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章探討科幻作家特德·姜的小說《賞心悅目:審美干擾鏡提案風波紀實》中的美學命題,并從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的兩種立場、美的差異辯證法和審美的權力景觀三個角度作出分析。
關鍵詞:特德·姜;科幻小說;后人類;美學;審美
中圖分類號:I3/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02-00-04
科幻作家特德·姜在其小說集《你一生的故事》的最后一篇小說《賞心悅目:審美干擾鏡提案風波紀實》中談論了一個發人深省的美學命題——人類的審美自由存在與否。這一問題關乎現代社會對傳統美學的價值定義,作者提出了一種后人類審美的技術控制論:當人類對美的感知與欣賞能力受科技手段的干擾和改造,個體是否已經完全喪失了審美的自主性?自由主義式的審美干擾鏡是不是抵抗總體資本主義的另一種手段?這種以技術控制技術的二重控制能否使人類獲得真正的審美自由?
《賞心悅目:審美干擾鏡提案風波紀實》是作者對未來紀人類的生存創想。而在這本小說發行若干年之后的今天,在第三持存、元宇宙技術和虛擬現實技術等層出不窮的時代,這一創想或許即將變為現實,對此應該持何種立場——支持或反對?
1 技術控制論下的后人類審美
當今社會,人類已能直面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等問題,但外貌歧視卻少有人提起。但不難發現,人類對外貌產生偏見或歧視的現象仍然隨處可見——如今,該問題仍難以厘清。在談論這個議題之前,我們必須明白:美的普遍性與特殊性要求人的審美,而人的審美意識隨著社會的發展而延綿。在黑格爾的美學觀念中,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而理念是概念與客觀存在的統一[1]。從本體論出發,觀看一幅藝術作品與觀看一張面孔的性質是相同的,二者均是追問美的歷史性存在之真理。
而在“審美—倫理—宗教”三階段論中,克爾凱郭爾認為審美區別于倫理,并將審美與宗教畫上等號。審美與倫理的對立之處在于,審美依托享樂的符號學機制,而倫理旨在禁欲;審美與宗教的相似之處在于,二者均旨在讓人們獲得欲望,只是發生機制有所不同——宗教以信仰的方式為人服務,而審美則植根于人的內在體驗[2]。審美是人類將思想聯動視覺,又從視覺歸于情感的產物。正因為無法避免審美,我們才會認為:想要完全摒棄外貌歧視問題,只能依靠人的倫理道德。因此作者虛構了審美干擾鏡,以探討如何通過技術手段規避外貌歧視,達到真正的審美平等。
審美干擾鏡的運作方式為“模擬一種特定的神經機能障礙”——通過醫學手段,在使用者戴上的頭盔中輸入神經抑制劑,從而精準抑制人腦的特定審美細胞,使人們處于一種不自覺的審美中間狀態。其功能在于模糊個體對他者的審美觀感,消除審美差異,實現審美平等。戴上審美干擾鏡的人無法準確識讀他者的面孔——美麗、普通或丑陋,所有面孔看起來都是相同的。即便如此,出于較為特殊的需求,該技術仍有廣泛的群眾基礎。其使用群體大多面容殘疾,或對自己的容貌不自信。而提倡者認為,審美干擾鏡的使用不僅可以減少外貌歧視,更能抵抗相貌美化儀對人類的異化,以此超越總體資本主義控制[3]286-288。
2 自由與保守:審美干擾鏡提案風波的兩種立場
在審美干擾鏡提案風波中,作者虛構了兩種相反的立場,恰恰體現了經典的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之爭。關鍵問題在于,審美的自由權力究竟歸結于個體還是群體,個體是否應當被動接受他者或是社會規定的審美自由?
審美干擾鏡提案的支持者多是科學技術論者以及所謂的自由主義革命家。這類人崇尚審美平等,妄圖將人類審美平均化,制造均等的社會機會,而這恰恰陷入了自由主義的囹圄——站在西方自由主義的立場,以崇高的姿態憎恨所謂的保守主義。在他們看來,反對者是守舊與保守的,看不見相貌美化儀背后的真相,與資本主義同流合污。
關于何為自由、何為保守的辨析,借用劉軍寧在《保守主義》中的觀點,被妖魔化的保守主義并非符號學意義上的“保守”與“守舊”,保守主義的真正立場在于通過保守自由發展自由[4]。此種意義上,持自由主義觀念的支持者提議的審美干擾鏡的確能實現群體審美同一,但他們忽視了倫理意義上的個體審美自由。第二重辯證法在于,支持者崇尚的并非復歸原初自由,而旨在獲得另一種“自由”——人被科學技術剝奪審美權力后,重新獲得社會意義上的“審美平等”自由。然而,妄圖促成人類再次“審美平等”的審美干擾鏡也是一種“非自由”的操作。或許可以這樣認為,審美干擾鏡與相貌美化儀均是抵抗審美自由發生的景觀式武器,二者師出同源,在本質上并無二致。
而對審美干擾鏡提案的抵制運動才足以稱作自由的保守,或者說是一種人本主義意義上的保守。保守主義者所崇尚的人類思想的自由,在先驗觀念論者看來就是藝術創造力。謝林早期提出的“同一化哲學”認為,意志分為自然的創造力和人類的創造力。自然的創造力具有無限制的精神,而人類的創造力則有多重限制。要通過藝術去除人類創造力的多重限制,讓有意識回歸無意識的創造力。而從自我意識到無意識的過程則必須經由藝術哲學的理智直觀[5]。從這一點上看,戴上審美干擾鏡的人無法理智直觀地把握原初意志,因而也就失去了人類獨特的藝術創造力。
對于人本主義者崇尚自在審美的自由,支持個體的個性抒發這一觀點,蓋格爾將其把握為現象學中的唯美主義。觀看一幅畫時,現象學家并不基于本體論預設將畫作還原成質料,也并非將其當作形而上學框架下柏拉圖式的模仿,而是認為畫作具有合法的超越性,從而賦予美學獨立地位[6]。人們觀看一張面孔也是如此——不應當通過某種分類學觀看面孔,而應當看到面孔的內在機制,通過藝術性的本質還原加以把握。本質還原為人們提供審美感受,而不同人的本質還原有高低之分,因此才會出現多樣化的審美。審美干擾鏡通過消弭審美多樣化,使主體重獲審美平等的愿景顯然無法實現。
3 無面孔的凝視:美的差異辯證法
除了兩種立場的斗爭,審美干擾鏡提案風波還涉及個體對美的認知異同,這恰恰又將我們帶回康德提出的美學問題:何為美?美又何為?而基于本篇小說所討論的背景,將此類追溯美之本源的問題放到現當代美學的視角下,能夠作出更為清晰的解讀。
在結構主義符號學視角下,美是丑的反面。美的差異辯證法在于有了丑才有美。當美與丑對立時,人們才能發現美的存在。此種意義上,審美其實是指審視美的規范性,而美感就是通過這種規范性獲得的情感。當人們面對一張美女的臉時,其實是在面對一種生機。“丑”是自然而然、隨機雜亂且無序的符號。當“丑”出現某種詭異之時,主體需要通過重復性的核心機制將其遮掩,使詭異轉變為“美”,此時“美”才具有有序性。而審美干擾鏡的出現完全避免了“丑”這一情感體驗的誕生,因此“美”就無法存在,審美也就失去了其根本效用。因此,審美干擾鏡的使用人群無法在個體之間進行審美比較,或者說,他們眼中早已沒有美丑的區別——任何面孔都是美的,同時也是丑的。美與丑的二元對立被消弭了,只剩下均衡的同一性。
基于結構主義美學看待審美干擾鏡提案運動的典型代表是小說中的角色塔瑪娜。美麗的塔瑪娜與丑陋的加雷特相愛時,二者都戴著審美干擾鏡,因此無法辨別對方的容貌,這一情節設置體現了上述觀念。由此可以推斷,二者在完全脫離相貌美化儀景觀控制下產生了本真情感。二者分手后,取下審美干擾鏡的美麗的塔瑪娜仍然被丑陋的前男友加雷特所吸引,想要尋求復合[3]298-299,303-304,306-309。這一事件表明,塔瑪娜并不純粹因為面孔而愛上加雷特,審美干擾鏡并不能完全控制人的愛欲生成。
若是結合經驗主義的美學理論分析這一過程,里普斯認為,審美經驗的發生就在于移情:美感是通過人的移情從外物那里得到的,審美欣賞的本質就是移情的過程。當主體將情感移入對象,自我與對象就形成主客統一的審美境界。在這一過程中,審美對象從事物本身出發,指向事物的空間意象,而后演變為對自我價值的肯定[7]。因此,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臉進行審美欣賞時,審美對象從事物轉變為人臉,移情或許仍然發生效用——戀人通過移情將自己的情感移入所愛者的面孔上,因而能通過這張臉體會到審美愉悅,加深對對方的愛意。且移情的效用在極大程度上取決于主體的態度而非對象的形式,“情人眼里出西施”就是以戀人雙方互為主客體的審美態度為先的具體體現。
此外,在討論審美發生機制的過程中,現象學與經驗派美學的理論視角極其相似。在現象學視域,列維納斯的面孔學表明,單一的他者往往體現為匱乏與惰性。只有當愛人相互凝視時,當主體與客體小a發生觀看時,他者才能壓倒性地超越面孔,此時主體才真正在場[8]。面孔學或許可以被視作對“美麗的塔瑪娜念念不忘丑陋的加雷特”這一愛欲事件的另一種解讀。在此視角下,任何消弭原初差異的類審美干擾鏡行動都是一種無面孔的凝視,其本質為反存在論與倫理主義。
而在精神分析學家看來,愛情則具有十足的欺騙性。拉康曾提出一種愛欲發生的幻想機制:戀人之間誕生的愛情,其實并非源于對象本身。當一個創傷性主體感受吸引并投入戀愛關系時,他所感受到的客體形象是虛擬的客體小a。客體小a沒有任何一處是愛的原因,其本身不具有實體性,只是大他者的扭曲[9]。而主體將其美化為一個完美的大他者,通過甜蜜的幻想遮蔽客體制造的創傷性快感,由此形成愛欲的無限循環。由此可見,當人們發生戀愛或其他情感活動時,其實是出于對大他者的崇拜與迷戀,進而獲得某種隱秘的自我認同[10]。此種愛欲發生學機制并不受審美干擾鏡影響——因為無論對方或美或丑,主體所愛的都是那個大他者形象,而不是另一個主體對象本身。因此,審美干擾鏡提案并不能消除容貌歧視。無論審美是否被相貌美化儀控制,無論還會出現多少相貌美化儀的加強版,類審美干擾鏡都不能通過技術控制的手段改善主體與主體之間的關系。
4 審美的權力景觀:一場美學革命運動
《賞心悅目:審美干擾鏡提案風波紀實》是作者虛構的一場公眾對話。該提案能否在彭布列頓大學通過,成為史上首例于公共場所公開執行的審美守則是這一對話的核心議題。最大的爭議在于,是否應當讓審美干擾鏡成為一種準則?如果提案最終通過,在可以預想的情況下,初步試點的審美干擾鏡或許會演變為后人類共同遵守的社會規則,成為一種法律、一種權力。借用福柯的說法,審美干擾鏡將成為一種未來紀的知識型,可以決定何為時代之美。這種知識型是無主體且絕對中立的。美將離散化的、局部發生在人類社會的生存中,美的權力將失去其宏觀層面,于是審美變得毫無階級可言[11]。安那其主義者恰恰樂見其成,而作為馬克思主義者,我們必須堅定立場,讓審美通過主體化必然發生。我們必須明白,通過篡奪符號網絡,將審美變成一種權力的審美干擾鏡行動,反而在為資本主義辯護。
審美干擾鏡提案已演變為一場對抗相貌美化儀的美學革命運動。提案的支持者試圖通過控制人類的審美自主性,達到破除總體資本主義控制的真正自由。如上所述,我們并不能將被審美干擾鏡二重控制得到的自由視為一種真正的自由。和原初的審美自由相比,和現今被資本異化的相貌美化儀相比,這種再次被技術控制的人類審美并不會更好。再者,這一運動不禁讓筆者聯想到五月風暴,情境主義國際對景觀社會的抵抗。諷刺的地方在于,處于相似立場的革命者選擇了不同的方案:德波、馬爾庫塞等情境主義者帶領法國人民進行的“日常生活的革命”旨在讓人們重獲創造力,以藝術—政治的行動抵抗景觀控制[12]。而審美干擾鏡提案運動則通過消弭創造力,以重獲單一和平等的審美觀念來抵抗未來的世界景觀。情境主義國際最終走向落潮,而站在其反面的審美干擾鏡提案運動能否證明自己的成功?這一問題值得進一步思考。在小說中,作者給出的答案依然是否定的。
5 結語
基于人本主義美學觀念,當人類對美的感知與欣賞能力已能被科技手段干擾和改造,個體審美的自主性并未完全喪失。換言之,人類的審美功能并不會隨著科技的改變而改變。未來紀的人類審美依然是游離于理性主義之外的另一種思想介質,審美自由仍然存在。因此,以審美干擾鏡抵抗相貌美化儀的提案,以技術控制論下的審美自由來破除總體資本主義的手段是一種全然烏托邦式的幻想。此種技術論下的二重控制永遠無法抵抗景觀社會,也無法使后人類達到真正的審美自由。一是審美干擾鏡的支持者“以技術對抗技術”的觀念遠遠無法達到技術論的終結——盲目的對抗沒有盡頭,反而會形成一個審美畸形化的社會;二是人們無法保證話語權永遠掌握在革命者手中。如果無法維持提案的無產階級正義性,審美干擾鏡反而極有可能變成為資本主義辯護的有力武器。
小說是一門虛構的藝術,但《賞心悅目:審美干擾鏡提案風波紀實》蘊含的哲思可謂敲響了技術控制論下的審美警鐘。在人類社會中,美本身不應當成為問題,而對美的濫用或利用才是癥結所在。審美干擾鏡的出現讓我們對這個問題保持警惕。用海德格爾的話來說,現代性的病癥在于存在者的知識遮蔽了存在本身,而只有思想才能幫助我們重新憶起被遺忘的存在。去蔽的主要方式之一就是藝術,但任何運用技術以改造和限制人的審美能力的嘗試,都是在消除藝術,實際上剝奪了人思想的權利。因此,我們應當抵制未來可能出現的任何類審美干擾鏡。
無論如何,面對可能發生的審美幻夢,我們都應當秉持藝術創造論——真正的藝術是對未來的創造。我們應當謹記情境主義國際的歷史事件,維持自在審美的能力,抱有真欲望,以日常生活的革命構建從個體到群體的本真生活;我們應當在民眾的生命實踐中看到時代的本真,在全人類的共同努力下,建立一個反景觀式的未來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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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施璇(1999—),女,浙江寧波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美術歷史與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