
他把采訪地點定在了我們住的酒店房間,在酒店大堂,他沒有和我們站在一起,而是遠遠地獨自站在電梯口。鄭博聞坐在沙發上,主動提起了自己有過抗拒與顧慮——他在網上看過許多文章,提到抑郁的孩子,斷定就是家庭關系比較惡劣,最極端的說法是,“父母皆禍害”。
確診之后,怎么更好地幫孩子走過漫長的療愈之路,這些孩子的漂泊背后是持續的、費用高昂的家庭經濟支持和無盡的情感投入。

最終決定見面,是因為鄭博聞此時站在了一個分叉路口,孩子確診抑郁3年以來,休學已近兩年,今年9月再不回學校,初中學籍就沒了。
他帶著一個疑問,“如何接住這些休學的孩子?”
錢,是這些中產家庭“接住孩子”逃不開的問題。
確診后,第一件事是決定“要不要給孩子吃藥”。2020年輕塵確診后,鄭博聞擔心藥物副作用,最終選擇帶他去了北京一家中醫院,拿了3周的藥,包括一袋中藥與一款抗抑郁、焦慮的西藥,花了一千多。
這是持久的一筆開銷。每3周需要去北京復診,鄭博聞開車帶著孩子,去程3個多小時。醫生問了下作息與情緒怎么樣,開了同樣的藥,只是調整了用量。異地就醫來不及辦手續,也無法用醫保,這款藥副作用太大,后來醫生調整換了進口原研藥,價格更高。后來受疫情影響,輕塵轉到河北省精神衛生中心治療,診斷還是中度抑郁與重度焦慮,醫生的用藥風格卻迥然不同。
每個月輕塵自己坐高鐵去復診一次,藥錢都在一兩千。這次醫生給他開了5種西藥,分別解決抑郁、睡眠不規律、焦慮的問題,吃了前3種藥可能出現的狂躁,需要另一種藥壓制,最后一種藥用來止痛——他的“軀體化障礙”顯著,胃疼與肚子疼時常緊跟著焦慮與抑郁發作。
白桃的情況嚴重許多,大頭是住院支出。顧莉算過一筆賬,4次住院,醫藥費差不多花了15萬。最貴的一次是在上海精神衛生中心的特需病房,住了5周,醫療費花了八萬多,無法醫保報銷。“這還只是住院費,沒有算來回的路費、排隊等床位期間在上海的吃住費用。”住院期間,每周有一天探視日,顧莉坐高鐵去上海。因為工作需要,有時連夜就趕回來。
心理咨詢開始得更早,從孩子不去學校就開始了。輕塵的老師介紹了一位心理咨詢師,在C市老城區,與幾所著名的中學距離很近,玻璃門上貼著服務項目:青少年拒學、厭學、網癮咨詢、學習動力不足。費用是500元一次,每周一到兩次。
除了線下的咨詢,鄭博聞和妻子還找了一位線上心理咨詢師,生病的第一年,他們與孩子每周分別會和咨詢師聊一次,每小時500元。他加了一個家庭教育課程群——交了3000塊錢入群費,群主是有人推薦的一位咨詢師,他的孩子也有過抑郁經歷。
藥吃了,心理咨詢也在做,可孩子的病情卻沒什么起色。當家長窮盡當地資源,無能為力之后,療愈之旅成了許多孩子出門的去處。2021年夏天,家里一位老人去世,輕塵感到悲傷到了極致,但流不出眼淚,“好像剛做完一個手術,腦子被挖出來了,套上一層保鮮膜”,生存意志也很低。葬禮結束后,鄭博聞開車帶他去了青島,參加一個抑郁癥社群組織的線下營活動。
為期一周,在海邊一間酒店,30多個抑郁的孩子和他們的父母,在陪伴者的帶領下,參加沙盤等活動。去年夏天,輕塵又去了青島,第二次參加線下營,一周后,跟著線下營的一位陪伴者去了深圳的活動,兩場活動收費都是幾千元。陪伴者也是一位心理咨詢師。活動結束后,輕塵提出,想讓陪伴者一對一陪伴他一個月。
陪伴是按天收費的,吃飯與交通另算。鄭博聞深思了會兒,打視頻跟陪伴者聊了聊,基于對抑郁癥社群的信任,他同意了,給輕塵打了錢,第一次打了一萬多元。輕塵在酒店住了一個月,陪伴者會帶他學潛水、錄歌,在深圳周邊玩一個遍,當他出現情緒問題時,對方又能回到一個心理咨詢師的角色。
市面上療愈活動紛雜,報名費從幾千元到幾萬元都有。一位家長告訴我,很多活動甚至會打著“一個月治愈抑郁癥”的招牌,收費最高達十幾萬,稱帶孩子出國游學一趟,病就好了。對于普通中產家庭來說,這些費用并不輕松,但“心里著急的時候都想試試”。

去年后半年,輕塵有80多天在路上,打卡了許多城市,每個月他會回一趟C市,再去石家莊復診。他去了北京、上海幾天錄歌,和深圳的錄音棚對比效果,還飛去昆明,見了線下營認識的一位朋友。到了一個城市,孩子給他們打電話,說下一段行程。今年1月,輕塵去了杭州,參加一個抑郁癥青少年共居小屋,為期一個月,收費過萬,周末餐食與活動自理。
鄭博聞想過陪孩子一起出去,但現實條件不允許,那需要很多的錢、時間。他與妻子都是工薪階層,妻子是老師,平時很難請假,家里還有生病的老人需要照顧,離不了人。
杭州共居小屋活動結束在周五,鄭博聞特意請了一天假,坐高鐵去杭州接輕塵回家。時間很緊,他們還繞道去了趟安徽黃山,趕在周日晚上到家。鄭博聞感受到,輕塵一路上都很愉快,盡管下山時腿在抖,還堅持往前走,直到山腳。
鄭博聞和輕塵聊了聊,第一次提到了金錢上的壓力。“療愈旅行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
“就這一兩年。”輕塵回答他。
“想著法往前走唄。”兩年前,從北京確診回來時,鄭博聞寬慰兒子,以前我們感冒,身體也很不舒服,喝點水,出出汗就過去了,這次也是一樣的,慢慢就沒事了,不要有太大壓力。這是他的習慣性思維,總想把病往輕了說。
“你覺得我的病就這么輕嗎?”輕塵的反應卻很激烈,近似質問道。
鄭博聞語噎。他解釋道,自己試圖去剝離這樣一種精神疾病的標簽,擔心孩子把癥狀對號入座,給自己貼上標簽了,之后會更加強化自我暗示。輕塵卻認為這是他們的回避,“大家心照不宣地都不去觸碰這個事。”聊天時,鄭博聞很少提到“抑郁”二字,更多用“出狀況”“孩子狀態不好”來代替。周圍人問起也是如此,請假、休學也只是籠統提了生病。
鄭博聞有許多現實的顧慮。他了解到的情況是,一旦學生有了心理狀況,學校怕出安全問題,往往做法是趕緊通知家長,往校外拽。C市許多的民辦學校,學習差一點的孩子,學校都不愿意要,甚至要求孩子退學。
這是錢以外,所有抑郁家庭必須面對的另一重考驗,如何看待抑郁癥這種病。
鄭博聞是70后,從農村考上大學,在他成長與剛工作的那個年代,很少聽說孩子出現心理問題。他想不明白,孩子為什么突然就不肯去學校了,習慣性地勸解孩子:“遇到問題,要在學習中去解決問題,咱不要停下來,一停下來就很麻煩。”
他給孩子講自己讀書時候,成績也經歷過起起落落,崩潰的時候,他就去跑步、發泄一下情緒,“沒別的辦法,就靠強大的心理。遇到問題了,躲是躲不開的。”但他每次說完,輕塵就會更加崩潰、發脾氣和摔東西。不僅是C中,學校一度都成為這個家里的禁忌詞,不能提。察覺到孩子的抗拒與痛苦,鄭博聞不再說這些。
他經歷了一段“病急亂投醫”的慌亂時期。在網上搜情緒障礙,仿佛掉進一片訊息的汪洋大海。同樣是抑郁,每個人說的都不同,孩子狀況不一樣,服用的藥物不同,走出來的路徑也不一樣。他到處打聽有沒有不肯去學校的孩子,別人推薦什么方法,他都會試試。一個周末,鄭博聞甚至帶孩子回了村里,請一位“神仙”老奶奶,磕完頭,給他配了一包藥粉。
輕塵生病之初,經常不睡,他們也睡不著,有時飯也不吃,餓了泡一包方便面。他總想著“糾正”,他一去說,父子倆就開始“干仗”。為了緩和關系,他加入了朋友推薦的一個群,據稱是清華大學的老師創建的,女兒抑郁癥之后,他通過自我療愈引領女兒走了出來。他建了一個群,引領著大伙一塊學,入群費三千多塊錢一年。群里有一百多位家長,時不時就有突發事件——孩子崩潰了,要自殺,群主會語音直播指導家長怎么做,其他家長圍觀學習。
他的手機里還保存著很多條家庭教育課程的音頻,點開一個音頻外放給我們聽,標題是“要在愛中管教”。內容卻是讓家長“如果不懂怎么溝通,多閉嘴”。鄭博聞加了很多家長社群,有些因為沒續錢,已經被移出群聊。晚上與周末,他與妻子在手機上聽家庭教育的課,聲音外放,門也敞開著。
學是學了,但他還是不知道怎么開口,一說又不自覺變成了“說教”味兒。鄭博聞記憶里,他與父母也沒有過“談心”,“愛肯定是有的,但就是不會(和孩子)溝通。”
有一回,輕塵告訴他,班里的同學好像敵人一樣,他成績排在前面,后邊一直有人要追上來。鄭博聞當時不以為意,他覺得,學生之間你追我趕,似乎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老生常談道,“你學你的就行了,不要把這些看得過重。”
以網上搜情緒障礙,仿佛掉進一片訊息的汪洋大海。同樣是抑郁,每個人說的都不同,孩子善不一樣,服用的藥物不一同,走出來的路徑也不一樣。
可現在他反思,一個12歲的孩子,可能并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種變化,因為學習上的競爭,成為了現實里的敵人。我們聊到晚上10點多,鄭博聞面色疲憊,整個身子陷入沙發里。我們原本打算結束談話,他卻突然問起,輕塵昨晚凌晨才回家,“你們昨天游玩時間不短,他是不是不愿意回來?”
能明顯感受到他的小心翼翼。說起什么,他會不自覺地問,輕塵提到過嗎?他怎么說的?在C市的幾天,我們幾乎是鄭博聞與輕塵之間的傳聲筒,盡管他們住在同一棟房子里。輕塵出去玩會拍很多照片,有時候還寫一些文章,發在公眾號上,鄭博聞會點個贊,發個大拇指的表情,更多就不知道聊什么了。
在C市,輕塵愿意出門的日子,鄭博聞開車載他到處轉,也會一起跑步。夏天的下午,一起騎自行車,繞著C市最大的湖騎行,路兩旁的樹很高,遮下一片片樹蔭,風從耳邊吹過,感覺不到曬,心情覺得很暢快。后來輕塵會經常騎車去做心理咨詢。
輕塵旅行在外的日子,到了晚上11點,還沒打來電話,鄭博聞妻子就會打過去,有時輕塵沒接,鄭博聞盯著微信步數,步數還在動,他們就等等,直到輕塵回了賓館。即便輕塵在C市,他們也少有交集,鄭博聞白天上班,有時一起吃個晚飯,后半夜輕塵多在寫歌。鄭博聞不懂音樂,也很少過問什么,盡力去支持孩子的興趣,“他高興就可以。”
白桃的狀況總是時好時壞。抑郁發作時,她害怕出門,就躺在床上,生活完全依賴顧莉。作息也晝夜失律,整夜打游戲,和游戲里的朋友聊天。一開始顧莉會制止,但這會令女兒的情緒變得糟糕。女兒變得極度缺乏安全感,有時東西找不到了,都會讓她產生恐懼,“家里是不是有鬼在偷東西”。
當顧莉第一次看見女兒用小刀在手臂上割出一道道血口,血淋淋一片時,她全身發冷,強硬地拽過女兒的手,消毒、包扎,吼著:“你傷害我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你怎么可以去做這樣的事情!”后來白桃去上海專科醫院住院,醫生問為什么要劃自己的手,白桃說:“可能我想讓媽媽難過吧。”顧莉無法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心里很亂,揪成一團。她在心里拉扯了許久,問女兒:“需不需要媽媽辭職,一直陪伴你?”
這是遭遇抑郁癥的中產家庭的又一重關卡,是不是該辭職,盡可能多的陪伴孩子?顧莉加入的一個抑郁癥家長社群里,一位媽媽24小時在家陪著孩子。當孩子躺在屋子里,陷入一種木僵的狀態,不愿意出門,拒絕溝通時,她就會破門而入,把孩子拖出來。她反對給孩子吃藥與住院,而是花了十幾萬買一對一的雅思課程,2000塊錢一節,老師每天都來,“錢給你交了,上不上隨你。”后來孩子對她很信任,也很依賴,“連滾帶爬”地把高中讀完,還申請了國外的學校。
顧莉不認可這種粗暴的方式,也自問沒有這么雄厚的經濟實力。她快40歲了,一旦辭職,以后可能不會再有重回職場的機會。小時候,她見到自己媽媽因為沒文化被欺負,立志要出人頭地,讓家里揚眉吐氣,她與丈夫一路奮斗到今天,她也很喜歡現在的工作。辭職后,一家人需要面對很大的經濟壓力,生活質量會下降,也不可能再支持女兒說走就走的療愈旅行。
她與丈夫都是重點大學畢業,回到家鄉工作后,她是單位里學歷最高的人,專業職稱考試、評定也一路領先。為了不缺席對女兒的陪伴,晚上她會早早帶著工作回家,女兒在房間寫作業,她在客廳處理工作。
女兒生病后,她把原來用于專業學習與考證的時間都用在學習心理學與溝通的課程,卻好像依然不夠。陪伴孩子,最大限度地滿足孩子的情感需求,是她必須要完成的另一項功課。2021年,顧莉工作調動,必須去外地,女兒由姥姥照顧,每天會給顧莉打無數個電話,不停發信息。
顧莉當時工作極其忙碌,有時正在開會,她會簡單回個“好的”“了解”,工作忙完再打過去。電話那頭女兒興致勃勃地講著,她會聊自己負面的情緒,她的痛苦、失落,她的戀情,也會聊一些開心的事情,喜歡的動漫角色、買的新衣服。顧莉安靜地聽著,有時到了深夜,筋疲力盡的她睡著了,然后會聽到女兒在電話那頭暴怒的吼叫,把她喊醒。
有時周末,顧莉太累了沒能趕回家,女兒會控制不住地在家里摔東西,甚至出現斷藥,斷藥后就會失控,再次“割手”。有一次,她把一星期量的安眠藥都吞了,最后在緊急情況下,送去了醫院。
出院后,顧莉把女兒接到了自己工作的城市,把刀具、藥管得很嚴。她想做些什么,讓女兒不那么痛苦。那段時間,女兒的精神極差,幾乎難以單獨出門——醫生換了一種治療重度抑郁的藥物,吃了后,人直接被“放倒了”,感覺全身都是麻木的,但腦子轉得非常快,睡覺時也會經常驚醒。顧莉每天設了鬧鐘,提醒女兒吃藥,吃半粒的藥,一次只給她半粒。
白天一有空,顧莉就給女兒打電話,想不想來媽媽工作的單位待一會兒,下班后問,想不想出來走走。晚上白桃會上網聊天和打游戲,顧莉就在她旁邊坐著看書,她買了許多心理學的書。到了睡覺時間,她會說,媽媽明天要上班,先睡了。上班前,她會親親女兒,告訴她:“我愛你,媽媽上班去了。”見女兒還在睡,沒什么反應。顧莉打開窗簾讓陽光灑進來,讓她感知到白天來了。
可等到下一次極度痛苦的感覺暴發時,女兒依然會自傷,甚至更激烈。多數時候,顧莉只能在一旁靜靜陪著她,有時抱著她,等她平復下來,給她包扎與消毒。她的精神得時刻緊繃,如果出現過激的情況,她需要去制止。事后,她們都得去做心理咨詢。女兒后來也和她解釋過,自己誤認為這種宣泄可以作為氣媽媽的手段。顧莉狀似平靜地講述著。電話那頭會陷入安靜,我們的對話就停下來,我能聽見她的哽咽。
顧莉說,就像坐在一趟過山車上,平緩的狀態總是持續不了多長時間,無論她窮盡怎樣的努力去陪伴,女兒總是很快會掉落。
白桃今年19歲了,原來班級的同學已經進入了大學階段,他們每天都在上學,“拿著一個iPad、筆記本電腦,在弄一些很高級的東西,分享他們寫作業的deadline。”
她也想回學校,想考大學。她覺得自己還是必須和大家走同樣的路,“那是一種從小被規訓的思維,不讀高中、不考大學好像就是異類。”于是,顧莉給她報了個補習班,課表和學校一樣,從8點鐘上到下午四五點。白桃回家說,班里的孩子年紀比她小兩三歲,她覺得有點尷尬。
強撐著上了一個多月,直到補習班第一次考試,白桃交了白卷。她已經寫不出來一個字,看著試卷會暈字,她拿著試卷,聽到老師的指責,你在干什么,為什么擺爛。她好想說,自己沒有擺爛,只是生病之后,“我的學習習慣好像已經全部都沒了。”
白桃沒再去補習班,她去了杭州共居與療愈小屋。這是顧莉在一個公眾號上看到的,她覺得女兒在這里應該會比在家里開心。剛到小屋時,白桃作息顛倒,沒辦法參加活動,陪伴者每天都會來叫她,但不強求她參加活動。后來慢慢地,她覺得不好意思,主動起床參加活動,找大家聊天,一起做飯。心情不好、不想說話時,沒有人會來打擾她。周末她就自己在杭州到處逛逛,喝奶茶、吃蛋糕。沒有人會問,她為什么沒有上學。
白桃說,這像是他們的一個“烏托邦”。小屋里允許孩子情緒崩潰。白桃在小屋那段時間,到了晚上,時常有人崩潰、大哭、吵架,甚至喝醉了拿頭瘋狂撞墻,陪伴者就默默陪在他們身邊,避免出現緊急狀況,但沒有人會過分干預,等大家情緒發泄完了,陪伴者再引導他們互相道歉、和好。一個月共居結束,許多孩子有了分離焦慮,甚至無法離開,有人留下來參加了五六期。
我們和白桃有次通話時,她剛剛結束一段旅行回到A市。當時她的聲音聽起來很雀躍,她給我發了最近做的美甲,一套粉藍色的、點綴水晶的可愛造型。她告訴我,媽媽給她聯系好了一所國際學校,氛圍更寬松,“我可以慢慢恢復,恢復到有足夠的能力再去學校。”
然而病情反復,她的狀態再次“脫了線”。作息很快顛倒了,白天窗簾緊閉,身體感覺很沉重,沒有力氣起床,晚上卻怎么也睡不著,在家里來回踱步。5月底,我們再聯系時,白桃又去了杭州小屋。她說,想再調整一下狀態。
這些昂貴的線下營與療愈之旅,是許多抑郁孩子的“中轉站”。有的孩子來過一兩次,有的孩子每年都會回來。也有孩子參加了許多期后,不愿離開,成為志愿者、陪伴者與社群管理員。“它太符合我們這些抑郁孩子的心理需求了。”白桃說,在這里,他們能找到一群正在經歷同樣病程的人,“那是一種很難得、很珍貴的感覺。”
輕塵輾轉了多個線下療愈小屋和旅行后,狀態有所好轉,中間回C市,他主動提出復學。鄭博聞給他辦了轉學、入學手續,去鄭博聞妻子工作的學校,考學壓力沒那么大,他們方便照顧。
可手續剛辦好,輕塵又打算出發了,他承諾,回來就復學。他去了廣州、廈門,去了華南師范大學、廈門大學校門口拍了張照片,還飛去昆明,見了線下營認識的一位朋友。他們聊抑郁癥,聊音樂,但他還是覺得少了點什么。
一次療愈之旅歸來后,學校已經進入寒假,在上網課,輕塵去旁聽了一節英語課,老師講解完形填空題。下課后,心里那種“不好的感覺”又回來了,輕塵說,他感受到身邊人都很焦慮,“就像一個機器壞了,他們迫切地想要修好它。”他掉入了時不時發作的“驚恐”癥狀,窒息感強烈,強迫行為也更加明顯,他在手機備忘錄里記自己的想法,每天不斷地記,不斷地重來,記了超過一萬條,他去了醫院復診。
等到下一次極度痛苦的感覺暴發時,女兒依然會自傷,甚至更激烈。顧莉說,就像坐在一輛過山車上,平緩的狀態總是持續不了多長時間,無論他窮盡怎樣的努力去陪伴,女兒問題很快會掉落。
復學再度擱置了,一切又回到了原點。輕塵定好了新的旅行路線,這次他打算去華北到西北邊境游。鄭博聞嘆了聲氣。辦理復學的流程并不容易,數次爽約,也使得鄭博聞與學校之間的溝通變得艱難。鄭博聞察覺到輕塵的逃避,但沒有點破。他也沒提其中的難處——中學生的休學、留級,一年有一年的新政策,他始終懸著心,不知道下一次會不會順利。
距離最后的復學期限只剩4個月。鄭博聞沒敢多問什么,每天照常上班、下班,只是家里桌上時不時多了點東西,一些預防高反的藥。
休學與復學就在天平兩端,誰也不知道那個中間地帶在哪兒。一個現實的難題是,孩子在中斷學業、接受長時間的療愈后,很難一下回到正常的學校節奏與教學進度——全天候上學,作業得寫,早晚自習得上,以及參加考試。停滯的時間越久,在“烏托邦”的時間越久,回歸的難度可想而知就越大。
青少年抑郁支持平臺“ 渡過”的負責人李香枝告訴我,許多孩子復學后,回了學校又被“退回來”,跟不上學校的節奏了。休學青少年在這里參與工作或創作,不需要坐班,一周承擔十多個小時工作時間,抑郁復發了,工作就先停一停。他們一邊工作,一邊療愈。理想情況下,一些青少年能夠慢慢離開“渡過”,繼續上學,自己出去找工作,“作為一個過渡”。
許多抑郁癥社區試圖成為家庭與學校之間的“中間地帶”,然而這并不是一個真實的社交環境。北京大學第六醫院兒童精神科醫生林紅,從2009年開始做家庭治療,接觸了大量孩子和家長。她說,很多孩子處在兩個極端狀態里,有人變得很封閉,另一類會不斷往外走,逃離某個地方。有的家長束手無策,對她說,林大夫,給你十萬塊錢,我把孩子擱你這兒。林紅無奈,“對家長來說這似乎是一個簡單的辦法,卻不是解決問題的正道,孩子早晚還是得回歸家庭、回歸社會。”
醫院、心理咨詢室與療愈活動,像是這場康復馬拉松途中的醫療點與加油站,可孩子的康復路上不能只有這些。林紅介紹,抑郁的診斷標準里,有一條是癥狀導致患者在學校、社會或家庭出現明顯的功能損傷——不能上學、不能工作或者無法社交,療愈過程中,孩子需要重新去社會化,回歸家庭、學校與人際交往,這是孩子逐步康復的表現。
而邁出這一步,意味著諸多困難。持續的治療與心理咨詢支持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醫療點與加油站之外,還需要鋪平一條跑道,接住這些抑郁的孩子,讓他們一步步學習如何回歸,以及應對未知的困難。
“家長怎么在這個疾病過程中參與進來,怎么去陪伴孩子、支持他,跟孩子一起去面對這個事。”林紅說,這是家長的課題。而學校的課題是,能不能允許一個抑郁的孩子慢一點,未必需要完全按部就班,“總會有一所不以升學率為目標的學校,可以是職業學校、國際學校,也會有一些更寬容的老師。”
但更重要的還是制度性的保障。林紅在日本與德國進修學習時,孩子在住院期間,學校會安排專門補習的老師,避免學生落下太多功課。專業治療開始之前或結束之后,孩子在學校期間,可以先在一間單獨的生活指導部室適應學習和社交。如果孩子有特殊需要,可以先在這個特殊教室里掛了簾子的小獨立隔間學習、讀書或做手工等,他自己決定什么時間拉開簾子。
輕塵曾問父親,能不能有條件地復學,比如不上早自習,比如可以拿手機,隨時記錄作曲的靈感。鄭博聞之前沒能給他肯定的答復,他說,會去和老師溝通一下。后來,他輾轉聯系了家附近的學校,校方同意,在不打擾教學秩序的情況下,可以允許孩子自由一些。
除了學校與家庭,社會也需要參與進來。在許多城市,除了學習,目前并沒有什么更適合青少年的活動空間。林紅介紹,在德國,社區衛生服務中心會組織很多康復的活動,社工與咨詢師會支持和幫助患者練習如何回歸社會,同時通過法律保障“Home Visit ”,社工可以定期去患者家里家訪,跟進青少年的康復狀態。
為了引領女兒出門,回到社會生活,顧莉做了許多嘗試。5月,她帶著白桃去了小區旁邊一個社工站,那里有很多生病休學的小孩子,需要一些小志愿者陪孩子們玩游戲。白桃去了一趟社工站,陪小朋友玩了一個下午,她有些手忙腳亂與不適應,更想念與同齡人在一起。
5月底,一個午休時間,我們與顧莉第3次通電話,她提到了自己與丈夫工作的變動,他們最近都經歷了降薪,加班也很多,經常開會到深夜。比起前兩次的鎮靜,顧莉顯得脆弱與不知所措,女兒已經回不去普通高中,讀國際學校經濟壓力劇增,而療愈還在持續,看不到終點。電話里她幾度崩潰,哭出聲,她第一次提到了自己心里縈繞不去的、最極端的恐懼,“如果我們大人失業,或者意外去世了,孩子怎么辦?”
在C市最后一天,我問輕塵,他和朋友一般去哪里聚會。輕塵想了許久,C市建了一個新商圈,開了劇本殺、奶茶店,很多學生會過去玩。輕塵停頓了幾秒,他還沒去過。最后,他還是決定不去那個商圈了。我們去了他家附近的濕地公園,轉了一個下午,陽光很好。打車時,我報出手機后四位,他突然停下腳步,掏出手機,“一個樂句冒了出來”。
我們靜靜地等他記錄完。離別前,輕塵告訴我們,他決定下次復診后,去那所學校感受一下再復學。他在寫的那首歌關于抑郁癥,希望以后大家再談起抑郁癥,能夠像談論天氣一樣平常。
(應受訪者要求,鄭博聞、顧莉、輕塵和白桃均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