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
天氣熱起來,江水也豐滿了。曾經清亮的水混合一路奔瀉的沙土和廢棄物,日益渾濁,一波一波地朝著蘆葦叢奔涌。
蘆葦叢在石礫林立的第一道岸壩的下面,經由一個春天的蓬勃生發,夏季時已是堡壘般密集,形成江水的天然屏障。很快,伏天來到,幾場雨水走過,汛期也到了,江水不斷膨脹,在風雨中掀起浪潮,朝著堤壩漫延。那道綠色的屏障蘆葦叢,漸漸地,在洶涌的江水中沉陷,從根部到枝干再到大半身體,那些矮小的,輕易就被吞沒。暴雨天來了,連續好幾天都不停,江水迅猛地漲高水位,蘆葦叢遭受炮擊般松懈瓦解,最后只剩下幾根葦頂子浮游水面。
蘆葦叢上還有小樹林。大都是楊柳,也有筆直的列隊成行的水杉,它們看著江水不斷上涌,卻無能為力,在土黃色里越站越矮。
瓢潑大雨后,江水漫涌大堤,沖刷來各種物什。衣服、塑料桶、木材、泡沫、缺胳膊斷腿的家具、麻袋、無法分辨的各式植物,還有那些司空見慣卻令人恐怖的尸體,充氣般地浮腫,不同程度地腐爛。遇到蘆葦叢和樹林,漂流的尸體暫時擱淺,而后晃蕩,若浮萍。水汽中蒸騰著一股怪味,沖鼻鉆心。那氣味腥而咸,就像傍晚時分的細雨落進牲畜屋,秘密角落散發出衰落和糜爛的死亡氣息。
他們是誰,臨終走上了水路?
江水卻把他們送到眼前,即是遇見。忍著惡心的尸臭,孤島人把他們打撈上來。打撈的工具是一根竹竿,或者釘耙,甚至漁網。不是那么順利,但總歸撈起。那些躺在大堤斜坡的尸體,不過一堆腐物,在熱得發燙的地面,招致蚊蠅圍來叮咬。蚊蠅身體肥白發亮,近處能看見那充盈了綠汁的腹腔,顫巍著即將爆破。它們天生貪婪,粘上那塊地方,強取豪奪一般啃噬吞咽。趕不走,由它們去。得到放縱的它們越發瘋狂,呼朋引伴地招來同伙,黑云般聚攏覆蓋。它們不知道,能被縱容,并非諒解,而是被藐視和輕蔑——貪婪過度的結果就是暴斃,這是真理。孤島人“噓”一聲,揮舞手里的東西,貪吃的蒼蠅連跑路的力氣也喪失,霎時死掉一群。孤島人再揚臂揮下,又是一群蒼蠅死去。接著,孤島人彎腰,仔細瞅看,確定無可救,便站直身體,雙手下垂,慢慢踱步走上一圈,回到原位,再蹲身凝望浮腫的面容。不是熟悉的人,也非沒有音信的親人。但他們與杳無蹤跡的失聯的親人,何其相似。唉,走好。孤島人找來一塊布,或者是裝棉花的大包袱,裹住尸體,再裝進一個麻袋,推向鐵銹顏色的江水。
他們要去哪里?迷茫如我者會這樣發問。
他們要去江水到達的地方。孤島年長者如此回答。
溺水的不幸人,甚至有意無意選擇江水結束性命的不明死因者,臨終歸途不過順流而下,向東,向遠方,奔赴天空般虛無的海洋。是的,虛無。超越我們視力范圍的,連思維都無法捕捉到類比物的存在。在方向以外,在大地之上。天空般的虛無,剛好對應了生命的誕生。
來于虛空,終了還要回到虛無。循環的命運之旅,渡與歸中,生命不絕。江水為他們送別,緩緩奏響遁走曲。江水是靈車靈柩,也是歸宿。
我童年時,孤島的堤岸是壘起的高高土坡。土坡上長滿了棒頭草。這些草不僅根系相連,連葉片也鉆進泥土里,整個草叢猶如焊進泥土中??上攵?,棒頭草護堤防洪,毫不遜色于水泥,反而可以環抱江堤。長滿棒頭草的堤岸沿著江水畫了個圓圈,把孤島圈在其中。
在水中央的孤島,被水隔絕,卻又與水流相依。生與死,存在與消亡,逼窄與闊豁,拘囿與飛翔。這種悖論的生存,矛盾下的火花與流水,恰如真理的產生,其間的過程,伸展著傳奇反轉的枝葉,深扎著隱語寓言的根莖。
堤岸是堡壘,卻并非唯一的屏障。堤岸下江水以上的蘆葦、樹林和牢固扎根泥土的花草、灌木,沿著一長溜的堤坡鋪陳,葳蕤,蓬勃,簡直到了氣焰囂張的地步。我兒時的記憶中,它們猶如秘密花園,既充滿了聲色的誘惑,又給人迷宮般的警示。
我心靈的首次驚恐,源于迷失,與堤坡下這片繁密的植物有關。
荊條花、刺花、金銀花綻放得汪洋恣肆,矢車菊、婆婆納、蒲公英星星點點鋪滿堤坡,蜜蜂蝴蝶蜻蜓滿天飛。埋首啃吃的牛羊偶爾抬頭,嘴角還叼著青草,卻忍不住哞哞咩咩地前后應和。春汛里漲潮的不只江水,還有植物花朵,夾雜混合了各類聲響與色彩的氣息。它們彼此交融,在江風中發酵,醇酒一般,令人酩酊大醉。
我神思恍惚,緊隨華表姐全勝哥他們后面,在秘密花園游蕩。
漂亮的華表姐是個初中生,她有清亮的歌喉,反復吟唱影片《知音》里的插曲——山青青,水碧碧……唱到“啊”音時,她胸脯起伏,臉色涂抹胭脂似的緋紅,嗓門一波三折,眼睛流轉出水波。全勝哥在對岸城市一所重點高中讀書,正好放假。他雙手插在口袋里,白色襯衣被江風鼓脹,如同風帆。在華表姐的吟唱聲中,他踟躕在刺花和金銀花纏絞的花叢前,眼睛越過花叢,越過花叢那邊的蘆葦和蘆葦下的長江,落駐在長江對面的建筑物上。對面的城市高樓鱗次櫛比,隱約有白色的煙囪蛇般扭行。他仿佛思索,仿佛眺望,仿佛聆聽,還仿佛陶醉,也仿佛心神出竅。他一動不動,凝視著,若有所思。我姐姐剛上學,癡迷他們,亦步亦趨。三四歲的我,更容易被穿行花叢的斑斕蝴蝶吸引,它們一次次點亮我的眼睛,牽引我的雙腳。
穿過樹林,繞過一方蘆葦,經過一叢叢荊條花,剛瞄準的蝴蝶又飛到團團簇簇的黃菊花上。跑跑停停,再跑,蝴蝶與我展開游戲。我跑得氣喘吁吁,卻無法捕捉到一只。
我滿頭大汗決定放棄時,已經找不到華表姐他們了。我左右打轉。朝前走,覺得不對,又退后,再右行,還是不對,再左拐。沒有他們,他們就像被蒸發的水分子一樣。我扯破喉嚨呼喊,也無濟于事。植物叢林中分岔的小路,猶如刺猬身上的芒針戳來,我一陣慌亂。岔開的小路,不是路,而是荊條花、刺花、蘆葦叢、樹林、牛羊布下的迷魂陣。轉來轉去的我暈乎乎的,一顆心咚咚亂跳,快要蹦出胸膛。
疲軟?;煦?。迷蒙。汗水黏糊的潮濕不爽讓我呼吸急促。一陣尿意涌來……然而,排泄并沒緩解不適。提起褲子起身時,蘆葦叢邊一具白色的骷髏撞進我的視線。那東西森白色,被剔除血肉,猙獰,陰森,暗示破壞毀滅,是生命在世間的最后憑證。我的雙腿被抽空力氣,跌倒在地。
夕陽在地上漏下萬千余暉。向晚的江風肆意地跑出響馬呼哨,繁枝茂葉鞠躬讓行。
咩咩……羊叫的聲音打破岑寂,也喚醒恍惚的意識。一個決心陡然升騰心胸——我要回家。莫名地,我獲得一股力量,站起來,扯開喉嚨呼喊“姐姐,姐姐”。
放羊人甩著細長的楊柳枝條朝我走來。這是一個邋遢的老頭。他用細長的楊柳趕著羊,羊跑一陣停一陣。他朝著羊群偶爾吆喝——回家呵。饑餓和恐怖下,我的雙腿綿軟無力,再次癱倒在地。放羊人走過來,拉起我,驚詫不已。你一個小孩家,走了那么遠?已經走過了兩個村莊,過河就是松滋彩穴了。
在放羊人的指點下找到來時的路,到家,天黑定。顧不上大家的詢問,徑直爬上床鋪。
此后三天我一直昏迷,噩夢連連。白色的骷髏長出蝴蝶的翅膀,在夢里翻飛,抖動的翅膀卻扇起血液,如江水劈頭澆灌。我伸手捂住腦袋,卻發現腳底下涌出血水,血水積蓄成溪流,慢慢淹沒我的腳踝我的小腿……一個頭上長角的男人,披著一身羊毛,呵呵發笑,又伸手給我,說,我帶你回家。我一次次哭泣著驚醒,冷汗不斷。
祖母認為我中了邪,被鬼魔纏上,決定驅魔。祖母拿個葫蘆瓢,在月光下挑起銀針,嘴巴念念有詞,左右畫圈,朝凸起的葫蘆瓢的中心扎去,左一圈右一圈,瓢面中心部位走滿了密麻針眼。兩天后,我奇異般地病愈。也說不上奇異,這歸功于我祖母的巫術。拿銀針對著月光扎葫蘆瓢的驅魔術,在孤島盛行,至于靈驗與否,無考證。祖母卻有一堆道理解釋——我到江邊玩,被小鬼迷住了魂魄,意識就迷糊不清,而且小鬼記性好,總在晚上尋來繼續搗亂,要趕走小鬼,只好對著月光用針扎,扎得小鬼害怕,小鬼打了退堂鼓,我自然就好了。這番說辭,在我這個小孩聽來不失道理,不過,我父母要我姑妄聽之,父母私下告誡我,多休息幾天,體力恢復,身體自然就好了,哪有什么鬼啊魂的。
我自然也好了,但留下后遺癥,異常膽小,常常驚叫,耽于冥想。
在鄉村,冥想是可恥的。至少,我的親人不允許我冥想,他們在言行上極力修正。
我母親要強而自信,說話做事干脆果斷。她批評我嬌弱,自己慣養自己。什么事不好好做,又發呆了,癡呆啊,就是膽小嘛……
我滿臉羞愧。母親批評完,又以她自己為例——怕什么怕,都是這樣長大的。我在你這個年齡時,你外婆已經過世,我是班上年紀最小的,人家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奈何不了的,就多花時間反復做,結果,學習、文體活動和莊稼我什么都做得好,比他們做得好許多。到了初中,要過江到對面的江口鎮上學,每天早上坐個漁劃子去上學,晚上再坐漁劃子回來,那才是拿命玩,我也不怕,要是怕就不讀書了。
你真不怕?我滿是驚訝地問道。
母親不回答,繼續她的回憶。平常晴天,坐漁劃子沒多大問題,要是遇到暴風雨,還真是危險,漁劃子那么小,平衡性差,左右搖晃,沒個定準,我狠命抓住船舷。有一次,漁劃子快要翻了,雨水和江水噼里啪啦地摔在我身上,我眼睛都睜不開,一松手,人不小心掉進了水里,船老板伸一根竹篙,我抱住竹篙跟著漁劃子走,好好地走到岸邊……斷斷續續地讀完了初中。
你真的——不怕?我再次詢問,并放慢語速。
母親終于回答了。要說不怕也是假話,可是啊,怕不好,我們孤島人就是站在長江里活命,除了承受,怕能解決什么問題?
怎么承受?很多年,我不理解母親的話,認為她不過是討了機遇的好。成年后,我與母親閑聊,講起十歲那年夏天,與幾個老表帶妹妹到長江游泳的驚險經歷。
彼時已是三伏天,江水暴漲,混濁臃腫,朝著堤岸翻涌。我們站在堤下的蘆葦叢邊。蘆葦叢的根部已被江水淹沒。其下坡是石頭,再是沙灘。我伸腳朝江水里探了探,雙手不由得抓住蘆葦。幸虧有蘆葦。無法落腳的水下,松懈,隱密,似乎藏著無底洞穴。洞穴上的漫漶潮水,拍打翻卷,雄心勃勃地卷來,堆滿我散開的視線。仿佛宣告,不可知的世界有多大,它就有多大。五歲的妹妹卻驚訝于浩蕩的江水,好奇地走進江水里,一步步地朝前移。一個大波浪掀起,隨即涌來,妹妹突然被波浪掀到深水區。她嚇得慌忙伸手,卻閉緊了嘴巴嗚嗚地呼喊求救。剎那間,波瀾起伏的渾黃水面,只剩下妹妹幾縷頭發,左右晃蕩。站在江邊的我手足無措,一顆心跳到嗓門上。妹妹不見了。她被那個無底洞穴帶走了。我伸手亂抓,根本無用,我哭起來。
剛從江水里爬回的平表哥,叫了聲“我的天”,再次踏進江水,伸開手臂去拽,居然拽住妹妹,拉她出了江水。妹妹固執地抿緊嘴唇,眼眶全是水液,也許還有淚水。站回江水邊的瞬間,妹妹嘴巴張開,鼻子噴出水線。我伸開雙臂,拉住妹妹。那一刻,我們擁抱在一起,放聲大哭。
平表哥警告我們,誰也不能把這事講出去,否則他死定了。平表哥異常調皮,那個夏天偷偷到漲水的江邊游泳,正是他的主意。而那時,我們是旱鴨子,不會游泳,果然,陷進深水區的妹妹幾乎消失蹤跡,已滑到無底洞穴邊,平表哥好歹將妹妹拉出來,這是幸運。心有余悸的我們,心中同時滋生了某種無法言說的僥幸。既然不好說,那就不提了。果然,沒有誰再提起。但成年后的我說起時,心臟仍舊怦怦亂跳,充滿了后怕。我講完,聲喉莫名地嘶啞。
母親怔了怔,臉色發白,嘴唇顫抖,隨即,臉龐浮現些許紅暈,眼眶漫出了水液。她轉身給自己倒了杯水喝,再吐出一口長氣,右手先是抹把眼睛,再拍打胸口道,還有這回事情……到底逢兇化吉了,當然,只能說這是福氣,江水總是賜福給我們的。
她肯定被嚇住了。然后,又為妹妹死里逃生倍感幸運。
我明白了母親,她以敬畏在破解江水的魔力,并因此獲得膽識。
這是有趣的事情,孤島人的墳墓大都選擇在堤岸下。
一溜兒長堤把墳墓和長江隔開。墳墓后面是一望無際的棉田,春天種植麥子、油菜,夏秋是密集如子彈的棉花。
堤岸另一邊的樹林里也有墳墓。我舅爺、祖母還有祖母的族人,他們的墳墓都在江水之上大堤之下的樹林中。
我祖母七十三歲后病入膏肓,吃不下任何東西,身體枯瘦若柴,每天靠輸葡萄糖補充能量。她沒有力氣下床了,背倚床架,吁吁嘆息。一向寡言的祖母,某天清晨把我們喊到她的床前,說道,我恐怕要走路(孤島俗語,去世的意思)了。看上去,她形容憔悴,眼神卻淡定從容。她望向蚊帳某個地方,久久望著,有些出神。我們喊她,她偶爾側過臉與我們對視,又看向蚊帳……從冬天望到春天,再望到夏天來臨。
初夏,江水又開始漲潮,江水波涌,拍打堤岸。松動的土堤有些地方開始出現裂縫。一個叫作“五四”的地方,在一場暴雨后潰口。洪水汩汩地穿越堤岸,淹沒了農田?!拔逅摹边@個地名有來歷,是為了紀念一九五四年特大洪澇中,我們孤島為沙市武漢緩解壓力挖堤泄洪做出的貢獻而取名。一九五四年的三伏天多不平常啊。暴雨連綿,江水暴漲,持續多日不退,威脅到江邊的城市,而一些城市的安全告急。為了緩解長江壓力,孤島被選為泄洪區,泄洪地點就在那個地方——現今叫“五四”的地方。它靠近洲島鎮鎮中心,是孤島這個橢圓形堤岸的最為凸起的地方,也容易潰口。七月二十五日上午,沿著一條蜿蜒的潰開的口子破堤,洪水越過堤岸,朝著大堤下面的原野洶涌地奔瀉,猶如千軍萬馬殺來,所到之處片甲不留。洪水很快漫漶孤島,農田和房屋被淹沒。牲畜家禽疲于奔命,卻奈何不了,終被卷進漩渦,撲騰掙扎后,抽搐幾下消失蹤影。
牲畜如此,人呢?孤島上的人一部分轉移到對面的城鎮去,還有一部分爬上屋頂,要么連同屋頂一起傾覆,要么(運氣好的)伴隨牢固的房屋堅守,直至洪水消退。
看上去,人比牲畜要幸運。也說不準。洪水過后,孤島一片狼藉,充斥著腐爛的臭味。蒼蠅蟑螂跳蚤類的蟲豸到處橫行,它們身體肥厚,全都長著貪婪的大嘴,不經意就在動植物和人的身上叮咬,留下細菌,可惡的是,還隨風散發臭味,那味道,比單純的臭還惡心,讓人反胃難受。
這是瘟疫。它是洪水的后遺癥,卻比洪水兇惡。蟲豸、積水和空氣,見誰逮誰,填充瘟疫的血肉,日益膨脹它可恥的吞噬欲望。洪澇后,它隱形的面目幾乎可觸可摸,給孤島上的家家戶戶都留下慘痛可怖的記憶。我父親最小的弟弟死于洪水淹沒孤島后的瘟疫。祖母娘家的幾個兄弟還有一個侄子也在那年洪澇中得病死去。
生老病死的人生終極,死亡幾乎無解,簡直讓人無可奈何。它賦予命運的莫測況味,除了承受還能做什么?而承受的心境總是不平常的,終究歸復平靜。于是淡看且澹行。我成年后,對“承受的心境”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它有塵埃落定似的醍醐灌頂,舉重若輕,一步步走向盡頭。實則是“悟生”。我祖母就是一個“悟生”的女人。
她一直沉默寡言。走路那年的初夏,她卻孩子般地長吁短嘆。特別是在聽說“五四”潰口后,雙手捶打床鋪,無力嗚咽,干涸的眼窩子卻無法淌出一滴淚水。她的眼淚早流干了。祖母一天清早又一次說道,我要走路了。我們愕然,沒有作聲。祖母接著咕噥,走路。重復枯索無味,卻襯托出寡言的祖母的淡泊。我父親一向工作積極,難得請假一次,那天請假一天專門伺候。傍晚時,祖母氣若游絲,上氣不接下氣,她右手顫抖,在空中亂抓,被父親接住。我祖母交代,死后把她埋葬在她娘家的冢群里。父親小聲地提醒,下面就是江水。祖母右手搖擺,又做了個水流姿勢,低聲嘟噥了一句。
父親“嗯”了聲。祖母安然辭世。事后,父親向我們轉達祖母臨終前的嘟噥——那有什么,沖走就沖走,江水要來,堤岸能擋得住嗎?反正都給了長江,由它不好?
祖母走后,我們將她葬在大堤下江水上的樹林中,還修了一個石墓,石墓上種植蘆葦。年三十晚上,我們給祖母上墳送燈時,就在枯槁的蘆葦上掛起鞭炮。啪啦啪啦的鞭炮聲中,蘆葦稀里嘩啦地燒出熊熊大火。浩蕩的江風不僅無法對壘沖天火柱,反而推波助瀾。父親說,祖母一生懦弱,身體多病,每年燒起大火,她會感到溫暖的。第二年清明,墳墓上燒毀的蘆葦已是春風吹又生,密匝得如同銅墻鐵壁,只不過是灰綠色的墻壁,隔絕出能夠聽見心跳的靜謐。
祖父卻與祖母相反,生前強悍,對死亡卻異常畏懼。他患有高血壓、支氣管炎,常年咳嗽。冬天時,他泡上濃釅的茶水,加進紅糖,放在火爐上煨烤,屋子里彌漫著茶葉的醇香。他喂羊養牛在行,打紙牌更在行。祖父還燒得一手好菜,他的拿手菜是燉肥魚。那年頭,春天的長江里,有許多肥魚。肥魚周身修長,無鱗,灰白色,隱隱透出血紅的魚肉,白里泛紅的表象為肥魚增添了顏值。豈止顏值高,肉質也好,肥魚渾身都是嫩肉,除卻一根主脊椎,幾乎沒有一根刺。這樣的魚,實則是魚中的異類,它警惕性高,藏身之所也講究,還行動敏捷,故而難以捕捉。祖父洞悉肥魚藏身之所。陡峭的石壁下,石頭縫里長著蘆葦叢,蘆葦叢蔓延到江水里,這個水域里的肥魚一定活躍。水域下面藏匿陡峭的石頭,且有較大坡度,屬于深水區域,危險系數也大。盡管肥魚多,但撈上來的屈指可數。祖父每半個月到江里捕捉一次。他不貪心,一條足夠,大部分賣掉,尾部帶回家打牙祭。他會好好炫耀廚技,用臘肉熬出的肥魚湯,鮮美無比。
無疑,他是一個享受在上的男人。
但他有血性,正是血性,才使他選擇四圍環水的孤島生活。我祖母生育十個兒女,大都夭折,只存活三個。父親上面有一個小哥,感染了肺炎,沒有錢醫治,祖父找當地一家富裕的地主借錢,遭到奚落,祖父憤而出手,打殘了地主,祖母勸祖父跑。祖父帶伯伯去醫院治病,私下卻安排祖母帶著兩個兒女(我小姑還沒有出生)離開荊州,從松滋那邊過長江,遷居到孤島。就在醫院里,祖父遭到仇家的報復。一生不求人的他,跪下懇求他們姑且放他幾天,兒子命在旦夕,等兒子過了難關再清算。仇家惡毒地說,我倒要看看你兒子怎么在你手中死去。貧寒成為所有病痛的不治之癥,我伯伯死在他父親眼皮底下,仇家在一旁冷笑。祖父在揪心的疼痛和恥辱中,失魂落魄地尋到孤島,找到祖母他們。一家人開始異鄉人的討生。
我父親一家能夠在孤島活下來,正是依靠長江,當然,也離不開祖父捕魚的能耐。
祖父卻對死亡充滿了恐懼。他因何恐懼,我無從探詢,也不曾探詢。生命的極限,是每個人的心病,隱秘,還有忌諱。祖父不例外。從六十歲開始,一向勤勞的祖父迷戀上花牌,不分日夜地組局玩牌。也許,相對于病痛或者災難,娛樂至死的死法更符合恐懼死亡的生命。祖父死在玩牌上。孤島流行一種紙牌,也叫花牌,無論多么貧寒,卻人人玩得一手好紙牌,這是習俗。農閑時,家家在門前擺上牌桌,三四人圍成一桌摸牌,當然帶有賭資,糧食、衣服、錢財,甚至日常用品都可能成為賭資。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一個深冬夜晚,一夜沒有火氣的祖父在天亮時摸了一個大和(此處念hú),三個花精都統上了頂,在最后一張牌時,祖父和牌了。輸得精光的祖父一下反敗為勝,得意忘形,下了牌桌回家,剛走到家門前榆樹下,人就歪倒在地。翌日清晨,天空飄起細碎的雪花,粉白地罩在大地上。我母親早上起來開門,看見祖父靠著榆樹睡著了,雪花把他的頭發眉毛和衣服全都裹上白色。母親驚叫一聲。祖母顛著小腳跑出來,伸手摸祖父鼻子,愣了下,又伸手去摸,“唉”了聲,低聲說道,睡去了。
祖父一身錦衣躺進了棺材里,還戴了一頂錦帽,那帽檐剛好搭在發白的眉毛上面。乍看,祖父真是睡得深沉安穩。祖母在祖父棺材里放了三樣東西——菜刀、捕魚的網兜和花牌。為何放菜刀?祖母笑笑,也沒有解釋。
也許,在棺材里放菜刀,是祖父自己的意思。我清楚地記得,我們家不能說“死亡”這個詞,否則,祖父的長煙鍋準會敲到我們的腦門上。祖父生前血性,卻恐懼死亡,祖母生前懦弱,卻對死亡無所謂,這樣的悖論究竟被怎樣的生死觀統帥成生命的美學,值得我一生思考。
孤島躺在長江里,孤島人就是站在江水中活命。
孤島是怎樣的一個島呢?叫它島,實際是長江在漫長歲月中遺落的泥沙沖積出的沙洲,土壤肥沃,氣候四季分明,具備亞熱帶農作物生長的得天獨厚的條件,而相鄰的荊州水域,河港溝汊星羅棋布,又是典型的江南水鄉。稻谷、麥子、棉花、油菜,一切經濟作物,種啥收啥。富庶的環境仍然留不住孤島人。歷來,走出去是孤島人的愿望,只有躲逃天災人禍才選擇走進來。譬如,我祖父從荊州來到孤島,因為眼睜睜地看著兒子病死,眼睜睜地被仇家奚落,按照父親的話說,是消隱。
祖父他們移居孤島,沒有固定的房屋,靠著一尤姓大戶搭建了一個偏屋,聊以居住,房頂別說瓦片,連草垛也沒有,是用油氈蓋的。到了夏天,偏屋里除了床和灶臺,剩下的全是包裹——準備隨時逃命。
一九五四年,長江漲水,嚴重威脅沙市和武漢,孤島為緩解對面城市的壓力,被挖堤分洪。這是祖父他們到孤島后遇到的最嚴重的一次水災,整個洲島被洪水淹沒,房屋和莊稼被洪水吞噬。
我祖母就是在那一年的疲于奔命中,恨上了祖父,一輩子也不能原諒祖父的選擇。她本是孤島人,嫁到荊州,就是想逃出孤島。生兒育女后,還是回到孤島,這是命運的錯亂還是宿命的安排?就在那一年,我祖母右眼瞎了,她很少說話,只是弓著身子拼命做事。我祖母個子很高,從我記事起,她的上身就直不起來了。作為異鄉人,祖父一家遭受過許多凌辱,我祖母一律謙讓、忍受。有一年,我小姑撿遠邊花(即田主摘完棉花,剩下不要的),撿滿了包袱,卻被一個男人搶走——說棉花是他家的。我小姑爭辯,還去搶包袱。男人惱羞成怒,朝小姑揮起右拳,剛好打在小姑左眼上,導致小姑的左眼留下永久的殘疾(以后,小姑的左眼視力總是模糊)。我祖母當場把包袱給了男人,只簡單說了句,說是你的,拿走吧。強悍的祖父到孤島后一改以前的脾性,他沉默,視而不見。
常年的忍辱負重中,祖母悟出,要走出錯亂或者宿命的安排,必須讀書,她把所有精力放在培養父親上。我父親果然不負祖母期望,成為很有名氣的外科醫生,被譽為島上一把刀。
但是,我祖母怎么也想不到,醫術高明的父親多次放棄調進大城市的機會,堅守在孤島醫院,直至退休。親朋好友有的埋怨父親沒有眼光,有的表示遺憾嘆息,我母親也為這事與父親爭吵幾次。我卻從沒有聽到祖母埋怨父親一句。我母親跟祖母說這事,祖母一言不發。祖母本來寡言(她在我十四歲時過世,我幾乎不記得她的聲音),但她對父親固守孤島的緘默僅僅是因為寡言?她不是一直渴望走出宿命般的孤島?現在,我寫著她時,我認定,祖母已經知道了命數。對她來講,孤島安排了一個人的命,但環圍孤島的長江卻給了孤島人命數。走出與不走出,恰如離開與返回,究竟有何區別?我肯定,我祖母一定設想過不返回孤島的生活,而恰恰是設想又讓她安于現狀。
多年后,我和我的姐妹那么厭煩孤島的一切——沒完沒了的風沙和江水,逼窄的環境下頻繁的災難,斗狠的島人性格,瑣碎的家長里短……我們厭煩極了,滿心都是渴望,渴望走出孤島,以為離開孤島就會擺脫冥冥的宿命。后來,我們如愿了,一個個遠離孤島,姐姐和妹妹走得更遠,奔走異國他鄉,可是命運的大手還是卡在我們脖子上,生老病死在我們身邊如同灰塵,走過游來,構成我們的生活。我承認,我很脆弱,一點點打擊就讓我灰心絕望,可是,我還在灰塵的縫隙里呼吸,還萬分努力地靠近生活,現在的我看來,正是孤島和江水給我最早最永久的試煉。
循環之水留下的密語,豈止腳步丈量那樣簡單?它是生命的密碼,是生活檔案。渡與歸,我們注定要為它窮盡一生。
臨終之際的祖母拉著父親的手,嘟噥道:“那有什么,沖走就沖走,要來的能擋得住?反正都交給了長江,由它去?!?/p>
在我記憶里,這是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可是,我還是不能記起她的聲音,我的眼淚掉了下來。
我母親也是地道的孤島人。
在我母親娘家人身上,最能體現孤島人性格,尤其是我大舅舅。我外公家本不富裕,但我三外公異常聰慧,率先在孤島上干起船舶運輸,并收購孤島上所有的酒作坊,在四十年代,壟斷了長江中下游漳河一帶漕運,是當時有名望的民營資本家。我母親七個兄妹,除了大姨沒有讀書,其余個個進了學堂,這都是三外公的功勞。念書最有成效的是我大舅,讀到大學時,接觸許多新思潮,并多次領導學生運動。他即將畢業時,被我外公招回來結婚,是兒時的娃娃親。對方是我三外公他們撿回來的孤女,一直侍奉我體弱多病、性格古怪的三外婆。三外婆多年不孕,膝下無兒無女。孤女成為他們唯一的女兒,很小就與我大舅定下娃娃親。
眼看大舅將要完成學業,有可能要遠走高飛,三外公他們逼著我外公兌現諾言,要大舅趕快回家成婚。外公召回舅舅,正是履行諾言。
怎么可能?包辦婚姻是違法的。舅舅本能地反抗,還是被外公騙回孤島。
洞房花燭夜,舅舅趁上廁所機會,溜出家門,一路向南,跑到長江邊。此時是冬季,江水干枯,在孤島南邊,只不過涓涓細流。舅舅蹚過長江,一直下落不明。此后,舅舅回家一趟,要求離婚,我舅媽上吊威脅,舅舅再次離家,踏上北去鴨綠江的火車,抗美援朝去了。身為團長的舅舅,在朝鮮戰爭中,出生入死,立下三次戰功,一次工作功,但在入黨時,舅舅的問題暴露出來——三外公被同鄉舉報家里私藏黃金,被抄了家,抄出了金條,三外公被送進了監獄,定上不好的罪名。舅舅只要與三外公劃清界線,不僅能解決入黨問題,還能平步青云。但舅舅拒絕了,暴躁又果敢地拒絕。他說,人不能忘本,三爹的問題是他自己的,與我們親人的血緣無關,我無法斬斷,他對我的恩情我也無法背叛。舅舅的執拗成為他以后道路上鏟除不斷的荊棘,回國后,他在昆明一家汽車廠當了一輩子技術員。
舅舅的一生富有傳奇色彩,他離了近半個世紀的婚。在他六十多歲時,我那個有名無實的舅媽同意離婚,舅舅獨身一人生活。彼時,他們均已步入老年,名副其實的孤寡老人。曾經的青春、理想、愛情,在流水般的歲月中,于他們有著如何的面目?一路沖刷來的時光洪流,“離”或者“拒離”筑構澎湃的熱潮,擊敗任何一次“猜想”與“假設”的目光。這未嘗不是尊嚴的勝利。
一次搬家中,我們從一張照片和一封來自朝鮮的信箋,知道了舅舅的愛情在朝鮮,他的金達萊已經不在人世,留下一個兒子。照片上的男子有舅舅的濃眉大眼。生死茫茫,舅舅的歲月在他走出孤島的一刻已經注定,他把他的一生都押在硬氣上,如同奔涌東流的江水,無法改寫。
是的,如同長江般的男人,就是舅舅,孤獨而華麗、執拗而悲壯、硬氣而遼闊。面對舅舅白花花的頭發和眉毛,我一次次想起朝鮮的冰天雪地,它們在舅舅的心靈里,是如何解凍出傳奇式的絢麗春天?而一個人在歲月的洪流下,需要怎樣的勇氣和毅力才能奔涌出寬闊的江河?
舅舅退休后,曾有一段時間住在孤島,在我外公的孫女燕表姐家,離我曾經的舅媽只有一兩里路。舅舅散步時,遇到已經成為老嫗的曾經名義上的妻子,他會停下來,與她嘮叨棉花、豬羊,老嫗說著說著,會突然發怔,然后淚流滿面地跑開。舅舅久久佇立,燕表姐尋來,拉舅舅回家,舅舅嘟噥:“不是我的錯,我有錯嗎?”
這是一個充滿內疚的男人。他完全老了,患有帕金森綜合癥,走不出家門一步。現在,他對我說,他過世后,把他的骨灰撒在環繞孤島的江水里。我們哄他,還沒有咧,你身子骨硬朗,閻王爺不收。舅舅會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笑過后,又一遍遍囑咐,過世后,把他的骨灰撒在環繞孤島的江水里。
每次,我都哽咽著點頭。舅舅顫抖著雙手捧起茶杯。茶水從嘴角溢出,連綿成一條雨線,朦朧了我的雙眼。我懂得,只有把他的血液、骨頭都交還給孤島和江水,他的生命才擁有親人的欣慰,他踽踽獨行的一生才圓滿回歸。他害怕孤獨,又不愿屈服孤獨,一生踽踽獨行,生命的密語只有循環的江水才可以解密。那一刻,我悲愴,心中一陣凄惶。
孤島最美麗的時刻,是月光灑滿江水的夜晚。
水波瀲滟,銀色光芒被輕柔的江風抽絲剝繭,留下筋骨,一層層地鍍進水流的心臟。清涼蔓延,江水靜謐而光潔,朝著水中央的孤島環流,這是出發,也是回歸。渡與歸的環流中,生命川流不息,命運起伏不定。月下的江水耐心而誠摯地縫合裂痕,不動聲色地撫平滄桑。孤島如同一座逍遙島,隨著江水漂流,它抱緊自己,切近逐漸睡眠的心臟。
我說得多么表象啊??墒牵@表象的文字沒有一句虛妄之語。作為一個地理名詞,在水中央的孤島不乏神性,這光芒源于一個流傳至今的傳說。
我多次敘述這個傳說,簡直不厭其煩??烧f到孤島,孤島外的循環江水,我怎能繞開?一個老人,他每天沿著孤島四圍的水域撒網捕魚,而千年前的孤島只有現在三分之一的面積。老人早上迎著太陽出門,晚上伴隨著夕陽清理捕捉的魚類,老人把捕捉的江河動物都一一重新放回長江,第二天又沿著孤島四周的水域撒網捕魚,再把捕捉到的魚重新放回長江,周而復始,年復一年。
老人為什么這樣做呢?這涉及到一個神話,一只巨鱉在長江里來回巡游,尋找棲身之處,到了長江中下游接壤處,看中這里的溫潤氣候和綿軟、平坦的河床,就把身體撲在河床上,安心休憩了。而巨鱉身體周圍漫溢出來的沙子和長江腐殖覆蓋在巨鱉身體上,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江心小島。老人整天沿著孤島附近水域撒網捕魚,他是在為休憩的巨鱉巡游,防止有什么驚醒了巨鱉,如果巨鱉爬出孤島底座,整個孤島就會塌陷。
老人的傳說和巨鱉的神話,一直在島上流傳,但沒有誰看見過撒網的老人,也沒有誰因為沒有看見老人就否定老人的存在。相反,老人捕魚的傳說在一代又一代孤島人身上流傳。老人在時光的隧道里永恒巡游,他成為一個象征,一個和他保護的巨鱉一樣的象征——他們是佑護孤島的神靈,只要孤島存在,他們就永不消失。換而言之,只有他們存在,孤島才會屹立江水中央。
我不能簡單地把這個傳說歸結為孤島人的信仰,也不能簡單地概括為精神象征。它虛無地存在,卻永久地植根孤島人的心靈。這是大地和水流合謀出的秘密通道,放逐我們的肉體,也擺渡并喚回我們的心靈。我唯一能認定的是,當一切苦難的、幸運的、卑賤的、高貴的生命被水流試煉過,他或她會以永久的安息獲得巨大的存在。
循環之水。渡與歸的命運,不絕、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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