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三妹
一
憑欄處,瀟瀟雨,歇又起。
清晨,我打開雕花木門,一陣涼風迎面撲來。昨夜,大雨把一切沖洗得干干凈凈,空氣清新,我喜歡這樣的時刻。檐上還有一些稀稀落落的雨滴掉落在小花、小草和小石塊上,銀杏葉子在一夜之間褪去了少女綠,披上了一層淡淡的黃,給人一種幽冷之感,不過那些鬧騰著的銀杏果卻是喜悅的,它們爭相甩掉身上的雨珠,去逗淺塘里的魚兒,魚兒在幾株尚且綠著的茨菰中間嬉戲,白色的茨菰花零星點綴著三角形的綠葉,十分養眼。我躺在小亭子的長椅上,讀著宋代詞人蔣捷的《虞美人·聽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p>
聽了一夜的雨,再讀這首詞不禁有些感慨:昨日的少年如今已近不惑之年,時間真如白駒過隙!嘆息之間,廚娘和香福姨沿著那條潮濕的石板路過來了。石板路兩邊種著漂亮的紫竹,不高,葉子卻很密。香福姨經常摘來養在罐頭瓶中,擺在堂屋里的觀音像前。不過今天她可沒興趣搭理這些竹子,因為她剛失戀了。
“姨,他們走了?”待廚娘走向廚房后,我親切地示意香福姨走到我身邊。
“走了,老四的前妻也已經從外省回到了四川,在家里等著他們。這個女人離開老四后又嫁了兩次,都離了,最后發現還是老四好,愿意照顧他的余生,只要女兒認她。老四有一個好女婿,用這幾年賺的錢幫他私了了之前的事,說是岳丈當年從垃圾堆里撿了他,他就是岳丈的親兒子,要用一輩子來報答,拿命來給他也是愿意的,更別說錢了?!?/p>
香福姨說著一屁股坐在我腳下,她表情復雜,有些欣慰,有些不甘,又有些難過。幾顆銀杏果垂在她身上,像懂事的孩子圍著傷心的媽媽。我趕緊起身,幫她把提籮放到木桌上,握著她的手向她道歉。
“姨,我爸爸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這話我說過無數遍了,只要她喜歡,我愿意說一輩子。
“你爸爸是誰?哦!這個小庭院的女主人是你媽媽,那個入贅的男人是你爸爸,你媽媽走后,他娶了我,然后……”她用一雙略顯粗糙的手撫摸著銀杏果,絞盡腦汁回想過去,卻始終想不起來。我趕忙替她接上話:“我媽媽一走,我爸爸就娶了你,目的是照顧嗷嗷待哺的我。我媽媽在世時,他的事業風生水起,后來妻離友散,投資也失敗了,他只好帶著你和我住進了跟我媽媽的朋友借來的房子里,用小庭院的租金來度日。不久后他就酗酒,酒精給我們帶來了外債,也把你們的孩子殺死了,那天你拿著人流手術單要去跳盤龍江,義無反顧地,回頭聽到我的叫喚,你又只好哄著我往回走了?!?/p>
“記起來了,路上我們碰到了老四——”
“四叔那時候還沒有這個廢品回收站,他只能蹬著一輛腳踏三輪車到處收廢品。他看到在江邊抱著肚子痛哭的你,血已經流了一大片,旁邊還站著一個凍得青紫的孩子,就用三輪車把我們送到了醫院。大冬天的,他衣著單薄,拼命蹬著三輪車,嘴里不斷地喊你堅持住……”
“我是一個無用之人嗎?你爸爸要那么對我?!?/p>
“不,你養育了我,你是一個偉大的人。那幾年,若不是你拼盡全力到處找關系,不顧一切和我爸爸撕破臉,拿到他手中的錢,我不僅不可能擁有正常的童年,不可能有機會上大學,還會陷在他留下的一屁股債務當中,更不可能搬回小庭院,過上現在的好日子。我爸爸那樣一個男人是不值得你陪伴的,都是因為我,你才在他身邊熬了那么多年,最后還要為他體面送終。那一年,為了讓骨折的我得到最好的治療,你帶著我去了上海做手術,拯救了我的性命,我永遠記得那些醫生看你的眼神,他們是多么敬佩你??!我媽媽在天之靈也一定會感激你的。”我掏出紅絲絹為她拭去眼淚,這絲絹是我從我媽媽的舊物中翻出來的。
“你為了我們把你爸媽留給你的一塊田都賣了,你看到受傷的小霜就毫不猶豫地給他輸血,拿你珍貴的血救他,你一生都在做好事?!?/p>
“我做了哪些好事?”她笑笑問我,轉瞬間又從提籮里取出一個精致的茶盞,里面還有一點雨水,她搖晃了一下說:“這是老四給你的,說你一定喜歡。你給的四萬塊他們堅決不收,我塞老四的背包里了。他們還感謝你找了人幫忙才讓那家人適可而止?!?/p>
這句話說完后,香福姨的愛情永遠畫上了句號。吃過午飯她就去睡了,誰知道醒來后她還會記得什么呢。醫生說,她這是為了不讓太痛苦的事傷害自己,故意用間歇性失憶來麻痹腦神經,這樣做反而對她有一定好處。
我伸手摘下一朵茨菰花,把它丟在那點雨水上面。
“這么干凈的花,像極了初戀?!蔽彝蝗幌肫鹆税Ⅸi,即刻把這一瞬的想法告訴了他。
二
大二那年,我和同學建了一個小說社,大家相互鼓勵都出版了一本自己的非正式小說。當一車小說拉到借用的小房子時,我傻眼了。
“自從我爸帶走了酒臭味后,家里好久沒有氣味可聞了,我給咱們來點書香味。”我對一臉愁容的香福姨開玩笑道。香福姨只好把我爸生前使用的逼仄的小書房騰了出來,精打細算著空間把書塞了進去,每塞一本她都要虔誠地念一句:“阿彌陀佛!放得下!”
搬回小庭院幾年后,那所小房子要拆遷了,媽媽的朋友喊我把書取走,我過去一看,書頁已經受潮了,上面爬滿了蟲子,于是我留下了完好的幾本,其它的都拉到路邊的廢品回收站賣了,不曾想在那里重逢了舊人,我們剛到時他正和一對中年男女大聲地爭論著。一個兩歲大的小男孩在他們身后的一大堆廢紙板上跳來跳去,對大人的吵鬧聲并不在意。
“爸,你要做好事也要有個度,剛才的老人每次都拿一截青磚或石塊夾在廢品里面,你也照樣給錢。”
“還有,數量少的就不要按品類稱了,價錢統一算的話對我們要好一些?!?/p>
“我滿大街收廢品那會吃了多少苦頭,知道這些人不容易。他們一天到晚也拾不到多少廢品,還要看人臉色,有的連幾毛錢都要上交給兒子兒媳,有的還要給病人買藥,自己一頓飽飯也吃不上。如果當初不是偶爾有些人對我好一點,我估計也會去撞墻了?!?/p>
“要這么說,某某街還有一個老人專門在自家樓下面包店門口乞討呢,他兒子一家就住在樓上,可他們就是不讓他上去吃飯,世間的苦人太多了,你能管得了嗎?”
“是啊,好人都給你做了,現在大家賣廢品都是早上來,他們都瞅準了那個時間我們兩個要把前一天收的廢品拉去打包站打包,你在的話能多賣幾毛錢,見了我們就像見了瘟神一樣?!?/p>
“顧客就是上帝,我要是不好好照顧他們,生意都要被別人搶走了,現在網購和快遞行業發展了,廢品回收也跟著火起來了,我聽說過段時間還會有新的回收站開起來呢。我做事都是為后代積德,小霜就需要我們給他積德,我們要是……”
“賣書嗎?”我和香福姨正靜靜地望著這一家子,不去打攪他們,還是中年女人先和我們打招呼,把老人的話壓了下去。
老人穿著樸素,人很消瘦,但站姿筆挺,聲音洪亮,十分健碩,他原是背著我們的,聽到聲音后轉過身望向我們,這一望直接改變了香福姨的后半生,她第一眼就看到了他額頭上那個蠶豆大小的紅色胎記。
“你是——哈!是你——”香福姨語無倫次,語氣里充滿了驚喜。
他也認出了我們,熱情地招呼我們坐到一棵桃樹下,讓中年男人到隔壁買了幾瓶飲料,說是家里臟,茶水也不好給我們喝。那一天我們才知道他叫張小四,大家都叫他老四,四川人,早年因為窮,媳婦和他離婚了,他一個人帶著女兒生活,也就是剛才和我們打招呼的那個。一個男人靠收廢品獨自帶著孩子在異鄉的城市奔波,能掙到這個廢品回收站很不容易了。
他拿起一本小說掂了一下,盯著封面說:“這房子好看,鈴鐺有點像我們村口小廟子上掛的那個,風一吹,它就說話。我們小時候一有委屈就跑到那里找它聊聊?!痹捯魟偮?,那個蹦跳的孩子就朝他奔來?!斑@是我孫子小霜”,他攤開兩手接住孩子向我介紹道,恬靜的笑容里似乎還藏著半句話,“這是我的希望。”
他問起我們的情況,很高興看到當年那個被逼得自殺的女人比以前過得好,也為我們搬回了小庭院而感到欣慰。香福姨正和他的女兒女婿聊著天,提醒他們以后要讓小霜讀書、識字,看到兩口子互幫互助拾掇著廢品,她的眼里滿是艷羨?;丶业穆飞纤恢睋屩臀艺f話,我突然想到那句“夕陽無限好”,就半開玩笑地說:“姨,可以考慮一下四叔,他越老越帥氣,為了女兒一直單著,這樣的男人有情有義。”
“啊——你想趕我走!”香福姨停下腳步,有些嬌羞地望著我。
“姨,你上車,我推你坐?!蔽野呀鑱淼耐栖囃T诼愤?,上面丟了幾朵隨手摘的小花,一臉莊重地對她說。
她鎮住了,兩滴眼淚突然涌了出來。
“姨,莫哭了!以后小庭院就是你的娘家!”我把她扶上車,一邊慢慢地推著她往家走,一邊和她聊起了天。
“過去這條路我時常經過,卻不知道這個回收站就是他的?!?/p>
“還得感謝我頭腦發熱整了這些書?!?/p>
“嗯,是要感謝那些書?!?/p>
“……”
晚霞染紅了她的臉,突如其來的快樂讓那上面集結了多年的愁云瞬間化開了,消散了。
天定的情緣就是這樣,管你是什么年紀,什么出身,什么經歷。自打香福姨再次遇到四叔以后,她每次買菜、散步經過廢品回收站都會習慣性地去那棵桃樹下坐坐,四叔也會在她去的時候把樹下的桌子收拾干凈,陪她說會話。小霜自然比過去幸福多了,他每天念叨著香福奶奶什么時候給他帶去好吃的、好玩的,過去也有比香福奶奶還好看、還年輕的奶奶給他送吃的、玩的,可是他都不喜歡她們,爺爺也不會招待她們。自從遇到了香福奶奶,爺爺的神情比過去愉悅多了,他都看在眼里呢,所以香福奶奶是他第一個當著爸爸媽媽的面要爺爺把她接到家里一塊住的人。
有一天,四叔正在給人稱廢品,前一秒才看見小霜在他搭的紙板屋里睡覺,后一秒就聽到有人喊小霜被啤酒瓶劃傷了,流血了。剛買完菜走到門口的香福姨聽到叫喊聲趕緊丟下提籮,推開人群,從嚇得手腳顫抖的四叔手里奪過小霜,輕聲地安慰他別怕,徑直跑到我在的醫院。聽說要輸血,四叔的女兒女婿還在外地,四叔爺孫倆的血型不一致,香福姨就提出愿意獻血,毫不遲疑地擼起袖子做好了配合醫生的準備,怕我反對就一直到事態穩定下來才讓護士告訴我。
病房里,四叔愛憐地撫摸著小霜的額頭責怪起了自己:“都怪我,為了那點錢把帶孩子這么大的事都給弄糟了。”接著他又對小霜說:“霜啊!從今兒起你身上可是流著你香福奶奶的血了,你要一輩子記著她的好!”小霜乖乖地點點頭。
“姨,你可是大功臣啊!小霜劃傷的是大動脈,一點都耽擱不得。”隔壁床上,我拉著香福姨的手說。風塵仆仆趕回來的四叔的女兒女婿也圍過來說了許多感謝的話。
同事搬家的時候問我有沒有熟人,香福姨說就喊四叔的女兒女婿幫忙得了,廢品還可以讓他們帶走,我笑嘻嘻地說:“姨,還沒嫁人就開始為人著想了?”
她聽了就追著我打,我繞著小亭子邊跑邊陪她開玩笑。
“天要下雨,姨要嫁人。”
“我倒是想問問你,無塵都走了那么多年了,在地底下都快當奶奶了,你怎么還不交個女朋友,天天手術、手術,這么多年也沒見你主刀過多少手術嘛,主刀師助理難道比主刀師還要忙嗎?你的新同事都搬出出租房要結婚了,你難道還連一個戀愛的對象都沒有嗎?我看那天給我抽血的護士就很不錯,什么時候約到家里吃頓飯?”
“哈哈!小姑娘都可以喊我叔叔了,你不怕人家家長找我麻煩嗎?既然要約,那就2月30號、6月31號和12月32號吧,這三天我都有時間。”
“哈!你小子——”
“你年紀比我大,先緊著你吧!過兩天我就跟四叔的女兒女婿商量一下這門親啊!”
在這個城市里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同人有密切往來了,四叔一家子就在這樣一個機緣下闖入了我們的生活。他的女兒女婿也贊成這段黃昏戀,他們完全尊重老人的選擇。那天,四叔被他們打扮了一番,帶著小霜來到了小庭院,香福姨就像馬上要出嫁的大姑娘一樣,為心儀的未婚夫介紹著那些她熟悉的事物。
“我第一次見秋寒就是在這棵銀杏樹下,他的媽媽在給他唱《搖籃曲》,她是那么虛弱,對我很和氣,我當時就想我一定要幫她把孩子養好了……”
“這些紫竹是秋寒爸爸的朋友送的,那時候每天都有人來拜訪他,借口給孩子送祝福,實際上都想和秋寒外公留下的那點事業沾上邊,真是富在深山有遠親哪!”
“那年我只身來到昆明,跟一個介紹工作的人到了這里,從此就和他們家人結下了不解之緣。”
四叔靜靜地聽她講著,我在一旁和小霜玩鬧,有愛圍繞的家庭就是這樣的吧。
幾天后的一個中午,在接到香福姨的電話前幾分鐘,我正在接受同事們的祝福。我愉快地和電話那頭的香福姨打招呼,以為她會就老年人的婚禮事宜和我商量點什么,沒想到迎來的卻是她震耳欲聾的哭聲,中間還夾雜了一句驚天的話:“老四撞人了——人已經沒了——”
我深一腳淺一腳踩到派出所時,四叔的女兒正抱著小霜啜泣,女婿雖是一臉疲憊,但作為家里的頂梁柱,他強忍住悲傷,四處張羅著,看到我就像看到了久違的兄弟,拉著我的手半天放不開。
“我爸這人心太善了,可善有善報還要看人呢。這老人住在離城不遠的村子里,平日里沒人管,有時候會背一些廢品來賣,我爸可憐他,他拿來的東西都是囫圇稱了就給錢,其實有的東西我們并不收,他還往廢品里塞半截子青磚、石塊來增加重量,我爸也不說破。昨天下雨,他又來賣廢品,我爸留他吃了午飯,把后院種的菜送了他一些,他說身上不舒服,又舍不得打車,我爸就說反正這種天氣也不會有人來了,自己用小面包車送一下他。結果倒車的時候,據我爸說他原先是站在邊上離得遠遠的,啥時候又站在了車后面他也不知道。待我爸聽到叫聲跳下車,人已經倒在了車下,雨水里全是血……哎!警察抓人時小霜還在屋子里‘嗷嗷哭著,幸好有香福姨跪著求他們讓她給哄哄。我爸本來就嚇得不輕,抓他的人還把他的頭發都給剃了,說他是殺人犯,他一急就落了個尿失禁……”說到動情處,他泣不成聲。
“看來是故意的了?!蔽覈@一口氣,為好人難過。
“哎!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那老人有個兒子,兒媳婦很不待見他,他經常跟我們說他哪天要是死了他們都不會管的,可是事情剛一出,兩口子就帶了一干農村的親戚抬著些家伙找上門來了,我剛才在警察的幫助下,給了他們午飯錢暫時打發走了?!?/p>
他用顫抖的手取出一根煙夾在蒼白的嘴唇間,立馬補充了一句:“我決定私了?!?/p>
自從見了模糊的尸體,見了警察手中毫無縛雞之力的四叔,香福姨的記憶開始混淆了,她臉上的愁云加倍地聚攏回來了。她整日嘮叨著:“老四覺得下這么大的雨我不會出門,可我們的日子那么短,我要盡快和他商量婚事,怎么能不去呢?”
“我懊悔啊!那天我要是早一點過去,他絕不會撇下我去送人,也不會在大雨中發動那該死的面包車?!?/p>
我一下子意識到我是香福姨唯一能依靠的人了,于是我又找到了四叔的女婿。經過打聽,我們得知老人的孫子患了尿毒癥,每天都需要錢,兒子兒媳答應過幾日把他接回去住。我們即刻和他兒子談話,他同意私了,并答應只要一次性給夠錢,決不再來找麻煩。
“他們這是拿命弄醫藥費啊!早盯上我們了!”盤龍江邊,四叔的女婿拍著冰冷的欄桿,發泄完后他咬咬牙,堅定地對我說:“私了好!落葉歸根,我爸最好盡快離開這里?!?/p>
畢業后我就進了一家醫院實習,一直在里面上班??磻T了生死的我敬畏每一條生命,然而對這一條以如此方式結束的生命,我卻不知道該如何敬畏。
他們要回老家的前一天,我來到昔日熱鬧的廢品回收站,四叔孤獨地坐在那張桌子旁,他小心翼翼地望望我身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穿尿褲了,一個人不敢去廁所。”
我的心一緊,我眼前這個脆弱的老頭,完全不是迎著寒風蹬著三輪車送我們去醫院的四叔,不是扯著大嗓門和女兒女婿爭論善惡的四叔,也不是一身干練地把一捆捆紙板、一袋袋塑料瓶和一堆堆廢鐵爛線抱到大鐵秤上吆喝著一共幾斤幾塊的四叔,更不是香福姨能夠托付晚年的四叔……我難過得差點落下淚來,又覺得這樣不好,就安慰他說:“叔,穿尿褲也挺好的,回老家后要是還害怕就讓他們給你床頭弄個尿壺?!?/p>
說話間,他的女兒女婿處理完兩張舊車回來了。
“明早香福姨來送送四叔,”我說,“她記憶有些模糊,你們不要在意?!?/p>
“謝謝姨,我們對不住她!”他們一再和我道歉。
“其實這些事情忘記了更好,小時候我隔壁有個老奶奶活到了一百歲,腦子里什么都不放,整天過得快快樂樂的,那是我見過最快樂的人了。”她女兒一邊收拾著殘局一邊努力把話說完。
有個人在外面探頭探腦的,四叔的女婿認出是那天來鬧事的,便從房間里取出一把大黑傘叫他進來,他躡著步子接過傘說:“對不??!我大爹也就是草草地被埋了,火化場門口有人推薦他們辦一場法事都被他兒子罵了一通。哎!對不住你們!”說完,他就像黃鼠狼一樣溜開了。望著他猥瑣的身影,我對他們說:“為了小霜,你們一定要好好的?!?/p>
四叔的女婿去摘桃子打算拿到菜市場賣,四叔伸出食指數了數家里人,望著女兒背上熟睡著的小霜,意味深長地對我說:“孩子,我這人沒讀過書,一輩子盡吃苦,老了還闖了大禍,不過活到這個年紀,也看了一些起起落落,總算悟出了點東西:這人啊,無論是住在山頂或是山腳,行好事或者壞事,走的都叫一輩子,不管你過的是什么日子,總要讓它有希望,有盼頭才好。我這一走,你香福姨就要靠你了?!闭f著他昂起頭,盡量不掉出眼淚來。
我把一個驚鳥鈴放在他手心,告訴他有什么心事可以找它訴說,他虔誠地握緊了,嘴里不時地叮囑道:“路上看著點,站遠了,別碰著!”
我答應著出了回收站。我知道四叔的愛情也結束了。
三
白露。薄薄的陽光從院墻根移步到香福姨屋前的一棵柿樹上,柿樹就像一位剛起床的媽媽,眼瞅著天涼了就隨手扯來一塊淡紅的布給孩子們裹上,有幾個調皮點的孩子掙脫了紅布依舊還綠著。香福姨從床上驚起,回了回神,然后從門縫里望著柿樹,柿樹也怔怔地望著她。
“姨,你侄子阿鵬要來看咱們了?!蔽以噲D轉移她的注意力。
“無塵的事你不要太難過?!彼龖袘械卣f。
石板路上的水已經干了,阿鵬有些拘束地朝我走來。為了讓他感覺像在家里一樣,我主動和他聊起了家常。
“我比你大很多,你就叫我叔。你能找到這個地方不容易,這里有些偏僻。之前我那個房客之所以租下它那么多年,就是喜歡它的偏僻。他們夫妻倆都是自由文藝人,收入不固定,房子偏而小,所以房租低,對他們來說再合適不過了。”
阿鵬把一幅木雕遞給我,說我是親戚不收錢,我硬把錢塞給了他,望著木雕上的女孩對他說:“阿鵬,我之所以找你,是因為你是個年輕小伙,我要雕刻的正是一個年紀和你差不多的女孩,年輕人才能刻畫年輕的心嘛。”
“叔,謝謝您的評價!而且這個錢夠我給女朋友買件生日禮物了!”阿鵬的眼里滿是星星。他和女朋友是發小,他們初中就輟學了,阿鵬到劍川學了幾年木雕手藝,女朋友就幫家里養蠶,這次他們將一起去北方闖蕩。我看他很喜歡架上的書,就把我的一本小說送給了他。他說夏秋寒這個名字真好聽,連續道了好幾聲“謝謝”后又禮貌地說:“叔,我聽林海的《琵琶語》時眼前就浮現過這種小庭院,這樣的大門上掛紅燈籠最好看。”
他的話像是在回答另一個人的話,而此刻這個人就站在這幅木雕里。她叫無塵,是香福姨在農村老家鄰居的女兒。當年香福姨的爸媽給她留了兩塊地,農忙時節她會帶我回去。她和弟弟兩口子一起干活,我就和無塵一起玩。一開始,我爸爸還沒有完全沉溺于酒精當中,香福姨每次回去都會被村里人稱贊,說她沒文化都能嫁到城里,而且丈夫還是個知識分子,又白得了一個孩子,很厲害。后來就有了變化,我爸爸無節制地酗酒,脾氣變得很差,偶爾也打我和香福姨,若不是香福姨找我媽媽的朋友相助,我們的小庭院還差點被賣了用來還債。出嫁之人日子過得好了會風光地回娘家,過得不好了寧愿一個人受煎熬,也不愿回去找親人。香福姨就是這樣,她找借口把自己的兩塊地賣了一塊貼補家用,另一塊送給弟弟,然后就沒回農村了。弟弟兩口子以為姐姐看不上他們了,加上那時候交通和通訊設施都很落后,他們之間就逐漸斷了聯系,直到我爸爸去世后我上了高中回去看他們,把一切都講了出來,她那善良、樸實的弟弟才恍然明白過來,跟我說了很多姐弟倆小時候的故事。他的媳婦聽了那些故事鼻子一酸,二話不說從筐子里挑了好幾個雞蛋給我炒著吃。
“照你叔說的,你姨這人很有主見,當年她執意要去昆明打工、嫁人,十頭牛都攔不住,那她怎么不跟你爸離婚呢?”她一邊快速地翻炒著油鍋里的雞蛋,一邊問我。
“都是因為我,她舍不得我?!蔽艺f。
“以后你要好好待她?!彼次覀牧司桶参课?。
“叔,姨,你們放心,我是男子漢,知道該怎么做。”我鄭重地回道。
我來到后院,從他們的菜地里往熟悉的地方一望就望見了無塵,她正在烈日下挖蒜。有個河南的老板租了村子里一些人家的菜地種蒜,春季播種,五月中下旬到六月之間挖出,一般都會請這些農戶來幫忙,一來他們熟悉自家的地況,二來他們既可以收地租,又可以拿點工資,雙方都有利。無塵見了我很高興,大老遠就喊道:“小時候你用泥巴捏你家的房子,好像不是很怕臟,現在也是吧?過來幫我挖蒜!”
我答應著走過去和她一起挖,挖了一會,我的新球鞋就被泥土弄臟了,她說要給我洗,恰巧來收蒜的車子已經在大路上按喇叭了,我二話不說又幫她把十幾袋蒜抬了過去。
“無塵,你男朋友???”幾個和我們同樣年紀的男孩子把我攔住,有一個高個子還拍了拍我的肩膀,帶頭起哄道:“城里來的?無塵以后嫁給你咯!”
“那你就娶不上無塵了。咱們不讀書的配不上她?!绷硪粋€瘦一點的男孩推波助瀾道。
“他是香福姨的孩子。”無塵笑著回答他們,下意識地把我拉了過去。不多時無塵的爸媽從遠處的地里過來了,和老板算著工錢,他們感覺無趣也就走開了。
“這幾個人都不壞,他們原是和我一起玩到大的,有的是學習太差沒考上初中就跟著人學手藝了;有的是家里不供了,小學還沒畢業就輟學了;有的直接沒上過一天學。其實他們個個都很聰明的,心地也好?!睙o塵望著他們的背影遺憾地說。
“無塵,你去學校會有人欺負你嗎?”我心疼地問,接著跟她說起一件事:“我見過一幫男生騎著摩托車,車上還載了幾個打扮得很怪異的女生,嘴里叼著煙,他們圍住一個男生,用刀片劃他的臉,讓他以后說話客氣點,事后還把紙巾遞給他,叫他自己把血擦干凈,安分地去上自習,然后他們騎上摩托車呼嘯而去,嘴里還哼著勝利者之歌。”
“所以要提高教育質量,還有那些人的父母都不管孩子嗎?”無塵若有所思地望望藍天,然后有些激動地說:“小學時有一次我在上學路上摘一朵野花,一個隔壁村的男孩跑過來連踢帶罵地制止我,說那個地界是他家的,我還沒回過神,手就被他腳上的靴子踢腫了,我正要反擊,他就用一張扭曲的臉兇我。我正無助的時候,剛才那幾個男孩從后面沖過來把他擒住狠狠地教訓了一頓,后來他再也不敢欺負我了。他們雖然看起來吊兒郎當的,其實很會關心人,村里人遇到困難了他們都會去搭把手,孩子們去外村讀書受欺負了也會去解一下圍,連那些可惡的社會青年他們都不怕?!?/p>
“他們真不錯!無塵,下次碰到了替我說聲抱歉,我剛才誤解他們了?!蔽也唤麑δ菐讉€男孩肅然起敬,心想:是啊,人怎么能只看外表呢?我爸不就是一個例子嗎?
無塵問起我的學習,我告訴她本來我去年是要讀高二的,因為生病休學了一年,所以今年重新讀高二。她聽了以后興奮地說:“那我們可以一起考大學了!”
“而且還可以考同一所大學。”我也同樣興奮地說道。
那時候的通信很漫長,一封信要過很久才能到達對方手中,一句問話要等到很久以后才能得到答案,我和無塵相識相知于那個年代,自然也選擇那樣的方式在時間的長河中相互交流、鼓勵和慰藉。
“無塵,我確實有一座遠離鬧市的小庭院,等我搬回去了,希望我們能一起住在里面,那里有一座小亭子,我們可以坐在上面說說話,也可以一起把紅燈籠掛在門上。”
“為什么要掛紅燈籠呢?”
之前我并沒有在意無塵的這句話,心想著等哪一天她真的能住進這里就明白了。阿鵬的話讓我一下子回到了那么多年前,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就很難再收住了……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我們在信中無數次提及的那件事終于塵埃落定,通知書到達小山村的當天,無塵撥通了我的電話。她說家里專門為她安了電話機,這可是整個村里的第三部電話機,我們在電話線的兩頭歡欣得落淚,一個假期里我都和無塵寄來的一千只千紙鶴相伴,我天天夢見無塵就像那些千紙鶴一樣自由地飛到了我的窗下。她說讓我在昆明等她,她要在離家以前幫家里做更多事,大學的學費不低,她要和家里人一起努力。她說家里已經在為她準備一場盛大的宴席,到時候她要請自己的同學和老師來做客。我說我會在昆明等她,我們一起坐火車,再坐汽車,沿途可以看山、看海,然后一起去同一所大學報到。
那時候的愛情真的是很慢,但足夠愛一個人。
然而我沒有等到無塵要來昆明的消息。那幾日她說家里要請客了,她沒時間接電話,等事情完了,她收拾一下行李就和我聯系,可是算算日子快開學了,我卻一直沒有接到電話,于是我主動打了過去,打了很多次,電話撥通了又被掛斷了,最后一次終于有個低沉的聲音回了我一句:“無塵不在人世了!”
四
香福姨和我一起回了老家,她的家人熱情地接待了我們,都說希望姐姐以后多回家看看,香福姨又是難過,又是感動,抱著他們剛生的孩子歡喜得撒不開手。無塵的爸媽去了石寶山,當初無塵就是他們從那里求來的,現在他們要去給她求一條投胎的明路。我找到了當時的高個子男孩阿風,他正在發動家里新買的面包車準備和新婚妻子出去拉人。他把我拉到龍潭邊,找到了無塵。無塵和她的祖先們安靜地躺在地底下,鬼針草把新開的小白花托舉在被太陽曬得熱烘烘的土堆上。阿風點上一根煙,跟我說起了事情的經過。
“那天,無塵搭了隔壁村男同學的摩托車去請班上的同學。從一個村子出來拐到大路上的時候,一輛拉小車的大卡車把他們撞到了河里,摩托車也跟著掉了下去砸在他們身上,撈上來時兩個人都沒氣了。那地方位置很高,河水也很急?!?/p>
“男同學的家里人曾經來到無塵家,提出把兩人合葬,但遭到了拒絕。無塵爸媽說無塵還沒有戀愛,她既然去了地底,就應該在那里自由選擇愛情和婚姻。對方說他們的兒子也沒談過戀愛,只是無塵一個弱女子,去了那里無依無靠的,他們兩個在一起好有個照應。無塵爸媽就說他們會把無塵放在自家祖宗旁邊,她不會被欺負的?!?/p>
“整個村里像無塵這么努力去考大學的女孩很少。無塵以前不受他爺爺奶奶的待見,老人嘛,有些重男輕女,他們寧可腆著臉去跟已經很有錢的大兒子住,也不愿幫一下手腳不方便的小兒子,就是因為覺得無塵是個女孩子。無塵為了爭一口氣就拼命讀書,學習之余就幫家里干活,在任何事上她都爭取做得最好,本想著這次終于有機會走出村子了,不曾想……”
阿風抽完了一包煙,他已經感到了疲憊,我讓他回駕駛室里等我。翩起驚鴻鳥,寂寞沙洲冷。風起了,周圍松濤陣陣,幾只叫不出名字的鳥兒驚飛起來,又落下。我在心里反復向無塵描述我唯一的財產——小庭院。
“等我畢業了,賺錢了,我就把鑰匙拿回來。到時候你一定要來。那樣的古建筑上都要掛紅燈籠的,我的小庭院是唯一一家不掛的,這樣你到了昆明就可以找到我了……”
我取走了她墳上的一點土。幾年后,我們回到了小庭院,我把它撒在了銀杏樹下。
在大學校園里,我經常會產生幻覺,覺得我身后一直有個女孩,而別人是看不到她的。他們不會知道無塵這個名字,更不會知道這個女孩如果還活著,她應該是他們中的一員。新同事跟我說起一件事,他的鄰床在開學的軍訓中突然暈了過去,被抬走后到畢業都沒人再見過他,他的床鋪由一個其他寢室的同學住著,這個同學也從來沒有問起過他。
消失是一瞬的事,銘記卻是永遠的事。
五
廚娘是一個干凈的中年女人,她每天照顧香福姨的飲食起居,偶爾陪她說說話,一開始很不習慣香福姨間歇性失憶的毛病,在得知她的經歷后便對她產生了同情和敬意。晚飯后,她們會一起散步,一起望望周圍的村子,她會不厭其煩地指給香福姨自己村子的位置,以及阿鵬所在城市的位置。
“無塵去不去上大學呀?秋寒怎么還沒等到她來?”香福姨有時候會很不解地問她,她也會臨時編一些答案說給香福姨。
從遠處看,她們還真像兩姐妹。
時而秋雨至,點滴惱相思。木雕上,一個少女的白色輪廓被刻在克萊因藍的底色上,想起阿鵬說克萊因藍是一種理想之藍,寓意著愛情,我又陷入了遐思,希望時間永遠定格在和無塵一起挖蒜的那天。那天的天空就是這種絕對之藍。
夜半時分,檐上的驚鳥鈴響了,靜了,又響了,又靜了……像一個人在低語,又像另一個人在沉默。
“我有一座庭院,你可以來坐坐?!?/p>
“……”
“我有一段故事,你可以來聽聽?!?/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