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興泰
唐代是我國歲時節日發展史上的重要時期,出現了豐富多彩的節慶活動。“節慶有各種功能,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功能就是安排時間。同一類型的前后節日之間的間隔是一段時期……如果沒有節日,這類時期就不會存在,社會生活就會毫無秩序。”[1]節日在唐人的社會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唐人通過節慶安排自己的時間與社會秩序。豐富多彩的節日活動為文人施展才情提供了機會,唐代出現不少節日詩會,唐詩中也有不少描寫節日活動的唱和之作。與詩歌相比,賦這種文體更加適合描摹節日的盛況與熱鬧場面,更能體現出大唐盛世的恢宏氣度與精神風貌。
賦具有隨物賦形之妙,故能夠達到無物不入賦、凡事皆可賦的地步。李重華《貞一齋詩說》云:“賦為敷陳其事而直言之,尚是淺解。須知化工之妙處,全在隨物賦形。故自屈、宋以來,體物作文,名之曰賦。”[2]“觀賦家創作,其中天文、歷數、生物、語言、地理、心理、美學、歷史、宗教知識的綜合運用,確非任何一種文體可與相比。”[3]唐代賦家的節日書寫具有豐富的文化意蘊,體現出大唐盛世的恢宏氣度與精神風貌。概而言之,唐代節日賦的文化意蘊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劉熙載《藝概·賦概》云:“賦起源于情事雜沓,詩不能馭,故為賦以鋪陳之。”[4]由此可見賦以鋪陳手法對世間萬物進行窮盡描摹的顯著特點。聚焦到節日書寫上,唐代文人多鋪陳渲染節日典禮儀式,詳盡描摹節慶活動場面。唐代有關節日活動書寫的賦作,可按類別列表如下,具體情況詳見表1。

表1 唐代節日賦的著錄情況
“元日”即每年的正月一日,又稱元旦、元正、歲日等,是一歲之始。這一天不僅是祭祀祖先的重要日子,也是諸侯公卿朝賀天子的重要日子。在唐代,元旦不僅是民間的節日,也是官方舉行慶典的重要日子。在民間,親朋好友相互走動,祝賀新年,主人則備設宴席,邀請親友前來做客,大家或祈求長命,或互祝長壽。唐代政治穩定、經濟繁榮,大凡重要節日政府多舉行隆重的節慶活動,元日節俗活動尤為豐富。含元殿是大明宮的正殿,是唐代舉行重大慶典的活動場地。每年元旦,皇帝都要在此舉行大朝會,接受百官的朝賀,外國和周邊民族也派使節前來朝覲。朝賀是國力強盛的展現,多為了體現“表一人之貴,知萬乘之尊”[5]的實質。李華《含元殿賦》云:
及乎獻歲元辰,東風發春,懸法象魏,與人惟新。儼文物于王庭,兼九伐而宿陳……既而咸造勿褻,會朝清明……于是典禮之官,贊王就位,南面穆然……統以千官,六卿二伯,司儀敘進,象胥重譯。[6]217
正月元日,春氣勃發,萬物萌生。諸侯公卿、文武百官皆依禮朝拜天子。此時的含元殿莊嚴肅穆,殿前又往往舉行百獸率舞之獻伎活動。鄭錫的《正月一日含元殿觀百獸率舞賦》是這方面的代表作。賦中這樣寫道:
皇上端拱穆清,法春秋五始之要……祥風應律,慶云夾日,華夷會同,車書混一。羽衛宿設,乘輿曉出。陳八佾象鈞天之儀,舞百獸備充庭之實。彼毛群與羽族,感盛德而呈質。度曲既三,熏風自南。進旅退旅兮猛志外戢,擊石拊石兮和氣內含。忽齊首以瞪目,乍脈脈而耽耽。威而不猛,樂而不諼。搏鷙者搖尾而就養,剛狠者戢角于觸藩。牝馬馴致于坤德,群龍利見于乾元。[6]604
帝王的衛隊和儀仗早已安排妥當,等到正月一日天剛破曉,帝王即乘車出發,此時百官、使臣等已齊聚殿前,共賞百獸率舞盛況。在樂曲的伴奏下,百獸或進或退,或和氣或威猛,或含情脈脈,或齊首瞪眼,或搖尾,或觸藩。各種動物表演,形神畢現,如在眼前。
王起《元日觀上公獻壽賦》描寫了元日朝賀莊嚴肅穆之場面,詳盡敘述了獻壽上公的原委始末:
歲移木德,春變銅渾。觀上公之獻壽,表南面之居尊。……時也百辟無嘩,九賓有秩。玉帛林會,簪裾櫛比。聲明葉于載陽,天文宜于初吉。于是紫殿晝,皇輿出。仰之如天,就之如日。獻大君之壽,善頌善禱;覿元老之儀,匪徐匪疾。皤皤元老,首出朝端。仰紫宸而展敬,回黃閣而即安。振冠劍之翼翼,曳環珮之珊珊。既進退而有度,亦容止而可觀。將奉一人之壽,而為萬國之歡。遠映珠旒,旁臨霜杖。赫赫在下,明明在上。奉觴而進,持盈有俯僂之容;祝壽而旋,慶賜被鴻恩之暢。應千年而莫厚,宅百揆而誰讓。祥光郁靄,佳氣蔥蘢。時剡剡以起履,每兢兢而鞠躬。拱北辰之尊,不異乎臺居列宿;獻南山之壽,更聞其岳視三公。既而天顏回眷,堯酒畢獻。乾坤永固,上下無怨。禮循墻而已退,福如茨而咸勸。則山呼萬歲,徒稱漢日之祥;天錫九齡,詎比周年之愿。諒羲軒之道隆,實伊容之德建。[6]100
在這個重要的節日里,諸侯百官井然有序、獻壽禮物琳瑯滿目,君王坐著鑾車來到朝堂上接受群臣的祝賀。“紫宸而展敬,回黃閣而即安。……時剡剡以起履,每兢兢而鞠躬”一段對群臣獻壽的服飾、儀仗、舉止乃至心理進行細膩的描摹,他們“振冠劍”“曳環珮”,且“遠映珠旒,旁臨霜杖”,服飾儀仗是何等莊重;他們“仰紫宸而展敬,回黃閣而即安”“奉觴而進,持盈有俯僂之容”,耆艾元老進退有度、低頭曲背、舉杯敬酒,舉止是多么肅穆。群臣共賀帶來“天顏回眷”,由此呈現出君臣和諧共存、國家祥瑞隆盛的局面。
謝觀《清明日恩賜百官新火賦》對清明節皇帝頒賜新火習俗進行了細致的敷陳。賦文開頭即曰:“由是太史奉期,司烜不失。平明而鉆燧獻入,匍匐而當軒奏畢。初焰猶短,新煙未密。我后乃降睿旨,茲錫有秩。”敘述清明日宮廷中管理火政的司烜通過鉆燧取得新火,獻給皇帝,皇帝再將新火分賜給臣工。接下去一大段,鋪敘文武百官排列成行等待皇帝賜予新火,他們屈膝鞠躬、拜手稽首乃至手舞足蹈,感受新火帶來的無上榮耀:
中人俯僂以聲聽,蠟炬分行而對出。炎炎就列,布皇明于此時;赫赫遙臨,遇恩光于是日。觀夫電落天闕,虹排內垣。乍歷闈瑣,初辭渥恩。振香爐以朱噴,和曉日而焰翻。出禁署而螢分九陌,入人寰而星落千門。……于是傳詔多士,同歡令辰。將以明而代暗,乃去故而從新。均于庭燎,貺彼元臣。熠熠當門,煙助松篁之茂;熒熒滿目,焰如桃李之春。群臣乃屈膝辟易,鞠躬踧踖。捧煦育之溫惠,受覆載之光澤。各罄謝懇,競輸忠赤。拜手稽首,感榮耀之無窮;舞之蹈之,荷鴻私之累百。然后各爨鼎鑊,傳輝膳官。爭焚爐炷,競熱膏蘭。[6]563
由“出禁署而螢分九陌,入人寰而星落千門”之語可知,頒賜新火盛大的儀式不僅限于宮中,它還被引出宮門,導致大家紛紛“爭焚爐炷,競熱膏蘭”,這足以引起都城的震動。
五月初五端午節是中國自古以來最受重視的節日之一,龍舟競渡是其中最激動人心的民俗活動。范慥的《競渡賦》描寫了端午節龍舟競渡的壯觀場面。開頭介紹楚地競渡風俗之由來,交代競渡時間與場所。然后詳細敘寫精彩的競渡場景,最后點明競渡的意義在于娛樂民眾、和睦風俗。賦文多方鋪陳,加上比喻、排比修辭的運用,渲染出一幅有聲有色、氣勢壯大、精彩紛呈的端午龍舟競渡的場景:

唐代帝王大多信奉佛教,故盂蘭盆法會于唐代宮廷盛行。《法苑珠林》載:“(唐高宗時)若是國家大寺,如長安西明、慈恩等寺……所以每年送盆獻供種種雜物,及舉盆音樂人等,并有送盆官人,來者非一。”[7]到武則天時,盂蘭盆齋法會規模更是盛況空前。至玄宗開元年間,皇室中尚署于每年七月十五日,亦照例進盂蘭盆貢獻諸寺[8]。代宗崇佛,“嘗令僧百余人于宮中陳設佛像,經行念誦,謂之內道場……代宗七月望日于內道場造盂蘭盆,飾以金翠,所費百萬。又設高祖以下七圣神座,備幡節、龍傘、衣裳之制,各書尊號于幡上以識之,舁出內,陳于寺觀。是日,排儀仗,百僚序立于光順門以俟之,幡花鼓舞,迎呼道路”[9]3417-3418。因其思想與儒家孝道傳統的契合,盂蘭盆會深得民心,它逐漸由寺院走向民間,由佛教節日成為民俗節日。
楊炯以賦體形式寫下著名的《盂蘭盆賦》,成為唐代佛教盂蘭盆法會重要的參考史料,在文化史上具有重要價值。《舊唐書·楊炯傳》記載:“如意元年七月望日,宮中出盂蘭盆,分送佛寺,則天御洛南門,與百僚觀之。炯獻《盂蘭盆賦》,詞甚雅麗。”[9]5003賦作首段點明圣神皇帝武則天于如意元年(692年)七月,大置盂蘭盆分送洛陽各佛寺,并親臨洛陽南門城樓觀賞這一盛大活動,“天子之孝”彰顯出此次法會的主題。第二段渲染法會的莊重氣氛,為呈現盂蘭盆會的壯麗景象作鋪墊。第三段鋪陳莊嚴盛大的法會場景:

從衛兵“列部伍”,到“三公”以下之百官靜默并立,到則天皇帝御臨“南面而觀”,再以“六律”“八佾”之樂舞迎神,最后由“上公列卿、大夫學士”再拜稽首而言“孝”之圣德,作者對法會的步驟儀式作了詳盡的鋪陳,由此展現出皇家氣派與盛世景象。末段僅以“太陽夕,乘輿歸,下端闈,入紫微”四句,敘述法會結束時武后乘輿回宮的情景。
唐詩中亦不乏以盂蘭盆法會為描寫內容的作品,如唐德宗《七月十五日題章敬寺》、崔元翰《奉和圣制中元日題奉敬寺》等。但楊炯以鋪陳描繪為本質特征的賦體形式,描寫七月十五日盂蘭盆法會之壯麗景象,遠比詩歌更生動傳神。
班固《兩都賦序》云:“賦者,古詩之流也……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這里指明賦之政治功用,無外乎美、刺兩端。就美而言,其主要在頌揚王道之治與帝王之德,這是鞏固大一統政權的政治需要,而辭賦創作恰好滿足了這種需要。

鄭錫《正月一日含元殿觀百獸率舞賦》云:“皇上端拱穆清,法《春秋》五始之要,酌禮樂三代之英。……開彤庭執玉帛者萬國,發金奏韻簫韶而九成。”“彼毛群與羽族,感盛德而呈質。……牝馬馴致于坤德,群龍利見于乾元。”賦首便有“惟皇”“皇上”等王權話語,而以“播一德”“統三正”“法春秋”“酌禮樂”等,說明君王之德政,以此展現唐朝皇帝威加四海、澤被九州之仁德;又以“道化、德風、皇猷、圣澤”等詞語,直接反映出對“王道”政治的頌揚。“若乃大禮成,壽觴薦,天聲起,皇威遍。……鑠元會兮正王度,奏《云門》兮歌《大濩》。百獸舞兮四夷懼,于胥樂兮皇風布。客有慕上古之賡歌,望承明而獻賦”[6]604-605,不僅贊美百獸率舞有震懾四夷的政治功效,而且指出音樂與政教的緊密相連,從音樂中可領略到皇風德澤的流布。這不僅是對上古賡歌的繼承,更是對當今圣明之世的稱頌。
中和節源于唐德宗貞元五年(789年),德宗下詔廢除正月晦日,將二月一日改為中和節。《舊唐書·德宗紀》記載:
(貞元)五年春正月壬辰朔,乙卯,詔:“四序嘉辰,歷代增置,漢崇上巳,晉紀重陽,或說禳除,雖因舊俗,與眾共樂,咸合當時。朕以春方發生,候及仲月,勾萌畢達,天地和同,俾其昭蘇,宜助暢茂。自今宜以二月一日為中和節,以代正月晦日,備三令節數,內外官司休假一日。”宰臣李泌請中和節日令百官進農書,司農獻穜稑之種,王公戚里上春服,士庶以刀尺相問遺,村社作中和酒,祭勾芒,以祈年谷,從之。[9]367
“中”取天地之至正之意,“和”取德化之至柔之意。天地之氣、朝廷之容,可以在君臣順天應時、重農務本的情況下得以復蘇。天地萬物,自然和諧,持中貴和。“中和”二字明顯具有協調人與自然之間關系的含義,并象征皇德和熙、與時節同風。“中和”二字,意涵明顯偏向農事之詮釋,與時令息息相關的農事成了這個節日的重心。

如侯喜賦云:“洎彼庶尹,當茲新節。陽和溥暢,言拜賜于生成;稼穡艱難,乃載陳于睿哲。觀其克合天意,咸造皇居。僉曰:國以人為本,人以食為儲。政令不差,則華夷知勸;水旱無備,則倉廩其虛。”春季為生殖繁衍之時令,在農業乃衣食之本的前提下,不論華夏或蠻夷,無不獎勵農事,以備倉廩之不足。

胡直鈞賦云:“農為務本,春則歲華……野思疆理之勤,朝有田疇之說。鑄兵器為農器,更舊節為新節……念耘耔之勤,每思親勞;佇豐年之應,曾不自攄……載耒耜而親耕,天下皆勸;率公卿而終事,庶績咸修。然后創典章,頒遠邇。斯載耕之自此,佇多稌之于彼……。豈不以群下執躬,在上務農。”所謂“農為務本”“在上務農”,說明在上者親耕的態度及對農業的重視;“春則歲華”“令節適時”,說明了耕種應順應時令;并表示只有“耘耔之勤”,才有“豐年之應”。
中和節正當初春,是勸農的大好時機,鄭式方賦抓住嘉節與農政的結合點,以“嘉節初吉,修是農政”為韻,對百官獻農書活動展開鋪寫:“當其天廟低臨,昭光發泄。二月初吉,式協于農祥;三務成功,不虧乎歲節。授其時用天之道,進其書知人則哲。一人垂拱以憂勤,百辟獻章而誠竭。于是元老進而言曰:陛下道洽無外,化康有截。猶慮九扈未宏,三時尚闕。命陳書而王化可闡,俾知方而農政斯列。既種既戒,粢盛之望有期;弗震弗渝,地利之宜奚設。”這里不僅敘寫君王的心憂天下與百官進獻農書的誠心,而且特意虛構了元老的進言,表達君臣上下齊心、王化可闡、農政得列的愿望。隨后轉入議論:“故年谷之順不差,物力之功克實。……其殖也習無不利,其耕也動罔不吉。然后邦國知設節之宜,象魏識勸農之術。于以見君臣克協,于以見土谷惟修。……足食表豐年之慶,多稌興大田之猷。且夫節者育物于生成,農者豐功于遐邇。善宣兮時罔不若,化洽兮物無非是。”[6]103這里強調順應時令與重農務本之觀念,贊頌君王敦農功的正確決策與重教化的政治功用,同時流露出物阜民豐、安居樂業的良好企盼。

是以域中無事,海內殷實。人獻其誠,神降之吉。臣等叨遇昌運,思裨大猷。(侯喜)

至若四海無事,萬方胥悅……曰:陛下德被淳古,時登太初。……皇上諧眾議,允嘉猷……然后創典章,頒遠邇……豈將獨播美于茲辰,冀終古而輝映。(胡直鈞)
陛下道洽無外,化康有截。……于以見君臣克協,于以見土谷惟修。足食表豐年之慶,多稌興大田之猷。……善宣兮時罔不若,化洽兮物無非是。(鄭式方)
賦作或以“域中無事,海內殷實”“叨遇昌運”“富庶之規”“四海無事,萬方胥悅”,展現一派安樂富庶的景象;或以“陛下德被淳古”“陛下道洽無外”,推崇當今統治者的治國德政與才能;或以“君臣克協”“土谷惟修”“百谷允修”,贊許君臣和諧、教化普沾、豐年足食的時代風貌,從多方面體現出其歌功頌德的政治功用。
儒家德政思想還包含一項重要內容,即對孝悌人倫的重視,楊炯《盂蘭盆賦》對此予以大力宣揚。“盂蘭盆”在梵語中的意思是“救倒懸”,即用盆之類的器皿盛放食物供佛奉僧,以救倒懸之苦。盂蘭盆會起源于2700年前印度佛陀時代。據《佛說盂蘭盆經》:佛陀弟子目連,以道眼通觀世間,見其亡母投生餓鬼中,皮骨相連,于是以缽盛飯,以食其母。然其母因惡業受報之故,食未入口,即成火炭。目連為救母親倒懸之苦,向佛陀請示,終如愿以償。因此之緣,佛陀叮囑善男善女:“是佛弟子修孝順者,應念念中常憶父母,供養乃至七世父母。年年七月十五日,常以孝順慈憶所生父母,乃至七世父母,為作盂蘭盆,施佛及僧,以報父母長養慈愛之恩。”[10]這種強調供養佛僧以報父母養育之恩乃至超度七世父母的思想,與中國傳統的孝道思想不謀而合,經歷代帝王的提倡而盛行不衰。后世遂于七月十五日舉行盂蘭盆法會,沿襲成例。
《盂蘭盆賦》中有許多關于孝道的論述,如:“至如立宗廟,平圭臬,繡栭文楣,山楶藻棁,昭穆敘,樽罍設,以覲嚴祖之耿光,以揚先皇之大烈,孝之始也。考辰耀,制明堂,廣四修一,上圓下方,布時令,合蒸嘗,配天而祝文考,配地而祝高皇,孝之中也。宣大乘,昭群圣,光祖考,登靈慶,發深心,展誠敬,形于四海,加于百姓,孝之終也。夫孝始于顯親,中于禮神,終于法輪。”作者從孝之始、孝之中、孝之終等層面,對孝道作了全面的闡論,而講究孝道正是儒家傳統倫理觀念的重要體現。可見,《盂蘭盆賦》雖以佛教儀式為主,但其融合儒佛,呈現出頌揚孝道教化的主題。此外,作者出于頌圣的政治需要,對武則天多歌功頌德之語:“武盡美矣,周命惟新。圣神皇帝于是乎唯寂唯靜,無營無欲,壽命如天,德音如玉。任賢相,惇風俗,遠佞人,措刑獄,省游宴,披圖箓,捐珠璣,寶菽粟。罷官之無事,恤人之不足。鼓天地之化淳,作皇王之軌躅。”其中的“武盡美矣,周命惟新”“壽命如天,德音如玉”,正是對武后的直接贊揚。至于賦中提到的任賢臣、遠小人、惇風俗、整吏治等措施,不僅蘊含著對執政者的期許,更凸顯出頌圣的政治主題。
王安石《周官新義》曰:“禮則上之所以制民也,俗則上之所以因乎民也。無所制乎民,則政廢而家殊俗;無所因乎民,則民偷而禮不行。故馭其民當以禮俗也。”[11]這里旨在說明禮、俗與治國的關聯,以禮制民、因循民俗,方為治國之道,由此可見民俗對于政治、文化的重要意義。唐人節慶民俗活動豐富多彩,賦家的節日書寫充分體現出祈福、避禍的民俗心理,表現出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追求。
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對荊楚地區的元日風俗有如下記載:
正月一日,是三元之日也,謂之端月。雞鳴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惡鬼。……于是長幼悉正衣冠,以次拜賀。進椒柏酒,飲桃湯。進屠蘇酒、膠牙餳。下五辛盤,進敷于散,服卻鬼丸。各進一雞子。凡飲酒次第,從小起。[12]1-7
大凡燃爆竹、進椒柏酒、飲桃湯、進屠蘇酒、下五辛盤、服卻鬼丸等民俗活動,無不有序舉行。唐段成式《酉陽雜俎》曰:“梁主常遣傳詔童賜群臣歲旦酒、辟惡散、卻鬼丸三種。”[13]梁主賜予群臣這三樣東西,一方面以示祝賀新年,另一方面以防疫癘與惡鬼。這些傳統民俗,在唐代均得到了繼承發揚。
王績的《元正賦》以旁觀者的視角,將元旦磔雞、懸羊、放生、驅儺、燃爆竹、掛桃符、食五辛等民俗活動一一呈現出來:
若夫四時定歲,三元啟正……風云淑暢,宇宙融明。磔雞厭疫,懸羊助生。趙國則庶人鳩獻,漢郡則治中鹱驚。爾其儺燈夜驚,齋筵夙設……改容端表,門新戶潔。
所謂“磔雞”“懸羊”,即正月一日,百姓殺雞宰羊,掛于門上,以助生氣,祓除不祥之癘氣。“庶人鳩獻”指百姓將斑鳩獻于國君,進而放生,以示恩典。“儺”,即驅儺,是除夕夜舉行的大型活動,目的在于逐除疫鬼,清潔門戶,以迎新年。
此外,燃放爆竹以驅鬼,掛桃符以辟邪,吃五辛以驅寒除病,也是元日重要的民俗活動,如《元正賦》云:“昨夜竹聲驚百姓,今旦桃符安四鄰。歲酒輕三老,年盤貴五辛。”五辛由五種辛辣的生鮮蔬菜做成,“五辛所以發五臟之氣,即大蒜、小蒜、韭菜、蕓苔、胡荽是也”[12]8,使用這些食材具有預防流感時疫的功效,其意在于祈求生命的平安和健康:“當迎晨啖五辛菜,以助發五臟氣而求福之中。”[14]
可見,唐人在元日的驅儺、掛桃符、燃爆竹等空間凈化儀式,具有除舊布新的象征性意義,皆指向驅疫辟邪及對未來祈愿求福的民俗心理。《元正賦》先以“遙憶”二字說出了對往昔美好生活的回憶,又以“但愿”二字寄寓了對未來國家的殷切期望:“遙憶二京風光好,玉城正殿年光早。……賜酒則酃醁新知,加飲則雕胡始造。……但愿皇家四海平,每歲常朝萬方客。”期許百官朝賀、四方奉禮、國家太平、天下一統,由此彰顯出唐代元日多元民俗節慶活動的文化內涵。
除夕是農歷年的最后一天。逐除疫鬼的驅儺,是除夕最熱鬧、最具群眾性的活動。在除夕的晚上,長安及州縣各地都要驅儺。王建《宮詞》描寫了皇宮深禁中的驅儺活動:“金吾除夜進儺名,畫袴朱衣四隊行。院院燒燈如白日,沈香火底坐吹笙。”徐鉉《除夜》中的詩句“預慚歲酒難先飲,更對鄉儺羨小兒”,則反映了鄉村的驅儺。驅儺時人們戴著猙獰的假面具,扮作各種鬼神的模樣,其中還有兩位老人,一為儺翁,一為儺母。跳儺者歌舞喧鬧,跳笑歡叫,一片沸騰。段安節《樂府雜錄》中“驅儺”一條,介紹驅儺表演的規模、儀式非常詳細:
用方相四人,戴冠及面具,黃金為四目,衣熊裘,執戈揚盾,口作儺儺之聲,以逐疫也。右十二人,皆朱發衣白畫衣。各執麻鞭,辮麻為之,長數尺,振之聲甚厲。乃呼神名,其有甲作食兇者,沸胃食夢者,騰蘭食不祥者,攬諸食名者,祖盟強食其磔死寄生者,桃根食箎者等。侲子,五百小兒為之,衣朱褶青襦,戴面具,以晦日于紫宸殿前儺,張宮懸樂,太常卿及少卿押樂正到西閣門,丞并太樂署令、鼓吹署令、協律郎并押樂在殿前。事前十日,太常卿并諸官于本寺先閱儺,并遍閱諸樂。其日大宴,三五署官其朝寮家皆上棚觀之,百姓亦入看,頗謂壯觀也。[15]
這里提到主持逐鬼的“方相”,以及旁邊著紅頭發的十二人、以麻鞭逐之的表演者、由小兒扮演的“侲子”。這種動用大量人員參加的樂舞表演,百官朝僚、家屬甚至百姓都可以觀看。

騰金耀于四目,被熊皮于五色。乍煒煒以煌煌,或昈昈而赩赩。既秉戈而揚盾,率百隸而是職。及乎出未央,經上林;芳菲發越,瑕穢漂沉。時令既畢,嘉貺是尋。黃龍白鳳,大輅南金。聚高冠之岌岌,會長劍之森森。我皇堯舜比德,夔龍是扶。春儺高門,載馳載驅。玉以制容,金以飾途。[6]103-104
前四句寫方相的裝扮,他們蒙著熊皮,用金色裝飾眼睛,整個形象五彩斑斕,明亮耀眼;“既秉戈而揚盾,率百隸而是職”一聯描摹他們執戈持盾、率領包括童子在內的百余人進行儺舞表演;“黃龍白鳳,大輅南金。……玉以制容,金以飾途”一段大肆渲染儺舞表演人員服飾的多樣、面具的猙獰、儀仗的森嚴、隊伍的浩大,一派歡騰喧鬧之場面!以如此精美的文字進行藝術性的敘述,讓人讀起來沒有生澀隔閡之感,讀者也仿佛置身于盛大的儺舞表演活動中。除了展現儺舞活動生活化的一面之外,此賦還對儺舞表演背后的民俗心理進行了充分的揭示。賦作開頭即曰:“將以窒陰氣,發陽和。”結尾又曰:“既而陰陽交和,庶物時育,氛氤將掃,祥光可掬。綏我眉壽,介爾景福。”由此明確揭示舉行儺舞表演的目的是掃除那些陰晦不祥之氣,以迎接萬物調和、祥瑞光明之氣,祈求能夠多壽多福。
喬琳《大儺賦》的結尾亦以普通百姓的口吻稱贊曰:“當今日月既明,乾元以亨;福穰穰兮共蒼生,恩湛湛兮莫與京。恩既湛兮儺人出,春王正兮粵翌日;愿吾君兮千萬壽,保巍巍兮唐之室。”驅儺是為了企盼君王萬壽無疆、百姓福澤綿長、國家興旺發達。這些節日活動書寫不僅流露出唐代人民的生活熱情,也展現了他們對未來生活的憧憬。

綜上所述,唐代賦家以辭賦這種特有的形式,渲染鋪張節日典禮儀式與節慶活動場面;在此基礎上,為了鞏固大一統政權的政治需要,他們還大力贊頌王道之治與帝王之德;不僅如此,賦作在對熱烈的節日活動的細膩描摹中,還展現出驅疫祈愿、赦罪求福的民俗心理。在此意義上,我們可將唐代節日賦視為唐代文化的重要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