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志天


“大蜀山,小蜀山,二郎神一肩擔。”傳說大蜀山和小蜀山是二郎神從四川挑來填海的,路過合肥時扁擔斷了,兩座山便永久地留在了這里。因二郎神是四川人,故以“蜀”名之。我所知道的是,這兩座山其實都是火山,是多少萬年前大地母親向天空吐出的兩只泡泡糖。在大蜀山這只大泡泡糖的頂上,建有一個高高的電視發射塔。咱們八中隊的一個執勤排,就長年駐扎在山上擔負守衛任務。
我當兵那會,八中隊除了三十頭隊部,還有四里河、廬江路、大蜀山、少管所四個執勤點,相距都有幾十里路。差不多過一兩個月,指導員就會帶著通信員或文書到幾個點巡視一番。我作為文書,便有了很多次“久有凌云志,重上大蜀山”的機會。那時的合肥城還不大,大蜀山下面是連片的莊稼地。春暖花開的季節,站在山頂上眺望金燦燦的油菜花海,真是一件美事。天氣特別好時,還能看到遠處的巢湖,在天邊隱隱閃著白光。
平時的大蜀山頂,除了值班的發射臺員工,很少再能見到其他人。可到了油菜花開之際,來山上看花的人一波接一波,黑壓壓的連天臺都擠不下。這時的戰士們可就興奮了,跑前跑后忙著扶老攜幼維持秩序不說,還特地燒了開水免費為市民供應。見游客拍照不方便,中隊還安排了幾名老兵當攝影師,以低于市場價的愛民價為游客服務。這樣,看花的日子,也就成了山上戰士們難得的節日。也許是觸景生情吧,有一天我用稚嫩的筆觸寫了一篇《油菜花兒開》的散文,表達對第二故鄉的熱愛。“純凈的、鮮亮的黃綠,潮水一樣拍打著你的視線。馨人的香氣在若有若無之間,仿佛一只白嫩的手,輕輕撓著你的心口……”現在看來多少帶點矯情的文字,當初投給一家省報竟被刊用了。而實際上,站在山頂看花,“馨人的香氣”離我們還遠著呢。不過大蜀山最初留給我們的,確實是十分美好的記憶。
后來我考上了軍校,校園就在大蜀山腳下,這樣我又有了幾年與大蜀山日夜廝守的時光。那時學校剛成立不久,基礎設施還很不完善,學習和操課之余,我們還要用大量的時間參加建校勞動,修路,挖溝,平整訓練場,挑土建設射擊靶場,常常弄得一身汗一身泥。可要命的是,學校偏偏不通自來水,幾百號人全指望一口水井里的那點水保障。常常是,一天訓練或勞動下來,我們拖著疲憊的身子拎著兩只鉛桶去井臺接水,你擠我,我擠你,輪到最后的只能拎回兩桶黃泥湯,放到班里沉淀沉淀,全班九個人分一分擦一擦了事。要是遇到旱季或者水泵“鬧情緒”,全校鬧起了水荒,我們拎著水桶四處找水的樣子,真可以用“熱鍋上的螞蟻”來形容。大家為此戲稱自己是“大蜀山駱駝牌學員”。有時剛上兩節課,就接到通知:給炊事班抬水,每人一桶。我們只好趕緊放下書本,兩人一組到校外去找水抬水,不然便會影響中午正常開飯。
出校門幾十米,有成片開闊的松樹林,這是我們練兵的好戰場。摔擒,散打,戰術,差不多每棵大一點的松樹上,都留下過我們帶著青春印跡的“八字掌”。初冬時節,訓練間隙,靠著松樹小憩,聽著松濤響起,瞧著金黃的松針在大風中簌簌掉落,落在地上,落在我們的軍裝上,林子里仿佛正在下著一場盛大的“金絲雨”。這時,不由自主想起小時候拖著竹笆在松林中筢松針的情景,涌起對家鄉的無限思念。不知是誰起的頭,一支軍歌在林中響起來了:“在密密的樹林里,到處都安排同志們的宿營地;在高高的山岡上,有我們無數的好兄弟……”伴隨著歌聲,一支支年輕的隊伍又活躍了起來,抖擻精神鉆進了密林的更深處。
沿著登山道登山,總得有數百級臺階;順著環山路跑到合肥卷煙廠,差不多五公里。多年前,如果你在這段路上,看到一名滿頭大汗奮力攀登或奔跑的瘦瘦的學員,也許那就是我。在諸多的訓練課目中,我最怵的是跑步。大腿細,小腿粗,跑起來身子就像綁著一頭豬。睡在我下鋪的同學,個子沒我高,可跑步就像獵豹,背兩支槍都比我跑得快,一會就竄沒影了。我向他請教跑步的秘訣,他眨巴著眼睛說:“秘訣?哪有什么秘訣!多練練就跑快了!”好吧,我就按這“多練跑快”的秘訣加練吧,可畢業時五公里武裝越野考核,還是因腿肚抽筋拉下幾秒沒有拿到優秀,最終與全優學員失之交臂,這是我在大蜀山留下的遺憾。
幾十年后,我到合肥一個支隊任政治部主任,大蜀山執勤點又成了我的掛鉤聯系點。一天我去山上查勤,剛下車,年輕的排長就跑來報告說:“報告主任,情況一切正常!只是……”他看了我一眼,說:“只是有兩只鴨子,昨天不小心掉到水坑里,淹亡了。”原來,戰士們為驅除寂寞,在山上養了五只鴨子當寵物,兼具夜間執勤報警作用。因山上沒有水,這幾只都成了旱鴨,前幾天下了一場雨,廢棄的水坑里積了水,有兩只鴨子大約平時缺少游泳訓練,功能退化,失足落水竟然被淹死了。鴨子雖然沒有入編,但也算是點上的集體資產,所以年輕排長鄭重其事作了報告。我竭力忍住笑,對他說:“你看,不小心就會出問題,造成非戰斗減員,可惜了。剩下的幾只,可得看好了。”排長還告訴我一件事,上周一個中年男子喝多了酒,半夜三更爬到山頂,偷偷扯開防護網,攀到發射架上“放歌”,又是美聲唱法,又是通俗唱法。不料,“狂飆”之后卻不敢下來了,只好抱著鐵架喊“救命”。戰士們冒著危險,費了老大勁,才把他從架子上弄下來。聽過匯報,我趕緊帶著排長重新勘察目標區域,修復加高防護網,又加裝了監控探頭,消除了這處執勤隱患。幾十年里,山上的戰士處置類似這樣的突發險情還有很多。那些觀看安徽衛視的觀眾也許不會想到,就在他們欣賞精彩節目的時候,其實發生在大蜀山電視發射塔下的故事,同樣也很精彩。
隨著合肥城的擴大,現在的大蜀山完全被包進了城市中,成為一道特別迷人的綠色風景。原先山下的油菜花田,早已成為高新技術開發區,高樓林立,產業興旺,開出了更加耀眼的經濟發展之花。前不久,我聽到一則消息說,合肥要對大蜀山進行全面整修,大蜀山即將向更加時尚現代的“城市客廳”“花園景區”華麗轉身。雖然我們的老連隊已經撤勤,老學校亦已整編,但作為一名與大蜀山結下不解之緣的老兵,聽到關于它的任何好消息,都會感到格外的高興和振奮。
我們把那些曾經留下過我們青春氣息的地方,視為一片圣地,常常會在夢中回去探望和朝拜,以獲得某種前行的力量。過去的生活有多艱苦,現在的回憶就有多甜蜜,這恐怕是生活給予士兵的特別獎賞和饋贈。對于我們來說,大蜀山,還有一切我們曾經戰斗過的地方,絕不只是一個簡單的地理名詞,它是我們情感的依歸、精神的寄托,是我們人生的來路和靈魂的去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