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依楠

摘要: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因間接影響他國司法管轄主權而遭受合法性質疑。從內部構造來看,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包含了雙方當事人、法院與外國當事人以及兩國法院三重法律關系,可分別從專利權物上請求權、涉外司法管轄權和不干涉主權原則的例外等三個層面進行規范證成。在法律屬性上,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兼具實體法與程序法、公法與私法多重品格,應被定位為快速排除平行訴訟違法妨害的臨時預防性責任機制,因其具有獨立程序屬性,應被納入我國知識產權基本法。在體系化構造上,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應堅持公平正義和謙抑適用的司法原則,按照法律關系層級展開具體適用,并以國際禮讓原則作為反思和制約性條件。為平衡程序正義和效率價值,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應堅持準訴訟程序的基本模式,并注重與國際條約的程序銜接。
關鍵詞: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合法性;排除妨害;獨立程序;國際禮讓
一、問題的提出
在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快速興起的當下,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正日益成為各國通過司法塑造全球創新和商業格局的重要手段。從技術專利化到專利標準化,標準必要專利促成一國技術優勢向產業優勢的轉變,其話語爭奪亦成為新時期各國參與知識產權全球治理的重點。長期以來,標準必要專利許可費率的確定依賴于當事人自治,各國司法機關雖偶有介入,但其費率裁決仍以本國市場為限。2017年,英國高等法院率先開創一國簽發禁訴令并裁決全球費率的局面,推動標準必要專利全球許可進入司法定價時代。短短幾年內,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相繼被美國等國頻繁適用,其本質是通過爭奪對相關國際糾紛的全球管轄以維持發達國家在標準必要專利規則制定領域的領先地位。
中國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司法探索甫一誕生就遭遇來自理論研究和西方國家的雙重挑戰。2020年8月,最高人民法院在華為訴康文森一案中簽發了我國首例具有“禁訴令”性質的行為保全裁定,開啟了構建中國禁訴令制度的司法實踐。但從國際法理論來看,法院在簽發禁訴令過程中面臨著不可忽視的正當性挑戰:在主權平等的基本原則下,一國法院只有在屬地范圍內才可行使司法權力,若無特別根據,國內法院的司法管轄權無權延伸至外國境內,禁止平行訴訟不僅是對當事人所享有的外國訴權的限制,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外國法院的司法管轄權。此外,在實踐層面,2022年2月,歐盟WTO代表團認為中國簽發的行為保全禁訴令不僅超越現行法律,還違反了《TRIPS協定》下的權利保護和透明度義務,若雙方未能達成磋商,將觸發WTO的爭端解決機制。次月,美國、日本和加拿大等國紛紛以涉及本國重大貿易利益為由申請加入磋商會談。可見,從積極的司法政策到禁訴令的具體適用之間還存在巨大的理論和實踐障礙,如何完善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正當性建構并在國際條約框架下優化適用條件是當前研究的重點和痛點。
從現有研究來看,關于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理論探討主要集中于三個層面:一是在正當性層面。有學者認為在當前各國爭相適用的局勢下,基于對等原則引入反禁訴令制度有利于維護我國司法管轄主權和當事人合法利益,減少因濫訴引發的國際平行訴訟,加之標準必要專利糾紛事關一國產業發展和經濟安全,爭奪管轄權和話語權便具有極為重要的戰略價值。但亦有學者主張,訴權和訴訟系一國公法性質的范疇,禁訴令對他國公權力的影響必將招致反禁訴令對抗,不僅無法抑制平行訴訟,也從根本上有違司法禮讓和國際法基本原則。二是在比較法研究層面。除了歐盟內部已經通過《布魯塞爾條例Ⅰ》確立“先受訴法院” 原則,美國、英國、印度甚至德國等國都曾在不同程度上簽發過禁訴令,且不同法院在簽發標準上形成了“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之分,前者是指禁訴令的簽發只需申請人遭遇了外國惡意訴訟或欺壓,而后者則認為只有在保護國家司法主權和重要公共政策時才足以抵消禁訴令的負面影響。三是在制度選擇和適用要件層面,除了有關禁訴令是否屬于知識產權行為保全的探討,還包括法院可以直接簽發具有防御性的反禁訴令,并應在主動適用時考察國際平行訴訟前提、公私利益權衡和國際禮讓反思等要件。
不難發現,現有研究較少涉及當下國際糾紛,且主要是從國際法而非知識產權法的角度展開觀察。由于起源于英美法系的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是現代國家域外管轄的重要制度表現,因而現有研究更多從國際法框架下考察一般禁訴令的域外經驗和制度銜接,但當維護司法主權成為主要的話語構建體系時,標準必要專利這一前提論域便被無意中忽略。事實上,禁訴令自誕生至今本就僅在海事、離婚和破產等極少數領域得到過適用,當前尚不存在具有一般適用效力的立法范例。換言之,特殊類型案件的政策考量和利益承載構成了禁訴令正當性的主要依據。因此,不論做出何種理論嘗試,僅以國際私法為觀察視角的觀點必然受到主權平等和互不干涉等基本原則的前提限制,這使得現有研究不僅無法為國家主動簽發禁訴令提供充分依據,更易陷入“維護本國司法主權出發點”與“影響他國司法主權結局”的悖論,始終無法在正當性上達成共識。可見,完成從禁訴令到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視角切換是推進現有研究的關鍵。
從標準必要專利的視角觀之,目前尚有以下問題需要闡明:第一,標準必要專利與禁訴令存在何種內部關聯,如何從規范層面為其提供正當性論證;第二,起源于判例法的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在成文法體系內發揮何種制度功能,應被納入何種法律制度,只有以規范的合法性論證為基礎,才可經由法教義學達致法政策目標,同時立足現行法回應歐盟WTO代表團就“中國超越行為保全制度擴大適用禁訴令”的質疑,從而避免引發國際爭議;第三,如何完成禁訴令適用規則和程序構造的建構,在降低引發兩國禁訴令混戰風險的同時,與我國應當承擔的國際義務有效銜接。上述問題依次揭示了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規范基礎、功能體系與規則構造,從知識產權法角度分別展現其實踐面向與法理內涵,本文的論證亦循此展開。
二、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規范證成與法律基礎
合法性在廣義上是指符合制定法或制定法遵從的價值準則。從邏輯上看,證成合法性既要尋找要求構建知識產權禁訴令的法律基礎,也要反思是否存在禁止適用禁訴令的法律。如圖1所示,一項禁訴令的簽發涉及三對關系,即當事人之間、本國法院與被申請當事人之間、兩國之間的關系,第一對關系屬于平等主體間的私法關系,而后兩對則落入公法范疇,只有三對關系同時具有法律依據或不違反限制時,才可判定作為整體的禁訴令不違反合法性要求。據此,本部分將分別從私法和公法角度嘗試證立禁訴令涉及的三對關系,并明確其法律屬性。
(一)作為實現專利權物上請求權能之措施的私法證立
根據《民法典》第1167條之規定,民事主體的財產權益在遭受侵犯時,有權請求侵權人承擔排除妨害和消除危險的民事責任。從內容來看,該條款主要規定了權利人在遭受侵害時可主張的部分絕對權請求權,因此類請求權系由原《物權法》上的基本制度演變而來,故而又被稱為“物上請求權”。在功能方面,物上請求權與同為侵權責任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具有完全不同的定位。損害賠償著力于在事后填補當事人所遭受的損害,使權利恢復至原本的狀態,而物上請求權則在權利尚未受到損害但已面臨妨害或妨害危險時發揮作用,是一種預防性的責任方式。從基本構造來看,物上請求權的適用要件有二:第一,民事主體的圓滿權利狀態遭受妨害或面臨妨害的危險;第二,此種妨礙必須具有違法性,換言之,若權利人對妨害具有法律上的容忍義務時便不得適用該條。需要注意的是,權利人在行使物上請求權時只需證明侵害人實施了妨害行為,至于其是否對妨害具有主觀過錯則在所不問。
《民法典》第1167條規定的物上請求權可直接適用于標準必要專利領域。從《民法典》與《專利法》的關系來看,有關民事責任的條款在性質上屬于一般性規范,是所有民事權利應當共同遵守的制度,《專利法》在未作專門規定時可以直接援引適用有關內容。其深層原因在于,知識產權與物權同為支配權和絕對權,“故相同屬性之權利皆得有保護請求權”。基于專利客體的非物質性,物上請求權在這一領域的典型效力表現為排除他人對技術方案等客體的非法利用,但就專利權所可能遭受的各種妨害情形而言,此種情形只是其中一部分,只要權利人在行使權利時遭受妨礙或存在妨害之危險,便可落入物上請求權的保護范圍。
結合禁訴令發揮作用的過程來看,提起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是物上請求權在當事人參與涉外民事訴訟中保護權利圓滿狀態的特殊表現情形。如前所述,專利權的絕對權屬性意味著行使權利不受任何妨害,而在訴訟階段,該種支配力表現為當事人有權根據自己的真實意思,結合權利受侵害的具體狀況向法院提交證據,不受干涉地表達權利保護主張,一旦法律條件成就,權利人便應當獲得勝訴判決并通過執行判決恢復權利的圓滿狀態。換言之,若當事人在訴訟過程中受到不當的干涉甚至脅迫,以致無法完全自由主張權利,此時足以認為當事人所享有的財產權法律地位受到侵害,權利人便可以基于物上請求權提出排除妨害、消除危險的請求,而請求的具體內容表現則可以是申請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此即為專利物上請求權權能的非典型適用情形。需要注意的是,此種權能雖與當事人在程序法上的訴權有部分重疊,但訴權的含義僅包括當事人在訴訟地位適格時有權向法院提起訴訟并獲得判決,而基于實體法規定的物上請求權更加注重當事人的合法權益是否得到圓滿的保護。如此一來,在簽發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情形中,需要證明的問題便是權利人是否會在訴訟中因國際平行訴訟而遭受不當干涉甚至壓制脅迫等妨害,而禁訴令又是如何排除此等妨害因素。
在標準必要專利國際訴訟領域,圍繞管轄問題,包括中國在內的世界各國都在既有地域管轄、專屬管轄等規則的基礎上不斷擴大管轄范圍,盡可能通過各種連接點的設置以爭奪對全球標準必要專利糾紛的管轄,這使得當事人在選擇法院方面具有極大的自由。但是,由于不同國家的實體法、程序法和公共政策不盡相同,原被告在不同國家開展訴訟亦會遭遇完全不同的裁判結果。譬如在華為訴康文森一案中,德國杜塞爾多夫地區法院認定的標準必要專利許可費是中國法院認定數額的18.3倍,明顯超出了合理范圍。因此,一旦發生糾紛,若無管轄協議的約束,當事人便傾向于在勝訴概率更大的法院提起訴訟,或在應訴后同時向能獲得優勢的外國法院另行起訴以對抗在先案件審理。
從國家層面來看,標準必要專利平行訴訟的存在本無可厚非,這是兩國同時行使管轄權的必然結果,但從當事人的角度來看,在其處于弱勢地位的法院面臨的不利判決,會影響其處于優勢地位的法院的訴訟。在前述案件中,若康文森公司在德國申請執行停止侵權的判決,華為公司便只能在支付超高額專利許可費與退出德國市場之間做出選擇。為了避免處于此種不利的境地,華為公司將不得不與康文森公司在法庭之外進行談判并被迫調整訴訟請求甚至提出撤訴,此時華為公司本該享有的合法利益便受到了平行訴訟的妨害。應當注意的是,盡管華為公司在本案中應當享有的合法權益來自康文森公司對所持標準必要專利做出的FRAND承諾,但由于FRAND承諾在法律性質上屬于負擔行為,這使得標準實施者取得了類似于財產權人的法律地位,因而在援引物上請求權條款時并無不妥。
德國在司法實踐中亦采納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可作為實現物上請求權之具體措施的觀點。例如,德國慕尼黑地區法院在小米公司與交互數字公司一案的禁令判決中認定,盡管交互數字公司仍可申請執行德國法院的生效判決,但其勢必因違反中國法院禁止申請執行該判決的禁令而遭受嚴重處罰,這迫使當事人不得不放棄申請,構成對專利權人類似財產權的法律地位的損害,因而應當根據《德國民法典》第1004條第1款第1項的妨害除去請求權簽發反禁訴令。之所以強調“類似”,是由于《德國民法典》第1004條規定的是物權請求權,當事人只能將該條類推適用于知識產權,而我國《民法典》第1167條則針對所有類型的財產權,直接援引適用并無障礙。可見,在圖1所示的“關系一”中,當事人之所以有權針對另一方提起禁訴令申請,是因其享有排除妨害、消除危險的知識產權物上請求權所致。但并非所有的國際平行訴訟都可能構成不法妨害,還需結合具體案件判斷當事人是否存在特定私法的容忍義務(如協議管轄)或公法容忍義務(如外國專屬管轄)。
(二)作為涉外司法管轄專門制度的公法證立
“法無限制即可為”是國際法領域的重要論斷。有學者將其概括為,若國際法上不存在專門的限制性規定,則一國特定行為的合法性并不依賴于國際法的積極授權。通常認為,該原則是國際常設法院在1927年審理的“荷花號”一案中創設。國際常設法院在該案判決中指出,具有約束力的國際法律規范源自各國的共同意志,因而不能提前假設對獨立國家存在某些限制。據此,似乎可以直接認定我國法院對當事人簽發具有涉外因素的禁訴令(圖1關系二)和影響外國司法管轄主權(圖1關系三)的行為不具有合法性障礙。但問題在于,“荷花號”一案的判決自作出以來就屢遭批判,國際社會更是在實踐中對國家司法權力的域外行使施加了部分限制。因此,若要在公法層面證立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合法性,還需論證其并未突破國際社會的有關限制。
第一,在“法院—當事人”層面,法院有權超越屬地原則針對當事人的境外行為行使域外司法管轄。從國家權力配置的角度來看,司法權力作為國家主權的具體表現和重要組成,通常與一國的主權及領土觀念息息相關。受到一國在其領土范圍內享有絕對主權的理念的影響,司法管轄權不得延伸至境外便成為理論邏輯推演的必然結果,該種觀念也被稱為司法管轄的屬地原則。但在全球化時代,該觀念面臨著巨大的理論瑕疵:屬地原則秉持著“機械的物理時空觀”,將各國民事主體隔絕在相互獨立的管轄范圍內,并據此形成一一對應的司法管轄,但事實上,現代民事主體在全球貿易交往中極易產生跨國法律關系,若一國司法機關無權對境外主體實施管轄,那么將存在大量的跨國糾紛無法得到有效審理。為此,現代國家紛紛嘗試在理論上突破屬地原則,其中以美國最具有代表性。從十九世紀以來,美國學者先后在理論上構建了“權力論”“聯系論”和“公平論”以證成域外管轄,支持“公平論”的學者主張,為了保護個人的合法權益,應在遵循正當程序的基礎上擴張管轄權范圍。時至今日,圍繞涉外司法管轄,世界各國已經形成了較為穩定的基本規則體系,超越屬地原則行使涉外司法管轄在主要發達國家的司法交往中已經成為常態。反觀在涉外司法管轄的限制方面,目前國際上并無限制涉外司法管轄的國際法律規范。全球范圍內,只有歐盟成功簽署了《布魯塞爾條例Ⅰ》,該條例在設置了有限例外情形之外,嚴格要求成員國遵守先訴法院管轄原則。但應當看到,限制性規范的缺乏并不等于域外管轄不受任何限制,各國對于一些缺乏正當理由的過度管轄行為仍持批判態度,這意味著我國仍需遵守已成共識的涉外司法管轄規則體系。在一國簽發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過程中,最容易遭受質疑之處在于涉及專利有效性的糾紛應屬于一國專屬管轄,這正是專利地域性的效力體現,但有學者指出,長期堅持知識產權糾紛專屬管轄的英美法系國家在此問題上已經出現態度轉變,非注冊地法院完全可以只在個案中認定專利權的有效性。可見,一國法院針對當事人在域外的行為簽發禁訴令具有國際法上的合法性基礎。
第二,在“法院—法院”層面,司法機關依據正義理念簽發禁訴令可以構成不干涉主權原則的例外。依據國際法,主權平等是處理國與國關系的基本原則。在效力上,主權平等要求各國在國際交往中尊重他國的獨立地位,不干涉他國的立法、司法以及行政事務,此種要求被統稱為不干涉原則。不干涉原則是從主權平等這一核心概念中衍生而出,經過國際社會成員的長期共同遵守,已具有國際法上的習慣效力。世界各國在早期普遍奉行絕對主權原則,認為一國在國際社會中具有絕對獨立自由的地位,因而不干涉原則也不存在例外情形。但隨著實踐的發展,違反不干涉原則的具體實踐逐漸增多,國際社會日漸意識到一國主權在行使時會不可避免地受到他國主權的制約和影響,此時相對主權原則便作為一種新的理論形態被正式提出。相較于前者,相對主權原則認同國家主權可以被限制,但此種限制必須具有國際法上的正當性,此時便意味著不干涉原則開始出現例外情形。如此一來,若知識產權禁訴令落入不干涉原則的例外,便不屬于對外國司法管轄權力的不當影響。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應當如何判斷某種干涉是正當的。有學者指出,國家行為的合法性是一個介于底線規則與正義價值之間的“區間概念”,不同國家應當適用與其身份地位相適應的判定標準,一國的綜合國力越強,其行為便越應具有較高的道義色彩以滿足國際社會的期待,這意味著我國在例外情況下實施干涉行為時必須具有較為充足的正義根據。此外,在行為方式上,干涉行為必須“伴隨著一個法律上的權利主張”,而不僅僅是提出寬泛的政策考量,此種干涉行為才有助于促進不干涉原則例外制度的法治化進程。需要指明的是,此處的權利應是國家所享有的基本權利,具體類型包括管轄權、獨立權、平等權和自衛權。由此觀之,在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簽發具有明確的國家權利維護目標和正義價值考量時,可以構成不干涉原則的例外,并因此獲得國際法上的合法性。
三、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制度屬性與功能澄清
在合法性爭議之外,圍繞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主要存有兩大分歧:一是禁訴令是否屬于《民事訴訟法》所規定的行為保全制度;二是禁訴令能否被拒絕承認、執行外國判決等具有類似功能的制度所替代。這些問題實際上涉及對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制度屬性與功能的認定。
(一)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屬于涉外特別獨立程序
準確把握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法律屬性,必須立足其制度運行邏輯和法律特征。如前所述,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合法簽發需要滿足三重條件:第一,當事人對另一方可主張物上請求權;第二,本國法院對當事人的境外行為具備涉外司法管轄權;第三,本國法院對外國法院的影響構成不干涉原則的例外情形。可見,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因其涉及復雜的法律關系而具有多重屬性,無法被《民法典》及《專利法》已經規定的制度所涵蓋,其特殊性表現為:第一,兼具程序法與實體法雙重屬性。一方面,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請求權基礎包括了物上請求權,當事人得通過禁訴令恢復財產權的圓滿行使狀態,此即為實體法所固有之功能;另一方面,禁訴令的簽發必須經由當事人向法院提起排除妨害或消除危險的給付之訴,且法院必須衡量是否享有對當事人及其域外行為的管轄權,因而禁訴令在外觀上以司法程序的衡量與開展為其表現形式。第二,兼具公法與私法雙重屬性。從“當事人—當事人”層面來看,簽發禁訴令需要作出雙方利益受損的衡量比較,若無當事人基于利益受損事實提出申請,法院不得主動依職權簽發;而從“法院—當事人”及“法院—法院”層面來看,不論是對當事人涉外行為的司法管轄合適與否的分析,還是對禁訴令影響外國司法權力程度的判斷,均屬一國公法上的判斷事項。可見,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應當被認定為我國涉外知識產權領域的特別獨立程序。
從體系安排的角度來看,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不宜納入我國《民事訴訟法》或《專利法》的體系當中,而應作為特別程序條款列入知識產權基礎性法律。從制度目的和法律構造來看,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以當事人之間存在知識產權物上請求權為基礎,屬于特殊部門法領域的程序,不具有推廣至整個涉外民事訴訟領域的價值。縱觀世界各國立法,禁訴令亦只存在于破產、海商、離婚和標準必要專利等少數領域。此外,由于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勢必圍繞程序的展開設置專門規定,與《專利法》作為實體法和權利保護法的基本品格不相適應,也難以在剛剛完成修法的情況下再次進行修訂。當前,我國正在開展知識產權基礎性法律的立法準備工作,該法被定位為包含公法規范的綜合性法律,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制度作為涉外糾紛處理的特別程序條款與該法的治理性、綜合性相契合,應當列入保護條款之中。
(二)利益衡量下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制度功能
在保護對象方面,不同國家的禁訴令司法實踐因適用規則相異而存在單一保護與雙重保護之分。如前所述,在英國,法院通常因當事人在外國遭遇具有壓迫性的訴訟而簽發禁訴令,此時其功能專為保護民事主體的合法權益;在德國,法院認為只有在遭遇外國禁訴令的情況下才可簽發反禁訴令,其功能便在于保護一國的司法管轄主權;而在中國的司法實踐中,法院同時考量了當事人的利益受損情況、對中國訴訟的影響以及公共利益,可見禁訴令又可同時兼具保護私人利益與國家利益的雙重功效。換言之,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制度功能蘊含在其合法性基礎之中——法院在特定法律條件成就時才可簽發禁訴令,將這些條件背后所保護的利益形態簡單相加便可框定禁訴令的保護范圍,若依前文分析,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保護的應為當事人在相關領域的私益和國家作為權利主體所享有的權利。此種功能判斷方式雖然簡單,但在論證力度上卻有所欠缺:第一,關于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合法性的闡釋存在多種理論可能,由此導致其功能判斷也不具有唯一性;第二,從合法性中推理功能的思路始終存在循環論證的嫌疑,具體而言,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之所以合法,本就因為它是私法請求權權能和公法專門制度的具體表現。因此,還需從其他角度進一步框定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所應保護的對象。
從層次利益結構出發衡量簽發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制度成本,可以為有效厘清保護對象而提供參考。從國際禮讓的角度來看,知識產權禁訴令的簽發不論有何種正當根據,都是借助公權力以強制方式將案件管轄收歸本國法院,相較于運用“不方便法院”原則主動放棄管轄,只要簽發禁訴令就會構成對國際禮讓的違反,由此可能引發的國家形象受損、司法主權對抗和國際社會誤解皆是簽發禁訴令的成本。而從收益的角度來看,簽發禁訴令則可能促進個人利益、制度利益乃至國家利益的增長。在此基礎上,通過衡量禁訴令在保護不同對象時的損益比,即可有效確定其最有效率的保護范圍。需要說明的是,上述利益及成本雖處于不同的價值位階,但亦可在普遍存在的社會共識之上開展“異質性利益”的衡量。在單獨保護知識產權人的情況下,因禁訴令的簽發理由與國家管轄、公共政策無涉而通常會引發外國法院的反禁訴令對抗,此時當事人基于國內優勢訴訟地位所能獲得的個人利益較小,對于激勵創新、打造訴訟優選地等制度利益亦無太大增進作用,相反還要面臨違反國際禮讓、司法對抗所帶來的國家利益損失,顯然得不償失。在單獨保護國家管轄等利益的情況下,因不考慮當事人的訴訟狀況,禁訴令只可在部分情況下增進個人利益與制度利益,雖然維護了國家利益,但會被違反國際禮讓的成本抵消一部分,此時簽發禁訴令仍在整體上具有收益。在同時考慮私權保護與國家管轄及公共政策的情況下,禁訴令不僅會同時推動個人利益和制度利益的增長,還會因其簽發依據較為充分從而降低引發反禁訴令對抗的風險,在同樣需要抵扣違反國際禮讓成本的情況下,此種情形整體上面臨著較高的收益和較低的成本。由此,知識產權禁訴令最佳的保護對象應當同時包含私人利益和國家利益。
在保護方式上,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屬于預防型責任的臨時實現機制。對于提起申請的一方當事人來說,簽發禁訴令能夠有效防止另一方當事人在外國提起平行訴訟,從而避免對當事人在國內訴訟中圓滿行使權利造成妨礙,因此禁訴令是一種基于侵害財產利益所生責任的實現方式。根據《民法典》第179條之規定,民事責任作用方式可分為預防型責任與補救型責任,前者旨在損害尚未發生時及時排除妨害或消除危險,后者則是在損害發生后填補當事人所受損失。依循上述分類,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應屬于預防型責任的實現機制。但必須看到,禁訴令畢竟在事實上干預了國外正在進行或即將提起的訴訟,因此負有盡快審理解決本案糾紛的義務,待法院作出生效判決后,當事人在國外的平行訴訟便不會再對國內訴訟產生影響,維持禁訴令效力的事實基礎即告終結,因此禁訴令又只是一種臨時性的措施。
在時效方面,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是一種高效快捷的保護措施。作為預防型責任的實現途徑,禁訴令的目標在于迅速中止或結束外國的平行訴訟,從而防止當事人所遭受的妨害引起更大的損失。易言之,法院若不能高效快捷地簽發禁訴令裁定,待被申請方在外國法院獲得勝訴判決后,申請方將陷入被強制執行或接受不合理談判條件的兩難境地。但是,應當辯證地看待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快捷特征。因禁訴令在事實上干預了當事人在外國的訴權和外國法院管轄權,故而需要逐一檢視其中的法律關系是否具有合法性,特別是在涉及查明外國法的情況下,簽發禁令需要耗費相當的時間和成本。也即是說,不可因為片面追求高效快捷而偏廢對權利的保護和權力的尊重,否則會進一步加劇當事人對禁訴令的抵觸情緒并引發新一輪的禁訴令對抗。
可見,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作為一種臨時性禁令,可以高效快捷地限制當事人在外國開展訴訟活動,從而消除平行訴訟對本國訴訟中當事人所造成的壓迫等不利影響,保障當事人對有關標準必要專利的利益得到充分實現,實現對私人利益和國家利益的雙重保護。
四、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司法適用與程序構造
在確定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制度屬性與基本功能之后,隨之產生的問題便是如何在制度層面完成其體系化構造。關于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現有研究普遍集中于適用條件的分析,很少關注具體程序構造。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禁訴令系判例法產物,缺乏穩定的制度表現形式供我國參考借鑒;另一方面,學界對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合法屬性與基本功能尚未達成共識,因而暫未深入到具體程序層面進行研究。但應當注意的是,程序構造關系到禁訴令功能的實現與當事人利益的保障。因而,有必要在確定其適用規則的基礎上,探索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程序模式與程序架構。
(一)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司法原則與適用規則
1.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司法原則
原則的意義在于指引具體規則的構建,并對規則形成補充作用。由于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在我國尚處于實踐初期,涉及的相關法律問題還未在實踐中得到充分暴露。目前世界各國就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適用存在巨大分歧,我國未來采取何種制度走向仍有待觀察。在此前提之下,即便難以較為完善地窮盡列舉禁訴令適用的有關規則,在存在明確司法原則的前提下,法院亦可根據具體案情酌情在個案中作出妥當的判決。在原則的提煉上,需要考慮禁訴令的內部構造及其法律關系,據此,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簽發適用應至少遵循公平正義和謙抑適用原則。
一是公平正義原則。公平正義是現代法治的核心理念,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宗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的基本追求。在不同主體之間,公平正義表現為不同的具體內涵。在平等的民事主體之間,公平正義要求法院對糾紛的解決有助于利益的妥善分配;而在兩個國家之間,公平正義則具有更加豐富的表現,包括要求國家尊重他國主權的平等正義和促成并維護國際良善法治秩序的制度正義等。之所以在禁訴令領域強調公平正義的實現,是由于禁訴令的手段和作用機制具有較為明顯的強制和干預色彩。雖然國際法對簽發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并不存在限制,但仍需提出充足的道義根據以抵消對國際禮讓和他國主權的影響。公平正義原則在標準必要專利領域的適用效力有三:第一,法院需要充分考慮簽發禁訴令和不簽發禁訴令對雙方當事人利益的影響,避免出現“厚此薄彼”的現象;第二,法院應堅持在原則上不簽發禁訴令以示對外國主權的尊重,只有在明顯需要保護國家利益的情況下,才可在充分陳述正當根據的情況下簽發禁訴令;第三,法院在簽發禁訴令時應當尋求國際法上的依據,或提出明確的權利義務主張,以促進禁訴令國際法治實踐的良性發展。
二是謙抑適用原則。謙抑本是刑法學上的概念,意指在適用刑法時應盡量保持克制的姿態,后來逐漸被各部門法所借用,用以表示法律適用上的適度、克制和非冒進立場。在特定語境下,國際禮讓原則與謙抑適用原則具有完全相同的含義。但國際禮讓原則主要用于約束國家所開展的涉外行為,對于一國公民而言并不具有適用空間。因此,以謙抑適用作為基本原則也可有助于對當事人形成指引。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領域的謙抑適用要求遵循“以簽發為原則、不簽發為例外”的立場,可以通過其他手段解決的平行訴訟問題不應當獲得禁訴令的簽發,以此盡量避免對其他國家主權構成任何干涉。對于個人而言,謙抑適用原則的效力在于使當事人形成法院不會隨意簽發禁訴令的心理預期,從而節約司法資源;對于法院而言,謙抑適用則要求法院在結合具體規則認定簽發禁訴令后進行整體上的立場反思。
2.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適用規則
在司法原則之下,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具體適用規則的建構應按照法院審查禁訴令法律關系的基本步驟展開。在目前的司法實踐中,法院立足《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查知識產權糾紛行為保全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將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適用因素概括為外國訴訟對中國訴訟的影響、采取行為保全措施是否確屬必要、采取行為保全措施與不采取行為保全措施對申請人及被申請人分別有何種影響、是否影響公共利益和符合國際禮讓五項因素。結合現有研究和前文的分析,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適用規則應在當前實踐經驗的基礎上進行調整,使其更符合禁訴令法律關系的展開。
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具體適用應當包含五個步驟。第一,審查本案禁訴令的作出是否針對國際平行訴訟。所謂國際平行訴訟,是指國內訴訟與外國訴訟在實質上具有相同的當事人和訴訟標的,指向相同的法律關系,二者糾紛的解決具有相互可替代性。之所以要將禁訴令限制在平行訴訟范圍內,是防止法院任意擴大適用范圍,避免干涉當事人在外國法院開展其他訴訟活動,此為形式要件。第二,審查若允許當事人在外國開展平行訴訟是否會對國內當事人造成妨害或妨害的危險。一方面,當事人之間的平等民事關系仍是禁訴令法律構造中最基礎、最核心的關系,只有一方當事人的權利在訴訟中受到妨害,才可能因此產生排除妨害或消除危險的物上請求權能。另一方面,還需審查本國當事人對外國訴訟所產生的妨害是否具有公法或私法上的容忍義務,例如審查本案是否存在意定管轄協議,由此防止將所有平行訴訟都納入禁訴令的衡量范圍。第三,審查法院對本案的管轄是否合適。在當前的平行訴訟中,法院基于各種連接點可以極大擴大對涉外知識產權糾紛的管轄權,但在要發出禁訴令時,因涉及對外國管轄的評價而需要重新評估本國法院的管轄是否合適,以及本國法院相較于外國法院是否屬于不方便法院。第四,審查簽發禁訴令對國家權利及利益的影響,或外國法院是否違反了特定的國際義務。若外國法院顯然在案件處理中違反了國際法的基本原則,或侵害我國法院對案件的正當管轄權,則法院應當基于國家利益的維護適用禁訴令制度。例如,外國法院訴訟將使中國訴訟失去可執行的內容,則應視為對我國作為獨立國家所享有的管轄權構成了侵犯。第五,依據國際禮讓原則,在裁判文書中進行充分的釋法說理,陳述法院綜合上述四項步驟的認定結果為何在考量上具有高于國際禮讓的地位,此步驟實際上是要求法院從整體上對禁訴令案件的簽發進行反思,同時有助于增進當事人和外國法院對禁訴令簽發的接受度。
(二)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程序模式與具體架構
1.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基本模式為準訴訟程序
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功能和性質決定了其難以全部采用訴訟程序或全部采用非訟程序。若完全依照訴訟程序模式,意味著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必須遵循訴訟程序原則,按照公開審理主義、直接審理主義、辯論主義、言詞主義等進行審理。盡管訴訟程序的嚴謹性得以最大程度保障當事人權利,但卻因花費時間較長,導致其與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私法性質相悖:作為專利權物上請求權權能的適用情形,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旨在幫助權利人盡快排除妨害、消除危險,一旦優勢法院無法在短期內簽發禁訴令,則必須執行劣勢法院的不利裁決,從而使當事人面臨的危險現實化或損害擴大化。反觀非訟程序模式,因具有職權干預特征,程序更為便捷,以期迅速作成裁判,相對于訴訟程序更易實現禁訴令的快速審理與簽發。但因非訟程序本質上缺乏爭訟性,往往不采取公開審理、辯論方式,當事人無法充分主張其利益受損程度,致使法官難以判斷作出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必要性。
為平衡當事人利益保護與程序反應速度,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基本程序模式應采取準訴訟程序——在申請條件、審理期限上適用非訟模式,以迅速作出是否頒發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裁定;在證據調查、事實認定等審理方式上,可適用訴訟程序的言詞原則、公開審理原則等,確保雙方當事人的實體權利得到有效保護;整體模式具有訴訟性質,但具體程序可由法官根據利益考量因素、案件緊急程度等自由裁量。
2. 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具體程序架構
在準訴訟模式下,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具體程序可依時間順序分為以下三部分:
第一,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申請。禁訴令的啟動方式必須為依當事人申請,法院無權依職權啟動申請審查程序。同時,由于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程序整體具有訴訟性質,而證據收集與調查為民事訴訟程序的核心,結合禁訴令司法適用規則,當事人在申請程序時,應當一并提交下列證據:(1)申請人在訴訟中因國際平行訴訟而遭受不當干涉甚至壓制脅迫等妨害;(2)受理申請的法院依法具有標準必要專利糾紛的管轄權。對申請主體而言,其初步舉證責任僅需證明自身遭受不當妨害或有遭遇妨害的現實危險即可,至于該種危險或實際妨礙的嚴重程度是否足以簽發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則屬于受理申請的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進行利益衡量的內容。
第二,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審查。審查期限的設置應確保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程序的效率價值,避免因審查期限過長導致受理平行訴訟的法院作出或執行不利裁決。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所涉訴訟的實體內容往往較為復雜,同樣不宜將審查期限設置過短。可參照我國民事訴訟審限設置方式,依據相關國際平行訴訟案情,分別設置兩個禁訴令審查期限:一般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審查期限為十五日;有特殊情況需要延長的,例如案情特別復雜、在國際上有重大影響等,可在院長批準后,延長十五日。從審查方式來看,應以開庭審理為原則,以書面審理為例外,一方面可以充分保障當事人辯論權利,另一方面也便于法官查明案件事實,從而合理判斷簽發知識產權禁訴令的必要性與可行性。
第三,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救濟。訴訟程序整體構造中包含了對不當結果的救濟途徑,當事人可以上訴的形式矯正可能影響絕對正義的情形。即便是一審終審的非訟程序,同樣存在對程序救濟的保障。作為準訴訟程序,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同樣需要設置救濟途徑,用以糾正受理申請法院的不當裁定。為區別標準必要專利訴訟程序本身,同時確保程序快捷性,禁訴令的救濟方式應為向上級法院申請復議,復議審查期限與受理法院對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審查期限規定一致。
3. 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程序銜接
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盡管具有獨立性,但作為知識產權國際平行訴訟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仍應在程序設置上與國際條約等國際法規范相互銜接、匹配,以滿足我國應當承擔的國際義務,其主要表現為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裁定及相關裁判文書應當予以公開。2022年2月,歐盟就我國針對專利訴訟作出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事宜,訴至世界貿易組織爭端解決機制。根據歐盟提交的磋商請求文件,其重要主張為援引《TRIPs協定》第63條第3款的透明度規定,要求我國提供OPPO訴夏普案、小米訴交互數字案以及三星訴愛立信案中法院作出的禁訴令裁定及相關判決。實際上,歐盟早在2021年7月6日發布的措施說明中,就依據《TRIPs協定》相同規定要求我國提供判決文本。我國回復稱,《TRIPs協定》并未規定相關義務,但我國本著合作互信原則,提供了裁判文書網網址及檢索方法。可見,我國簽發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相關法律文書不僅涉及對外國當事人實體權利的處分,還影響其他潛在知識產權平行訴訟外國當事人以及國外法院。為提升我國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的域外執行效果,避免外國當事人申請反禁訴令從而引發禁訴令大戰,我國應在確保國家利益、公共利益及當事人利益不受侵害的前提下,充分公開禁訴令裁定及相關裁判文書。
五、結語
在統籌推進涉外法治的背景下,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在解決國際平行訴訟問題上具有極為重要的作用。因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涉及外國司法管轄權力,在當前我國秉持“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背景下,應當著重對其合法性進行規范證成。盡管標準必要專利是我國構建積極涉外司法體系的重要手段,但這并不意味著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也應堅持積極的適用觀。審慎謙抑和國際禮讓應始終是司法機關在簽發標準必要專利禁訴令過程中的基本理念。知識產權全球治理體系的構建離不開相關配套程序的設置,未來應圍繞禁訴令與其他涉外民事訴訟程序的銜接開展更加深入的研究,構建防控外國司法管轄風險的制度體系,為中國企業參與全球競爭提供堅實的法律保障。
The Jurisprudence Interpretation and Legal Structure of the Standard Essential Patent Anti-suit Injunction
Abstract: The anti-suit injunctions of standard-essential patent have been challenged because of their indirect impact on the jurisdictional sovereignty of other countri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rnal structure, the anti-suit injunction of standard essential patents includes the three legal relationships between the parties, the court and the foreign party, and the courts of the two countries. And so on three levels to standardize. In terms of legal attributes, anti-suit injunctions for SEPs have multiple characteristics of substantive law and procedural law, public law and private law, and should be positioned as a temporary preventive liability mechanism that quickly eliminates the harm of parallel litigation. Because of its independent procedural nature, it should be incorporated into my country's Basic Law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In terms of systematic structure, anti-suit injunctions for SEPs should adhere to the judicial principles of fairness, justice and modest application, and should be specifically applied according to the level of legal relations, and the principle of international comity should be used as a reflection and restrictive condition. In order to balance the value of procedural justice and efficiency, SEP anti-suit injunctions should adhere to the basic model of quasi-litigation proceedings and focus on the procedural connection with existing international treaties.
Keywords: Anti-suit Injunction of Standard-essential Patent; Legality; Remove the Nuisance; Special Procedures; International Com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