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 痕

◎ 翁秀美

湖邊。閑坐。看起伏的波紋，一線一線，永遠無窮無盡；看樹上的葉子旋轉著落在水上，輕輕叩開了一點水面，這么一點點力，水便承受不了，一圈圈漣漪蕩了開去，然后，葉子便靜靜臥于湖中，如一幅油畫。水上的小鴨子，來回嬉戲，兩只在此，一只在彼，這兩只頻頻呼喚，那只箭一般地跑來，這兩只便歡快地迎上去，尾部帶起的水痕逐漸分開擴大，一條條白線在水上拖得老長，這生動活潑的痕跡給水面帶來無限生氣。

多么生動有趣的畫面！因為這些無意中出現的印痕，水面有了動感，也仿佛有了生命與快樂。想起白居易的小詩《池上》：小娃撐小艇，偷采白蓮回。不解藏蹤跡，浮萍一道開。這可愛淘氣的小娃娃，他是這樣不小心啊，讓自己的行為落在水上，落在詩人的眼里，詩意地留存筆下，最終落在我們的眼前，令人會心一笑。

印痕是美麗的大自然用時間和空間呈給我們的自然的動態過程或結果，天地之中，每一道印痕，都有其存在的偶然與必然，道理與意義。但在我們眼里，便是藝術般的審美享受。夜晚，當滿天的星星掛在眼前，偶有流星劃過夜空的黑，拖著燦爛的尾巴，一閃而過，那是值得驚叫的場面；雨后，巨大天幕上橫亙東西的彩虹，氣象宏大，美輪美奐，在人們競相駐足留影之時，又緩緩褪去，不留一點痕跡。

雪落了，落在大地，掩住所有的溝溝坎坎，不平之地；臥在枝上，枝像披上了棉襖，煥然一新。雪是極心軟的，它蓋住一切痕跡，卻又留下新的痕跡：葉落下，鳥蹭過，人過處，車行時，雪立即為它們展示出行蹤印記。霜降了，薄薄的一層鋪在路面，有聯云：雞犬過霜橋，一路竹葉梅花。霜雪無意，鳥禽有意，天地之間，便是這般有意無意地創造著至美景象。

印痕，也是傷痛后的美。對此，大自然坦坦蕩蕩，從不掩飾。刀劈斧斫般的重重峰巒，九曲回腸般的道道山谷，嶙峋的樹皮，枝條折斷時留下的疤，海浪拍打礁石刻下的縫隙，城墻上遍布的小坑大孔，遺址上的斷壁殘垣……涓滴成泉，匯而成溪、成河、成瀑，其間路途艱險，水不斷撕裂、跳躍與融合，沖鋒中的印痕留給無數大石枝杪，最終匯成大海。

這是天然的杰作，來自塵世間留有美麗痕跡的藝術品，同樣令人嘆為觀止。

比如西安出土的唐代朱雀大街遺址中的唐代路面。作為世界歷史上規模空前的國際大都市，唐長安城的組成部分，該遺址的重要性不亞于大小雁塔和大明宮。唐代路面，上面密集的車轍印，顯示了那個時代人來車往的繁華，車馬或朽，人無處覓，聲無處聽，唯車轍印如昔如新，深淺不一的印痕訴說著大唐盛世的燦爛輝煌，令人產生無限遙想。

瓷器開片上的裂紋，晶瑩剔透，如冰裂開，無規則，卻有序，大小不一，紋路各異，卻縱橫開合，粗細交錯，雖為燒制，宛如天工。尋常人家里，木頭砧板上細細的刀印，真實記錄著或快樂或清淡的煙火歲月。

我們的眼前，有多少美妙的不可言傳的美麗痕跡！有的一閃而過，有的千載不變，任它花落花開，燕來雁往，它們的身影總被時光一年年地保留著，讓人們遇見并欣賞。誰說時光無情，它能蕩滌一切，也定留下遺跡。不過，對于有生命者，卻只賜予有限時光，誰也敵不過老之將至。不知不覺間，皺紋早已爬上臉頰，不要緊，這是必須有的印痕，是日子的印記，美得很。希望在以后皺紋疊加的歲月里，與未來的時間同行，與過去的空間對話，繼續欣賞并留存所有關于人世間的美妙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