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修平
故鄉在一個較為偏僻的小山村,故鄉人管上門的匠人(手藝人)叫師傅。剃頭師傅和殺豬師傅曾是兒時村里經常能見到的師傅。隨著時光流逝和社會變遷,游走于鄉間的剃頭師傅早已絕跡了;近年來,殺豬師傅也只是在過年前幾天才可能見得到……
剃頭匠
故鄉那一帶管理發叫剃頭。
20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在老家就較長時期接受過剃頭師傅的上門服務。
據村里上了年紀的人講,大凡剃頭的師傅,其先輩中都曾經有人做過“轎夫佬”(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給地主官宦抬轎子之人),其他人是不屑于干這一營生的。剃頭師傅所在的村子很少,也比較小,一般的村子不能與剃頭的村子通婚,否則就是侮祖辱宗。“轎夫兒”就算再出眾,一般人家也不會把女兒嫁給他;“轎夫女”就是再漂亮,也只能在其他剃頭的人家棲身……
雖然不少人因傳統世俗偏見而內心瞧不起剃頭的,但在我兒時的記憶中,家鄉人表面上對剃頭師傅還是客客氣氣的。剃頭師傅每隔半個月來一次村里,吃飯是“輪供”,從村東頭到村西頭,一家一家輪流轉。說是家常便飯,其實比平時總要多上一兩個菜碗。
那些年月,一個村子請一個剃頭師傅,包村制,絕不會有人來搶生意。給我們村剃頭的師傅姓葛,名字絕少聽人叫過,喊他吃飯跟他打招呼都只稱葛師傅。葛師傅身材較高,長著一雙善良的眼睛,面容很謙和,說話低聲細氣的,就連走路也總半低著頭,在村里剃了二三十個年頭,沒人見他發過脾氣。葛師傅人緣好,請他剃頭的村子和“包頭”的人也就逐年多了起來。村里男人一般都“包頭”,按年收費,年底結賬。男孩滿周歲后也開始“包頭”,價錢是大人的一半。滿周歲剃的第一個頭,還興給剃頭師傅包禮錢,多少不論,只為討一個平安吉利。
在我的印象中,葛師傅早先只會剃兩種頭,一種是“光頭”,一種是“平頭”?!肮忸^”一般都是上了年紀的人剃的,其余人一律以“平頭”論處。剃“光頭”的人樣子很可笑,只見他們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微微瞇縫著雙眼,臉上浮現著愜意,任由葛師傅的剃頭刀刮得頭發根滋滋作響。完了,到太陽底下一晃,真可謂油光锃亮。
老人們剃頭都蠻積極的,他們總是念叨,“剃上一個頭,抵吃半斤肉!”他們認為,頭發太長,會吸收人體更多的營養,也就自然會影響身體。葛師傅一到村里,只要不去田畈地里干活的,都早早地到了祖廳(即村里的祠堂,全村統一在這里剃頭),按照先來后到依次接受葛師傅服務。如果遇上年紀特別大的老長輩來了,他們就會讓老長輩先剃,而老長輩們一般也會堅持按照先后次序來。經過一番謙讓,最終還是秩序井然。青年人則不同,愿意剃的時候就剃,不愿剃錯過了也就錯過了,不當一回事。少數青年人還干脆跟大人提出不“包頭”,蓄著那時被視為時髦的長頭發。最不愿剃頭的還要數我們小孩子,因為剃頭刀子很鋒利,剃頭時不能亂動,我們受不了那個約束,每次總是在父母再三催促甚至柴棍押送下磨磨蹭蹭到了祖廳。葛師傅剛放下剃剪,還沒容他用毛刷刷凈鉆到我們耳朵和頸部的頭發,我們就把圈在脖子上的圍布一甩,溜了……
后來,葛師傅又學會了剃“干部頭”。不過,剃“干部頭”要看對象,一般只有大隊干部、小隊干部和村里學校的老師才有剃這種頭的“資格”。剃完之后,葛師傅還要細細地梳理一番,或四六分,或三七分,時間明顯花得多一些。我當時覺得那種頭蠻神氣的,又透著幾縷斯文,于是頭腦中又多了一份遐想:大了一定也要剃上這么個頭!
有時候,村里一些開朗的女人也會到祖廳去,甜甜地叫上一聲葛師傅,請葛師傅幫忙把頭發剪短一些。完了,拍拍衣服上沾著的頭發,摸摸頭發的長短,又甜甜地說上一聲“多謝!”(給女人剪頭發是不收錢的),有的還會送上一個甜甜的微笑。葛師傅不知是否看到,臉上還是那么平和,又忙著給下一個罩上圍布。家境較好而又豁達靈巧的女人,還會馬上回家特意做上一碗點心(面條雞蛋或者冰糖雞蛋湯之類的),送來祖廳,向葛師傅表示謝意……
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去了縣城的師范學校上學??h城離家里只有二十來里路,所以我一般每隔兩周,周末就回一次家。正是基于這個原因,父親繼續給我在葛師傅那里包了頭。我本來不同意,但父親說城里剃一個頭就得花上一兩元,我只好作罷。每次回家剃頭,雖然我明顯感覺到葛師傅比以前剃得更要認真,剪完之后還要細細地修整一番,但回到學校都要被同學們圍著笑上一兩天,無非是笑我這個頭剃得太土。有的同學甚至還在我頭上亂摸,摸得我心里怪難受的,可又不能發火,因為同學們也不是惡意的。沒人的時候,我就拿著鏡子認真地審視著,滿頭一律是半寸長短的頭發。再看看周圍其他同學,各種不同的發型,襯著一張張充滿朝氣的臉膛,洋氣得很;想想自己的頭剃得也確實夠土的,怪不得同學們笑,就下決心下一年再也不在葛師傅那兒剃頭了。
這樣過了一年。
第二年正月初九,葛師傅又到了我們村里剃開春第一個頭,順便看看村里今年有多少人“包頭”。父親又替我和他一起包了頭,正月里,我不想惹父母不快,不好提不包頭的事,只好又剃了一個頭。上學之后,我干脆不回家,周末也待在學校里。即使回家,也根據多年的經驗,錯過葛師傅到村里剃頭的日子。為了能在縣城的理發店理發,我平時十分節儉,零食幾乎與我絕緣,電影院也很少光顧,洗頭,理發,吹干,在寬大的玻璃鏡前一照,神氣得連自己也不敢相信。寒假回家的前一天,我又特意去了一下理發店……
年關到了,葛師傅又到村里給大人小孩剃過年頭,并順便收一年的剃頭錢。到我家收錢時,我正坐在火爐旁看書。葛師傅想到我還沒剃頭,就叫我趕快剃一個過年,父親也跟著叫我剃一個。我起先低著頭不做聲,后來被逼得沒辦法,只好抬起頭來說:“等上學后再剃!”葛師傅盯著我的頭看了好一陣(寒假還只剛過兩天,在縣城理發店吹過的頭發還沒亂),聽了我的話,我看到他臉上瞬即變得有點尷尬,接著又不自然地勉強笑了笑,對父親說,“平伢子現在這個頭蠻好的,不剃就算了。”父親拿了12元錢給他,他又拿回了6元錢遞給父親。父親說:“葛師傅,你別弄錯了,我們家兩人包頭,是12元。”葛師傅又不自然地笑著說,“平伢子今年也就年頭剃了一個,就不算包了?!备赣H又遞了幾回錢,并為我說了些歉意的話,但葛師傅硬是不肯收我的那份。
師范畢業,我參加了工作,分到了外地。過年回家,看到來村里剃頭的是一個和我年歲相仿的后生。一問旁人,才知葛師傅因身體不好,換了他兒子上戶剃頭。小葛師傅也長著一雙和老葛師傅一樣善良的眼睛,一樣謙和的臉,不過比老葛師傅多了一臉陽光,而且剃頭的種類比老葛師傅豐富得多。我仔細觀察了一下,他會根據每個人的頭型剃適合的發式。聽人說,老葛師傅前面專門讓小葛師傅到他一個親戚(原來也是上戶剃頭的)在城里開的理發店學了一年。小葛師傅一開始并不想上戶剃頭,也想在城里開一家理發店,當時有一個說法,拿手術刀的不如拿剃頭刀的,他覺得應該把握這個機會;但老葛師傅說幾個村子還有不少“包頭”的老賓主,不能因為開理發店賺錢多而對老賓主們失信失義,除非別人不要你剃。小葛師傅最終還是尊重了父親的安排,接了父親的班,走村串戶剃頭。雖然暫時失去了賺更多錢的機會,但小葛師傅剃起頭來還是非常認真的。聽說一些原來停止“包頭”的人又續上包了,到祖廳去剪發的女性也由原來的婦女發展到尚未婚嫁的姑娘甚至還有在讀書的女中學生,不過她們都是趁沒人等待剃頭的空隙時間去的,怕耽擱了小葛師傅的工夫。完了,她們(或者她們的母親)還會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點心以表謝意。后來還聽人家說,小葛師傅在鄰村剃頭,一個姑娘喜歡上了他,只等她的父母眾親通過,兩人就能結成秦晉之好……
兩年后,我又到市里脫產進修。那時,市里管剃頭的地方叫發廊,一個個發廊門前彩燈閃爍,四壁幾乎全都鑲嵌上了玻璃鏡,很明亮,很大氣,伴著各種洗發精護發素的香氣,撩人鼻孔,舒服得很。每當到了該剃頭的時候,同寢室的幾位同學就一起出門,“走,上發廊去!”一天,接到父親來信,信中除了一如既往地叮囑我好好讀書好好做人之外,還順帶提到了老葛師傅病逝的消息。也鬧不清什么緣故,當時的我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到了20世紀90年代中期,老家的人都陸陸續續外出打工了,留守村里的只有幾位老人。因為“包頭”的人太少,小葛師傅早就不上門剃頭了。聽說他讓鄰村那位相好的姑娘懷孕后,女方家庭也不好再堅決反對,兩人最終走到了一起。夫妻倆在縣城開了家理發店,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如今,每次過年回家,經過祖廳門前,我總會不自覺地往里面看看,并不禁憶起以前與剃頭相關的事情。
殺豬匠
在我曾經的故鄉記憶中,逢年過節,乃至農歷每月初一、十五,都會看到殺豬師傅勇武的身影。進入臘月二十以后,更是家家戶戶都會殺豬過年。
殺豬雖然是個臟活、累活,但殺豬師傅不僅時間較為自由,而且報酬較高。殺一頭豬前前后后大概兩個小時左右,不但有工錢,主家還要給一包香煙,奉上一碗豬肝面,且豬小腸歸殺豬師傅所有,由殺豬師傅留用或出售。老家及附近的人都只吃豬大腸,一般不吃豬小腸。曾經很長一段時期里,縣里各個鄉鎮都設置有食品站,屬于縣食品公司的下屬單位,負責收豬、殺豬、賣肉,還兼營收購豬小腸業務。據說有的地方喜歡吃豬小腸,食品站收購上來的豬小腸,就是由縣食品公司統一賣到外地去的。
20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們村里雖然絕大多數家庭很窮,但卻沒人愿意學殺豬的手藝,很多年來一直都是從外村請殺豬師傅來。
在那個異常困難的歲月里,村里人除了寄希望于土地,還寄希望于豬欄里養的豬,因此幾乎家家戶戶都會養豬。一般家庭都會建有兩間豬欄,大豬一間,伢豬一間。善計劃的家庭,大豬出欄,無論賣了或殺了,又會買進伢豬補充,不會讓豬欄空著。一年養上三四頭豬,只會把一頭作為過年豬,其余都會賣掉換錢。那時,村里人也只有賣豬賣雞蛋能換上一些活錢來用于家庭開銷。
正是因為家家戶戶過年前都有豬要殺,所以年底時殺豬師傅俏得很。冬生就是在20世紀50年代學殺豬的。
冬生的父親早逝,母親改嫁去了外村。冬生曾隨母親在外村生活了數年,十七八歲時還是回到了自己村里。
一天,族里的長輩對冬生說:“崽俚呀,你這樣沒有手藝也不行哦,不但生活難有起色,后面娶媳婦都難?。〖依锞湍阋蝗耍偟冒l家啊!學木匠、桶匠、石匠、鐵匠、篾匠、裁縫,不滿三年出不了師,手藝不好沒人請。村里做啥手藝的都有,就是沒有殺豬的,要不你還是學殺豬吧,沒有時間限制,學會了就能開始賺錢。你年輕,勁飽,應該很快就能學會。村里有人請就殺豬,沒豬殺就作田,兩不耽誤,多好!”
冬生想想長輩的話是為了他好,也很有道理,就答應了。
之后,長輩特意帶著冬生去鄰村找到村里人慣請的殺豬師傅,上門拜師。殺豬師傅聽到冬生的情況,想想自己年齡漸大,也越來越接不動那么多村里的豬殺了,就答應了收冬生為徒。
殺豬,看起來挺簡單,照豬脖子上一刀下去,把豬血放了即可。
其實并非如此,殺豬不僅是一門力氣活,也是一門技術活。把豬拉出豬欄,抬上條凳,按住下刀,這些都是需要大力氣的。雖然除了殺豬師傅,還有三四人幫忙,但殺豬師傅必須是其中的靈魂人物,都是跟著殺豬師傅的招呼去做的。殺豬師傅一聲“起”,大家就得一起用勁,有的抬前腿,有的抬后腿,有的托著豬身子,殺豬師傅則抬著豬頭部位,把豬抬上條凳后死死按住。伴隨著豬嗷嗷直叫的聲音,殺豬師傅一刀下去,豬會死命掙扎一番,那是真正意義上的直觀形象的垂死掙扎,那個時刻豬也是拼了命的使勁。而按住的力道,下刀的準頭,決定著放血的速度,決定著豬咽氣的時間。
按得穩,下刀準,豬血就會噴涌而出,流到下面的小木盆里面。血流盡了,豬也咽氣了,把豬往地上一掀,之后就是把滾水打到豬盆里,把死豬抬進豬盆里浸泡,去毛,然后上架破肚,取出內臟,再放到案板上一刀一刀地散開。
如果按得不夠穩,下刀不夠準,豬血就會流得斷斷續續,豬也沒有那么容易咽氣。明顯血量放得不足的,有的還需要再次補刀。看到殺豬師傅補刀,主家及周圍的人雖然當時嘴上不說,但臉色和心里都會有反應的,這樣的失誤多了,過后人們就會議論,甚至考慮下回請另外的殺豬師傅。
更有甚者,有的豬,命很硬。殺豬師傅本以為豬血放盡了、咽氣了,便把豬掀到地上,可是沒想到地上的豬瞬間爬起來發瘋般狂跑。這樣的事在我們村里和外村都出過。要是過節殺豬賣肉,主家雖然不怎么高興,但追到了、肉賣完了,也就當作鬧劇聊一聊、笑一笑、樂一樂;但要是殺過年豬遇到這情況,主家是很不高興的,不但立即會現在臉上,而且過后很長一段日子心里都是很不痛快的,總擔心會發生啥不好的事。因為,老家那一帶傳說殺過年豬出現這樣的情況很不吉利。所以一旦遇到這種情況,殺豬師傅也會非常尷尬的。老家那一帶對過年有很多忌諱,不但事情要盡量做得完滿,就連說話也很講究,上了年紀的人特別注意這些。殺過年豬,不說殺豬,叫“高豬”;豬血叫“豬紅”……芝麻開花節節高,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在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前,老家人就是用這種吉祥的詞語期望來年的生活順遂美好吧!
冬生跟著師傅學殺豬,進豬欄趕豬,抬豬,按豬等臟活累活,他從不躲著藏奸?;?,總是沖在前面,讓師傅輕松了不少。師傅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殺了十多頭豬后,一年時間不到,師傅對冬生說:“你可以出師啦!”師傅說這話的時候接近年底,明眼人都知道,師傅這是想把冬生村里的生意留給冬生自己做,殺豬,就過年前最忙呢,冬生心里充滿了對師傅的感激。
之后,冬生就懵懵懂懂開始在村里殺豬了。村里人都知道冬生這孩子一個人不容易,都想著把豬給冬生殺,哪怕當初也是抱著試試看的態度。
不過,冬生沒有讓村里人失望。無論是殺豬頭一年,還是之后的很多年,冬生殺豬沒有補過刀的,更沒有出過下刀后還滿地跑的??偸且坏断氯ィi血汩汩地流出來,豬很快就咽氣了。村里人都說,冬生這是得了師傅的真傳?。∫蔡焐褪菤⒇i的料,不但力氣大,悟性好,還不怕臟。怕臟的,這活干不了,更干不好。
殺豬之后,冬生的日子逐漸好了起來,兩年后還把房子翻新了一下。族里長輩又到處放信,請人給冬生做媒。
冬生結婚后,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上完了小學,成績不行,冬生就讓他學裁縫。大兒子說想學殺豬,冬生堅決不同意,而是反復勸說大兒子,裁縫這手藝好,家家戶戶人人都要穿衣服,而且這手藝是在屋里做,不用風里雨里,不用花好大力氣,也不用爬高踏低,穩穩當當的。
二兒子,讀了高中,補了兩年也沒考上學堂。二兒子對冬生說:“爹,你年紀一年比一年大了。殺豬這活得靠力氣,我年輕,有的是力氣,要不你教我殺豬吧。”冬生堅決不肯,讓二兒子學了木匠。那時家家戶戶得請木匠打家具。遇上有女兒出嫁的,早早就會請木匠打上一批家具,五斗柜、樟木箱、梳妝臺、八仙桌等等,鄰里鄰村之間一般都會比著勁地準備,出嫁時一字排開去,一路抬過去,是多是少一目了然,所以人們惟恐嫁妝少了會丟面子,會被人背后指指點點在女兒身上也不舍己、愛奸?;?。
在冬生心里,認定殺豬就是殺生,而殺生終究是要遭報應的。
在冬生看來,自己學殺豬,實屬無奈之舉,但這種活是絕對不能讓子孫后代沾手的。
雖然冬生沒讓兩個兒子學殺豬,但到了年底忙的時候,兩個兒子有空,還是會幫著冬生拿拿捆豬的棕繩、殺豬刀或者回家時提著豬小腸。但殺豬時,冬生從不讓兩個兒子挨邊,更不要說讓兩個兒子下刀,只讓他們遠遠站著……
日子久了,冬生除了會殺豬,還練就了一個絕活,就是會看豬的重量。那個年頭,村里人養的豬都是本地土豬,長得比較慢,也長不了好大。豬長到一定程度后,就長得更慢了,因此人們都盼著豬能夠早日出欄。雖然都知道自己請殺豬師傅殺豬賣肉劃算,但平時村里人不會舍得吃肉的。只有初一、十五過節,村里才勉勉強強能銷出一頭豬的肉,還是同村人互相捧場的結果。對于這個,各家都會做到心里有數,豬是一家家輪著殺的,不可能總是幾戶殺豬賣肉的。如果每回別人家殺了豬,你家都不買,那你家也就甭想在村里殺豬賣肉了,即使殺了也沒人去買。因此,村里人養的豬絕大部分是要賣給食品站的。食品站為了豬的出肉率高,低于128斤的一般不收,即使找人說情收了,那價格也很不劃算。達到128斤的叫上了“小冠”,達到158斤的叫上了“大冠”,等級不同,價格也不同。村里人賣豬前,如果心里拿不準豬是否達標了,就會請冬生去看一下。如果冬生說達不到128斤,主家是不會請人把豬綁著抬著送去食品站的。因為送去食品站,稱出來沒達到128斤,價格再低,你也得賣,不可能又抬回家的。經過一番捆綁的豬受了驚嚇,后面再養就很難長膘,甚至短時期內還會掉膘的。冬生看豬,會站在豬欄邊,看了豬的前面,又用小竹子輕輕地把豬趕動,再看看豬的側面,看看豬的屁股,此后他估計出的斤兩,跟食品站過磅的重量差不了多少,上下相差一般不會超過四五斤。雖然殺豬時手上身上都是臟的,但村里人都很尊重冬生……
有人說,歲月就是一把殺豬刀。確實如此,轉眼冬生殺了40多年豬了。60多歲的冬生,臉上滿是皺紋,勁頭也遠不如從前了。
冬生是64歲去世的。那年端午節,村里有人殺豬賣肉,請了冬生去殺豬。眾人合力將豬抬上條凳后,冬生像原來一樣用右腿按住豬頭部,右手一刀下去,這時豬頭狠狠扭動了一下,冬生的右腿跟著晃了晃,豬血斷斷續續地滴著,豬老不咽氣,還不時哼一兩下。旁邊人都說,還是補一刀吧!冬生極不情愿地補了一刀……那年中秋節前,冬生病倒了,吃東西很難咽下去,總好像被啥東西阻住了。去縣里醫院照片子,醫生告知食道管里長了瘤子,癌癥晚期,已經擴散……
村里人來看望時,冬生說:“端午節那天殺豬,我就感覺到要出事,殺了一輩子豬也沒這樣過。還好這禍落到了我自己頭上,沒落到本主家里,否則我心里更難過?!?/p>
村里人都勸冬生放寬心,其實沒那么回事的,別太在意。年紀大了,力氣自然就會差些,豬扭動了,下刀就會失些準頭。再說,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
冬生口里說不會在意,命有多長都是前世注定的,想再多也枉然!但他現出來的已是面如死灰。
那年冬天,一個寒風呼嘯的夜里,冬生在幾天沒進食的情況下,快走到生命的盡頭,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家里人、村里人都圍著床頭,或守在廳里,給冬生送終。但守到半夜,冬生還一直是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村里老人說,要死不斷氣,這是最難受的。守到深夜3點,冬生還是沒有完全咽氣。族里一個70多歲的長輩說:“還是把冬生殺豬用的捆豬繩拿來吧。”冬生的老婆去柴房將捆豬繩取來,這根被血漬油漬經年累月浸染得滑溜溜的繩索,散發著一股腥膻氣味。房間里的氣氛頗為凝重,沒有一個人做聲,長輩表情肅穆地把捆豬繩折疊好,鄭重地壓在冬生身上,沒過一會兒,冬生就斷了氣……
隨著打工潮的興起,村里不少年輕人都去了沿海城市,沒有人學殺豬這門又臟又累的手藝了。而隨著殺豬匠一個個老了,去世了,我們村里和附近不少村莊都沒有殺豬匠了。而留守村里的部分老人,還會零零散散養上一兩頭豬,從年頭養到年尾,只為兒女們年底回家熱熱鬧鬧過個團圓年。照村里人的說法,家養的豬,吃的是剩飯剩菜和新鮮蔬菜;養豬場的豬,吃的是飼料。家養的豬肉,與養豬場的豬肉相比,無論炒菜,還是燉湯,其味道都會顯得更香,且少了腥膻氣。因此,雖然養大一頭豬需要花上將近一年時間,但老人們還是樂此不疲,圖的就是一家人一起開開心心。
年底,冬生的大兒子從外地服裝廠打工回來,看到缺殺豬師傅,便把父親的殺豬工具撿拾出來,該磨的磨鋒利,該洗的洗干凈,操刀上陣了。
殺豬的酬勞一年年上漲。年前半個月左右,冬生的大兒子發了一筆小財。
次年年底,冬生的小兒子找到哥哥,當初分家時沒有分父親的殺豬工具,現在應該分了,他也要上戶殺豬。哥哥說:“我已經用了一年了,現在來說不是拆臺嗎?”弟弟說:“讓你先用了一年還不行啊,還想永遠占著呀?”兩兄弟為此鬧得很不愉快,就連兩妯娌也加入了吵架的行列。
村里的長輩勸兄弟倆別吵了別分了,兩兄弟可以合在一起殺豬。但吵破了面的兄弟倆都互不服輸,最后還是把殺豬的工具抓鬮分了。分下來后,兩兄弟都缺這缺那,只好臨時能買的就買,買不到的就去鐵匠鋪加急打出來,都不想錯過年底殺豬的生意。
兩兄弟雖然年紀還不大,還有力氣,但畢竟原來只是在旁邊看過父親殺豬,沒有手把手地真正學過,下刀的準頭還是不夠。因此,后來的很多年里,兩兄弟在給人家殺豬時,有不少需要補刀的,偶爾還有豬沒按住跑了的,甚至出現過放血后被掀倒在地的豬爬起來跑的,于是,老老少少一大幫子人都嘻嘻哈哈加入到追豬捉豬的隊伍,很是熱鬧,仿佛是為過年暖場。主家也在乎不了那么多了,把豬放倒了,把豬肉散開了,能賣能吃就行。附近找不到殺豬師傅,只能將就,不殺總吃不了……
看到兩兄弟在村里村外忙著殺豬,村里一位上了年紀的長輩就跟他們開玩笑,殺多了生,會有報應的。你們兄弟倆這個時候跑得起勁,就不怕老了跟你爹一樣,要死了還咽不了氣,得壓捆豬繩呀!
兩兄弟的回應幾乎如出一轍,都是一邊走一邊笑呵呵地說:“管不了那么多啦,只管趁還有力氣賺點現的,錢多了又不會咬人??!”
“殺過年豬的酬勞已經漲到兩百塊一頭了。一天只要殺五頭豬,就能搞到上千塊,在外打工哪有這么高的工資呀?有個兩三百塊一天就算不錯啦!”邊上有人分析時下的行情。
“賺不完的錢,過不完的年。錢差不多就行啦,別太趕啦,現在日子又不難過。你爹那個時候是沒辦法,不學殺豬過不下去??!”“你爹當初為啥堅決不教你們兄弟學殺豬,還不是為了讓你們兄弟過得更好些。”長輩對著兩兄弟的背影說。
邊上另一位老人則說:“其實,養豬就是供人吃的,與其他殺生還是有所不同的。冬生不殺豬,冬生的兒子不殺豬,還是會有其他人殺豬的。你看,現在縣里的生豬屠宰場里,一天要殺多少豬呀!要是這也叫殺生,也有報應,那屠宰場里的殺豬師傅得遭多少報應呀?都要這么想,那咱們還咋能吃上豬肉呀?!”
“也是,也是!”一旁的人都哈哈地笑了起來,“是這么個理,是這么個理!”
現在鄉下養豬的人家越來越少了,再過幾年,我們村里也許會跟附近其他村一樣,沒人養豬了。到那時,過年也得像平時一樣,只有上集鎮買養豬場出產的豬肉了,殺豬師傅可能也會像剃頭師傅一樣,在鄉下沒有市場了!一位老人睜著有點渾濁的眼睛,充滿感慨地說。說完,又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