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生活

◎ 馬 德

讀魯迅先生的《古小說鉤沉》，讀到一個故事，源自《漢武故事》，說漢武帝乘車輦到郎署，見到一個老者，須發皆白，衣冠不整。漢武帝問他什么時候做的郎官，為何這么老啊。老者回答說：“臣姓顏名駟，江都人氏，在文帝時做的郎官。”漢武帝問：“何其老而不遇也？”大意是說，你為何這么老也沒有人賞識，獲得機遇升職啊。老者回答說：“文帝好文而臣好武，景帝好老而臣尚少，陛下好少而臣已老矣。”概括老者的回答，一句話：命途多舛，人生實在悲催啊！

史鐵生在他的《我與地壇》中也寫到過類似的人。他的朋友，坐了幾年牢出來后，樣樣待遇都不能與別人平等。他苦悶極了，便練習長跑，盼望通過長跑成績，來獲得真正的解放。第一年，他在春節環城賽上跑了第十五名，前十名的照片都掛在了長安街的新聞櫥窗里，他有了信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新聞櫥窗里只掛了前三名的照片，他沒灰心。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櫥窗里掛著前六名的照片，他有點兒怨自己。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櫥窗里卻只掛了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他幾乎絕望了，櫥窗里只有一張環城賽群眾場面的照片。

造化弄人也好，機緣巧合也罷，總之，人生的好多事就是這么不可捉摸。然而比浮沉跌宕的過程更撲朔迷離的，是結果。前一個故事中的老者，漢武帝聽完他的講述后，“上感其言，擢拜會稽都尉”，終究為他升了職。而后一個故事中，史鐵生的朋友最后一次參加環城賽，以三十八歲的年齡又得了第一名并破了紀錄。有專業隊的教練對他說，要是十年前發現他就好了。朋友苦笑一下什么也沒說，只是在傍晚又來園中（地壇）找到史鐵生，把這件事平靜地敘說了一遍。

好一個“平靜”！大凡有此經歷的人，都會深諳此種“平靜”滋味。這是與命運深沉對峙之后得失無我的一種淡定，是歷經劫難之后八風不動的一種默然，也是千帆過盡之后靜水流深的一種清寂。

當然了，你不得志的時候，給別人講勵志故事，表示自己將來能行，沒人會信你的。漢代朱買臣做會稽太守之前，每天砍柴度日，妻子很瞧不上他。《喻世明言》中，說朱買臣為妻講姜太公在輔佐文王之前在渭水釣過魚，當朝宰相公孫弘出仕之前曾“牧豕海上”。然而，妻子走的是現實主義路線，根本不吃朱買臣畫的“大餅”，決然離開了他。盡管后來，命運反轉，朱買臣赴任會稽太守，前呼后擁，裘馬揚揚，前妻欲與買臣復婚，朱買臣取水一桶，潑于階下，表達覆水難收的感慨。但話說回來，如果沒有后來的發達，朱買臣的人生不知會淪落到何種荒涼的境地。

人這一輩子，容易在A 面和B 面之間轉換，我們把它叫作命運流轉。問題是，有的人會最終留在光鮮的A 面，而有的人卻永遠悲愴地留在了B面。人世間，誰和誰的生活也不同，誰也無法看到另一個人生活的內里，以及所經歷和遭遇的一切。因為，我們習慣于哀怨自己的一地雞毛，仰慕他人的幸福，就像唐代王駕的那首《雨晴》詩所描繪的那樣，“蜂蝶紛紛過墻去，卻疑春色在鄰家”。

想起一件相關的事情來。多年前，高考前夕，一個學生由于緊張，整宿整宿睡不好覺，只在后半夜才能勉強瞇一會兒。為此，他焦慮極了，而且越焦慮情況越糟糕。那時候，他特別羨慕他的某個同學，該同學不僅學習棒，還一沾枕頭就呼呼大睡，似乎高考對他沒有絲毫的影響。跟同學比，他覺得自己好沒出息。

若干年之后，他和同學談及此事。同學哈哈一笑。他說，你還不知道，我那時候有多痛苦。前半夜一挨枕頭倒也能睡，可是后半夜總早早醒來，聽著宿舍里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內心崩潰極了。

——你說誰比誰容易，誰又比誰強到哪里去。面對生活種種的不如意，我們還是需要一種精神的。前些天看短視頻，國外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端著飲料，突然滑倒在地板上。他的第一句話是，地板太滑了。第二句話，便是安慰自己：老兄，這就是生活。然后，重新回去把飲料倒上，不斷對自己重復著“老兄，這就是生活”這句話。是的，就像小男孩一樣，無論生活給了什么，都沒必要去抱怨。

面對生活，我們需要這樣一種積極的和解，一種包容的妥協。正如羅曼·羅蘭所說，認清了生活真相，依然要熱愛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