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偉哲
中國人很早就意識到,治國離不開德治與法治的相輔相成。隨著歷史演進,德治與法治逐漸融為一體,互為表里。在法律史上,中華法系有“律令時代”之美稱,其中“令”便是從積極方面勸導的法律,是德治規范化的重要體現。翻開二十四史,惜墨如金的史家們對于歷史典故的記載太過簡略,導致后人無法看到更多的治理細節。如果跳出傳統史書的視野,把目光轉移到古代家庭,就會看到一番別樣的風景。在古人看來,治家也是治國,循吏們善于通過治家來實現社會善治,把矛盾糾紛從源頭上化解。這一古代訴源治理模式簡約高效,充滿了東方的法律智慧,彰顯了古代中國軟法之治的獨特魅力。
提起中國古代的治家,離不開浩如煙海的傳世家訓;而提起傳世家訓,則首推北齊顏之推的《顏氏家訓》。古人云:“古今家訓,以此為祖。”《顏氏家訓》的價值無需贅言,但是站在今天的視角來審視這部經典,它仍然有一些“不足”。比如引經據典過多,文意深奧,常人難以理解和實踐。相對而言,另一部傳世家訓《袁氏世范》則很好地彌補了前者的不足。清人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高度評價此書“大要明白切要,使覽者易知易從,固不失為《顏氏家訓》之亞也”。這部家訓共三卷,分別是睦親、處己、治家,每卷列有數十條簡明可行的規訓,給人以深刻的思想啟迪。站在法學視角來看,這部家訓涉及諸多基層社會治理中的具體法律問題,其所蘊含的道理可謂古代訴源治理之精華所在,對當今法治社會建設亦有極高的鏡鑒價值。它的作者名叫袁采,是南宋時期一位以“廉明剛直”著稱的循吏。
袁采字君載,南宋衢州信安人。史載袁采“德足而行成,學博而文富”,是德才兼備的人才。宋孝宗隆興元年,袁采高中進士并摘得探花。出仕之后,他歷任溫州樂清縣令、福建政和縣令、徽州婺源縣令,后來又擔任監登聞鼓院之職。從袁采的任職履歷不難看出,他具有非常豐富的基層治理經驗。袁采深受儒家思想影響,在施政方面十分重視治家之道。在樂清縣令任上,袁采寫了一部《俗訓》,這就是著名的《袁氏世范》。此書名為家訓,卻并非只為袁氏家族,而是為了教化治下百姓。通俗易懂是《袁氏世范》的一大特征,以探花郎的文筆,詞深意奧的文章可謂信手拈來,袁采為何要冒著被學者譏笑的風險寫這樣一部“俗書”呢?作者在序言中作了詳細解釋。袁采指出,當時社會廣為流傳的一些家訓、語錄,深奧難讀,如果沒有過硬的功底,即便是讀書人也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更何況普通百姓。他寫這部書的目的在于,“以夫婦之所與知能行者語諸世俗,使田夫野老,幽閨婦女皆能曉然于心目間。人或好惡不同,互是迭非,必有一二契其心者,庶幾息爭省刑,俗還醇厚。”著作殺青之后,袁采請昔日太學的老同學劉鎮作序。劉鎮讀完書稿,至為欽佩,評價此書“精確而詳盡、敦厚而委曲”,并且預言此書“豈唯可以施之樂清,達諸四海可也;豈唯可以行之一時,垂諸后世可也”。在劉鎮的強烈建議下,書名由《俗訓》改為《世范》,后人遂稱之為《袁氏世范》。
在《袁氏世范》中,袁采提到了許多基層矛盾糾紛,并給出了自己的獨到見解。比如家庭財產分割類矛盾,從古至今都是個大難題,正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袁采在“分析財產貴公當”一條寫道,“朝廷立法,于分析一事非不委曲詳悉。然有果是竊眾營私,卻于典賣契中,稱系妻財置到,或詭名置產,官中不能盡行根究。又有果是起于貧寒,不因祖父資產自能奮立,營置財業。或雖有祖宗財產,不因于眾,別自殖立私財,其同宗之人必求分析。至于經縣、經州、經所在官府,累十數年,各至破蕩而后已。若富者能反思,果是因眾成私,不分與貧者,于心豈無所慊!果是自置財產,分與貧者,明則為高義,幽則為陰德,又豈不勝如連年爭訟,妨廢家務,必資備裹糧,與囑托吏胥,賄賂官員之徒費耶?貧者亦宜自思,彼實竊眾,亦由辛苦營運以至增置,豈可悉分有之?況實彼之私財,而吾欲受之,寧不自愧?茍能知此,則所分雖微,必無爭訟之費也。”這番金石之論,即便用于今日,也極為高明。
在中國家訓史上,浙江省金華市浦江縣的鄭氏家族可謂鼎鼎大名,享有“江南第一家”的美譽,史稱義門鄭氏。從宋朝到明朝的三百年時間里,浦江鄭氏十世同居,以孝義家風名垂青史。在《宋史》《元史》《明史》中,浦江鄭氏的名聲事跡均赫然在列。作為一個并非王公親貴的普通家族,能夠三次榮登二十四史,堪稱傳奇。據《宋史·孝義傳》記載,浦江鄭氏的先祖名叫鄭綺,他善讀書,精通春秋谷梁學。鄭綺善于治家,教子有方,世代不分家。其四世孫鄭德珪、鄭德璋兄弟感情至篤。鄭德璋性格剛直,得罪了許多人,宋朝滅亡的時候,仇家誣陷其死罪,將被押赴揚州伏法。鄭德珪痛惜弟弟被誣陷,就對他說:“他們是要陷害我啊,關你什么事?我去了自然真相大白,你去了不就得等死。”說罷便收拾行裝出發。鄭德璋發現兄長動身之后,趕忙前往追趕,終于在諸暨追上了哥哥。兄弟二人抱頭痛哭,爭相赴死。德珪無奈,只得騙弟弟說自己不去了,等到半夜時分,偷偷從小路出發。等德璋趕到揚州時,德珪已經死在獄中。鄭德璋悲痛欲絕,背著哥哥的骸骨歸鄉安葬。德珪之子文嗣,自幼患有佝僂病,德珪視之如己子。
鄭文嗣長大后便開始主持家事,繼續保持孝義的家風,“一錢尺帛無敢私”。文嗣去世后,堂弟鄭文融(字太和)主持家事。據《元史·孝友傳》記載,文融治家“益嚴而有恩,家庭中凜如公府,子弟稍有過,頒白者猶鞭之。每遇歲時,太和坐堂上,群從子皆盛衣冠,雁行立左序下,以次進。拜跪奉觴上壽畢,皆肅容拱手,自右趨出,足武相銜,無敢參差者……雖嘗仕宦,不敢一毫有違家法。”這里的家法,就是著名的《鄭氏規范》。據《明史·鄭濂傳》記載,鄭文融制定了《家范》三卷五十八則,是為鄭氏家族的基本家族法規。歷經幾代后人增益,最終由鄭濂的弟弟鄭濤牽頭,經鄭濂、鄭泳等兄弟共同修訂,定稿為一百六十八條,不但行之于鄭氏家族,且刊行于世,為后世鏡鑒。

《袁氏世范》通俗易懂
站在軟法立法的視角來審視《鄭氏家范》,其在中國法律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從體例格式上看,中國歷史上的家訓大多不分條款,只是大段文字羅列,例如《顏氏家訓》《袁氏世范》皆是如此,其形式與法律規范相距較遠。《鄭氏家范》則不然,它比較罕見地采用條款式體例,儼然一部完整的法典。其條款數量有一百六十八條之巨,內容十分豐富。作為一部中國古代家族法規,能達到這樣的篇幅,是非常不容易的。要知道當時的國家基本法典《大明律》只有四百六十條,而《大明令》不過一百四十五條,其條款數量甚至還不如這部家法。雖然不能簡單以條款多寡來判定立法水平高低,但至少能從一定程度上彰顯這部家法的獨特價值。
從另一方面講,《鄭氏家范》的可貴之處在于可操作性極強,它用大量的篇幅把家庭治理的方方面面予以詳細規范,時人能夠清晰地根據這部家法的規定處理家族內部的各項事務,即便今人讀來,昔日傳統社會家族治理的生動形象也躍然紙上。比如,古人反對分家和積蓄私財,鄭氏這樣的百年大族對此尤為重視。《鄭氏家范》第十七條非常清晰地規定了對這類問題的處理辦法。“子孫倘有私置田業、私積貨泉,事跡顯然彰著,眾得言之家長,家長率眾告于祠堂,擊鼓聲罪而榜于壁。更邀其所與親朋,告語之。所私即便拘納公堂。有不服者,告官以不孝論。其有立心無私、積勞于家者,優禮遇之,更于《勸懲簿》上明記其績,以示于后。”
又如對于賭博等違法行為,歷代法律雖嚴厲打擊,但是收效卻不甚理想,許多人是屢犯不改。其實對于這類國家硬法難以奏效的行為,軟法往往能以柔克剛,出奇制勝。《鄭氏家范》第十八條規定,“子孫賭博無賴及一應違于禮法之事,家長度其不可容,會眾罰拜以愧之。但長一年者,受三十拜;又不悛,則會眾痛箠之;又不悛,則陳于官而放絕之。仍告于祠堂,于宗圖上削其名,三年能改者復之。”在《鄭氏家范》中,有大量條款用于規范子弟勤奮讀書,保障他們學習所需的各項條件。學而優則仕,《鄭氏家范》對于子弟出仕做官也有著嚴格要求。在第八十七條中,用了較大篇幅勸導子弟要體恤百姓、報國安民。如果有貪贓枉法之舉,不但要受到國法制裁,更為家法所不容。
站在今天的視角考慮,傳統家訓中也存在著一些糟粕,并不適合當今社會發展的需求。然而瑕不掩瑜,這些傳世家訓中所蘊含的許多法理,特別是一些簡潔高效的治理模式,值得后人品味和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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