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佳琳

6月1日,巴赫穆特一片戰火中毀損的住宅區。圖/視覺中國
“莉利婭!莉利婭!”
庫巴·史塔西雅克的呼喊聲回蕩在巴赫穆特空蕩無人的小徑上,幾處緊閉的門扉后響起一陣狗吠。更遠的地方,炮彈相隔幾秒就炸出一記低沉的聲響。
庫巴將手機固定在防彈背心的前口袋,記錄他的又一場冒險。這位來自波蘭的志愿者接到莉利婭兒子的委托,前往小城巴赫穆特,將其滯留的母親疏散到后方。對于這個烏克蘭頓涅茨克州東北重鎮,俄烏之間從去年7月開始就展開生死爭奪,巴赫穆特戰役也被稱為“俄烏沖突中歷時最長”的一場戰役。
過去一年間,類似的委托超過200件。盡管庫巴和他的同伴們有時只掌握一個名字和模糊的地址,他們還是一次又一次駕駛著沒有裝甲防護的汽車,深入巴赫穆特、索萊達爾、阿夫迪伊夫卡和錫韋爾斯克等焦點戰場,解救被困于戰火之下的平民。
畫面隨庫巴的跑動而急促地晃動。街邊一幢房子被炮火擊中,燃起橙色的火焰。庫巴擔心有人受困,停下腳步?!澳抢锸强盏??!彪[蔽在附近建筑物內的烏克蘭士兵向庫巴喊話。庫巴繼續跑起來,穿越這座破敗的城市,尋找莉利婭。
巴赫穆特在戰前是一座以氣泡酒、鹽礦和玫瑰聞名的宜人小城,7萬多人口中七成說俄語,三成說烏克蘭語。2022年7月,在對巴赫穆特展開炮擊一個多月后,俄軍集結重兵正式向此地進軍。烏軍則在巴赫穆特周邊經營日久、工事密布,俄軍和瓦格納雇傭兵無法迅速突破,一場以壕溝戰、重型火炮攻擊和人海戰術為特征的戰斗由此展開,并延宕至今。
密集的炮擊讓巴赫穆特的防空警報失去用武之地,道路基本空空蕩蕩,居民被迫轉入陰暗潮濕的地下,有時一整天都無法回到地面。庫巴向《中國新聞周刊》形容說,在巴赫穆特的空地上停留太久,就意味著死亡。
數以萬計的居民在俄羅斯展開攻勢后離開了巴赫穆特,但仍有一些人留在原地,多數是老人、病人或窮人。許多市政服務都已終止,緊急服務部及民間救援人員冒著炮火向城內運送人道主義援助,維持著這座小城最低程度的日常運轉。
比起輸送物資維系人們并不安全的生活,庫巴更愿意把他們帶離戰火的危險。去年秋季,巴赫穆特安全形勢尚算穩定時,庫巴就在當地展開了疏散工作。他訪問被稱為“無敵中心”的避難所,給人們帶去前線動向,并勸說他們離開。留在城里的人們幾乎每天都聚在“無敵中心”,人們除了可以在此取得食品和藥物,也能取暖、充電、使用“星鏈”提供的通信服務。
問題是,很多人并不想走。庫巴和他的伙伴們屢次勸說:“整個地區都會遭到猛烈炮擊,如果留下來,你會死在你的房子里?!薄罢埡臀覀冸x開,我們幫助你們在西部或國外安置,提供正常的生活條件?!本用駛儏s經常展現出一種聽天由命的態度。巴赫穆特居民羅曼有九次差點死于市區的炮擊,盡管如此,他還是謝絕了庫巴讓他帶上父母一起逃離的提議,理由是“我們很好,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
“人們有種僥幸或者天真的想法,覺得最糟糕的日子已經結束或者很快就會結束?!睅彀拖颉吨袊侣勚芸分赋觥?/p>
庫巴給羅曼留下電話號碼。在他看來,只要能與受困者保持聯系,把自己從生臉變成熟臉,就是有益的。“建立信任是這項工作的核心。即使他們不準備馬上離開,但當他們改變主意時,知道如何找到我們?!?/p>
很長一段時間,來自巴赫穆特的求援電話屈指可數。這種情況在2023年初發生了改變,當時俄軍在巴赫穆特前線取得了此前數月中最大的進展。撤離請求開始激增,庫巴有時一天就能接出十幾個人。
對于羅曼一家而言,戰斗一開始只是幾公里之外的悶響。然后,噪音變得越來越尖銳,房屋的震動也愈來愈烈。直到有一天,羅曼看到窗外有子彈飛過,他意識到這已經是一個“撤離還是死去”的問題。1月12日,庫巴終于等到了羅曼的電話。
羅曼家距離俄軍最近的一個火力陣地只有800米。出于安全考慮,庫巴一行將車輛在隱蔽處停好,徒步前往?!敖置嫔嫌幸蝗毫骼斯罚斔鼈冮_始逃跑時,我們也跟著它們跑。如果有槍聲傳來,它們會先感覺到。” 庫巴事后在社交媒體上回憶這次撤離時寫道。在庫巴拍攝的一段手機視頻中,他的一位同伴架起羅曼虛弱的父親,正在小心翼翼地通過一座獨木橋。短短十幾秒的視頻,就記錄了兩次爆炸。上車之后,庫巴聽到了更響亮的爆炸聲,“我回頭一看,一枚炸彈落在了他們的院子里……這是幸運的一天。”庫巴寫道。
2月24日,俄軍發動“特別軍事行動”一周年之際,庫巴在巴赫穆特過夜,“那是一個可怕的夜晚……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消息傳入防空洞,說又有人死了。” 第二天,有五輛軍隊和志愿者的汽車在出城的路上被擊中。庫巴說,死亡不是可能性的問題,而是概率的問題,“現在幾乎可以肯定你會出事?!?/p>
進入3月下旬,形勢愈發殘酷,即使是最勇敢的一些志愿者們也有心無力了。當地居民唯一的出城方式是由軍隊武裝護送,但軍人們也在忙著守城和保住自己的生命。
“只有一條路可以通往巴赫穆特,我們稱它為‘生命之路。但漸漸地,它成為一條 ‘死亡之路?!睅彀拖颉吨袊侣勚芸繁硎??!芭趽舨恢共恍荩藗兛赡軙涝诔冯x的路上。在任何一方徹底控制巴赫穆特前,人們待在自己的地下室反而更安全?!?/p>
今年5月21日,在被稱為“絞肉機戰役”的巴赫穆特爭奪戰拉鋸了近一年后,俄羅斯宣布控制了巴赫穆特,但烏克蘭軍方堅稱仍控制著巴赫穆特的部分地區。6月初以來,隨著烏克蘭宣布拉開“大反攻”的帷幕,烏軍正從三面反向包圍固守巴赫穆特的俄軍及瓦格納雇傭兵。目前,這場持續時間最長、傷亡最慘烈的戰斗還在繼續。據當地相關政府部門的統計,自戰爭開始以來,有204名平民死亡,505名居民因地雷和爆炸物受傷。最新的衛星圖像顯示,巴赫穆特大部分地區已成為廢土。
身著紅衣、滿頭白發的莉利婭,把“一輩子打包裝進兩個小小的行李袋”,出現在畫面的盡頭。與庫巴握手表示感謝后,莉利婭顫顫巍巍地登上撤離的汽車。隨著引擎發動,一個收拾得井井有條的小院子,在后視鏡中消失了。
在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顛簸了近一個小時之后,車隊抵達另一座頓涅茨克州城市克拉馬托爾斯克。從巴赫穆特、索萊達爾等地撤離的烏克蘭人通常會在那里的難民中心落腳,登記成為難民。之后,他們會繼續登上西行的疏散火車或者巴士,去往更安全的地方。
“我看到了文明,看到了光,看到了電,看到了無軌電車在工作。我有種欣喜若狂的感覺?!薄爱斔麄兊谝淮伟扬灨赡贸鰜矸旁谧雷由蠒r,我感到非常高興。我已經忘了那是什么味道。”羅曼在接受一檔社交媒體節目采訪時如此形容他抵達克拉馬托爾斯克的感受。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滿意背井離鄉的生活。在克拉馬托爾斯克,一位老婦人無法適應難民中心的集體生活,抱怨庫巴把她帶到了“荒蠻之地”。她告訴庫巴,她想回去。“我告訴她,巴赫穆特已經完了,回去是自殺行為。她說,好吧,那我就和我的城市一起死去。”庫巴回憶起那場不歡而散的對話。
庫巴坦言,他有時會感到沮喪和疲憊,“我會問自己,為什么要為那些人去冒險?”但庫巴選擇不對困境中人們的拖延或者反悔做任何評判。過去一年在頓巴斯的經歷和見聞讓他和同伴們意識到,人們不愿意離開的原因是很復雜的。
“有一小部分人在等待俄軍的到來,認為俄羅斯人來了,和平也就來了。還有一部分人一輩子都住在那里。他們告訴我,自己在外面沒有認識的人,無處可去?!睅彀偷耐?、波蘭志愿者雅戈達·帕斯科向《中國新聞周刊》指出。
人們不敢逃離故土的一個更普遍的原因是貧困。雅戈達注意到,一些家庭由于積蓄有限,加之撤離時只能帶上有限的行李,轉移到安全地帶后,生活反而更加困頓。雖然烏克蘭政府每月向每位登記在冊的難民發放2000格里夫納(約合人民幣387元)的補助金,但是“戰爭導致物價飛漲,他們的錢又要租房,又得采購生活物資,根本不夠用”,雅戈達解釋說。

6月5日,烏克蘭利沃夫的圣彼得和保羅加里森教堂內,人們觀看烏克蘭軍隊從巴赫穆特救出的四幅圣像。圖/視覺中國

2022年夏季,波蘭志愿者雅戈達·帕斯科(中)在頓巴斯地區向當地平民派發人道主義救援物資。圖/受訪者提供
根據烏克蘭當局的統計,2022年5月成為前線城市后,巴赫穆特的人口已由戰前的7萬多人銳減至約2萬。同年7月, 巴赫穆特之戰打響后,人口進一步萎縮至約1.5萬人。今年1月中旬,俄烏在巴赫穆特市郊酣戰之際,只有約8000人仍留在當地。今年3月底,巴赫穆特市政府官員已無法再進入該城,此時依然有約3500名居民留守。5月下旬,巴赫穆特超過九成土地已在俄軍控制之下,該市市長奧列斯基·雷瓦估計,留在城中的居民只剩約500人。
紅十字國際委員會(ICRC)的代表烏馬爾·汗描述今年3月底該市的情況時說,“你所看到的都是被逼到生活、生存和復原力極限的人?!?烏克蘭任命的頓涅茨克州州長帕夫洛·基里連科則指出,盡管他們已經為撤離居民做了大量的工作,有一些人始終都沒有離開的計劃。這些居民不僅不想離開這座城市,還躲避著警察和救援人員進行的公寓檢查。
與庫巴發生爭執的老婦人沒能回到自己的公寓。一枚導彈在她離開巴赫穆特幾日后摧毀了那幢大樓。不過她還是聯系了親屬,隨后被接回東部另一處俄羅斯占領區。庫巴說,那里尚算穩定,但接下來也會成為前線。
“我能夠理解,人們對離鄉背井感到恐懼。但我不能總是告訴他們,一切都會好起來。我無法給他們足夠的錢在某個地方生存?!币荒甓嗟闹驹腹ぷ髯寧彀鸵庾R到,自己能做的有限。
結束又一場驚險的撤離行動后,庫巴送志愿團隊中的一位鋼琴家回到波蘭參加演出。鞋子開了,衣服破了,指甲里有污垢,頭發亂糟糟的……庫巴就這樣出現在華沙恢宏的斯大林式建筑科學文化宮門前。
“人們問我,那里(烏克蘭)的情況真的有那么糟嗎?聚會上總是有人問同樣的問題。這真的是兩個世界。”庫巴無意將自己的見聞變成閑聊的談資,“所以,我只是點點頭說,是的,人們在死去?!?/p>
“我崇拜海明威及奧威爾?!睅彀驼f道。這兩位知名作家都曾以戰地記者的身份親歷戰爭,那些血與火的經歷成為兩人文學創作的重要現實素材。同為記者的庫巴希望自己也能深度地體驗及記錄戰爭,然而,烏克蘭危機全面升級后,主編拒絕讓庫巴赴險。未經同意自行前往烏克蘭后,庫巴發現救援志愿者是一個更適合自己的身份:除了能近距離觀察戰爭,還能為弱勢的平民提供實際的幫助,“我很高興能改變一些人的生活”。
據庫巴所說,救援志愿者圈子不大,在最前線活動的只有幾十個人。其中一些人隸屬于援助機構,但也有不少和庫巴一樣選擇獨立工作、自我組織。
庫巴依靠有限的工具和眾籌得來的經費組織疏散行動。他會根據軍事智庫和分析師們在網上發布的戰局地圖規劃路線。志愿者們如果在疏散途中遇到有道路被占領或者橋梁塌陷的情況,也會第一時間在通訊群組相互提醒。這些都是控制風險的手段,以避免被卷入“火力中心”。
車輛維修費是救援工作中一筆很大的開銷。為了盡快離開危險地區,撤離車隊的車速一般很快。而且,為了避免成為攻擊目標,車輛在執行夜間撤離行動時也會關閉車燈。在這種極端情況下,庫巴和雅戈達都遭遇過交通事故,車輛也多次返修甚至報廢。
“我們的工作環境很糟糕。我們沒有裝甲車,沒有保險,做著原本應由政府部門來做的工作。近幾個月來,許多像我們這樣的志愿者被殺害。當這種情況發生時,家屬必須支付尸體的遣返費用。”在俄羅斯長大的英國志愿者伊格內修斯·伊夫列夫-約克向媒體表示。
今年1月,英國志愿者安德魯·巴格肖(48歲,遺傳學家)和克里斯·帕里(28歲,軟件工程師)在距離巴赫穆特18公里的小鎮索萊達爾失蹤。英國外交部后來證實了兩人的死訊,他們的汽車在營救行動中被炮彈擊中。
克里斯的父母在訃告中寫道:“克里斯是一個自信、外向且富有冒險精神的年輕人,對他認識的每個人都很忠誠?!币晃慌c安德魯有過交流的記者則回憶說,安德魯常常諷刺主要的援助組織不夠盡心盡力,總是在安全地帶“開著漂亮的汽車閑逛,端坐高級辦公室”。
安德魯是少數沒有使用社交媒體的志愿者之一。許多志愿者們在互聯網上發布最驚險的救援片段,這已成為俄烏這場戰事中的一種視頻流派。“在戰爭中,我們每個人都在與把自己呈現為英雄的誘惑作斗爭。人們互相爭論誰會先到哪里,幫助撤離了多少人,以及炮擊距離他們的汽車有50米還是只有100米?!?庫巴說,安德魯只是默默做事,對社交媒體上的自我宣傳不感興趣。
不過,許多在烏克蘭東部危險地區行動的救援志愿者雖然勇敢熱情,但缺乏軍事經驗。曾在阿富汗服役的英國志愿者莫納漢向媒體指出,有些志愿者會穿迷彩服,或者在車輛上貼上類似于烏克蘭軍隊標識的黃色膠帶?!叭绻以诎⒏缓箍吹酱骱谏^巾的人向我走來,即使他們自稱是友軍,我也會感到不安,認為他們是塔利班。如果我是一名俄羅斯士兵,我看到人們坐在一輛貼著黃色膠帶的車里,我會向那輛車開槍。”
“生與死的區別在于是否了解戰爭。許多人不了解戰爭,他們不應該到那里去。”莫納漢說道。
“我沒有貸款要還,也沒有丈夫和孩子,可以去冒險?!毖鸥赀_則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戰事初期,這位波蘭的前金融分析師來到烏克蘭西部城市利沃夫,幫助婦女和兒童到歐洲避難。隨著跨國難民潮降溫,雅戈達又輾轉到基輔、哈爾科夫等地派送人道主義物資,最后她來到了最危險的頓巴斯幫助人們撤離。
在烏克蘭的日子里,雅戈達認為自己從未有過恐懼,“由于腎上腺素的作用,我甚至感到熱血沸騰。”戰爭的破壞力一直到她返回波蘭接受急救培訓時才顯現出來。“我在波蘭街頭聽到巨響,下意識地覺得那是爆炸聲??吹揭黄瑯淞?,我的反應是,這是雷區嗎?”
“你可能隨時被重傷,但你毫發無損,并且把人解救出來,這種感覺是難以比擬的?!睅彀驮诰仍袆又袔状闻c死亡擦肩而過,他形容這種感覺“讓人上癮”?!暗f實話,我不太理解現在的自己。在目睹人們被炸彈撕碎后,我覺得和平世界中的人們都在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煩惱。我變得很難和朋友還有家人共情了?!?/p>
這些癥狀讓庫巴和雅戈達下定決心,給自己暫時放個假。在重新回到戰火中去救助他人之前,他們已經需要先完成一場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