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湯頭歌訣》

龍點睛

老家窗外的大樟樹輕搖著葉片，蟬鳴的音線拉長，叫到天際和云朵起舞。夏天的土磚屋子里，上二年級的我翻開父親的那本《湯頭歌訣》。

我趴在床上，竹席的幽涼滲入肚皮。《湯頭歌訣》其實我也看不懂，只覺得父親閑暇時總愛瞇眼搖頭晃腦地唱著，讓你不自覺地跟著他的腔調(diào)一呼一吸。

“小柴胡湯和解供，半夏人參甘草從，更用黃芩加姜棗，少陽百病此為宗。”父親總把這首做歌唱。我用手指點著，一個個字地念，把“黃岑”念成“黃今”。父親剛好路過，他坐到床邊，讓我坐起來拿著書。他指著“黃岑”告訴我讀“qín”。讀完，他解釋起來：“這個字在這里讀qín，但是還有一個讀法是cén，是大詩人岑參的岑。”父親說：“來，我?guī)闳ニ幑窨纯袋S芩長什么樣子。”他牽著我走過臥室，來到他診室旁的藥房。只見他筆直走向一個小抽屜前停下來，拿出一片黃芩給我看。黃芩長得像奶奶臉上蜷縮起的皺紋。我一聞，一股苦澀沖進鼻子。父親說：“黃芩這味藥是取它的根，它的花是紫色的，好看得很。”他又教我讀了一遍“黃芩”。

父親要忙著去給病人看病了，我在藥房里一屁股坐下，繼續(xù)翻著《湯頭歌訣》。藥屜子里的藥都會在這本書上嗎？它們到底是爸爸要開的處方，還是歌，還是詩呢？翻著翻著，一句“甘草甘甜性本溫”跳到眼前。

我驚訝地跑去給正在把脈的父親看。“爸爸，你看，這句我知道讀。”父親溫和一笑，點點頭，邊把脈邊吟誦起來，“甘草甘甜啊性本溫，調(diào)和諸藥呀首為尊。”

甘草，是我小時候的零食，我自然也就喜歡上了這首湯頭歌。

父親見我對《湯頭歌訣》感興趣，往后他開始帶我讀這本書。夏天乘涼時，父親搖著蒲扇吟誦起來，他也不要求我跟著讀，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就著月光把一句句湯頭歌訣唱出來。

冬天的火爐旁，陳皮色的燈光下，父親閉目定神吟誦起歌訣，一味味中藥名由他譜成了動人的歌謠。他這時會就著燈光讓我看《湯頭歌訣》。一首十句的《神術(shù)散》很長，讀到“海藏神術(shù)蒼防草，太陽無汗代麻黃，若以白術(shù)易蒼術(shù)，太陽有汗此為良”時，我問他：“太陽也是藥嗎？”父親回答道：“太陽不是藥，但是人曬太陽后出汗用的藥和不出汗用的藥是不同的。”我那時定是不懂的，后來聽父親說多了，也就明白了要成為一名好醫(yī)生有多難。

父親行醫(yī)五十幾年，醫(yī)書都有三大柜子，我卻唯獨親近這本《湯頭歌訣》。

一首歌訣，一劑處方。《湯頭歌訣》給了我最初的詩歌啟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