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萬張照片里的愛之見證

李際昕

一張婚紗照，

定格不該被遺忘的歲月

“圓夢計劃”緣于一份深埋心底的遺憾。2010年，正在讀大二的余進文突然接到家人電話，最疼愛他的爺爺因病去世了。一家人強忍著不舍與悲痛操辦爺爺的后事。一切準備就緒時卻發現，辛勞一生的老人竟沒有一張像樣兒的照片，家人只好用身份證上的照片作遺像。

2012年，余進文畢業留校，成為一名大學輔導員。在帶領學生申報志愿服務項目時，他的腦海中瞬間蹦出一個念頭：像爺爺一樣的老人絕不止一位，不如給他們免費拍張好照片。經過調研，余進文將拍攝的目標鎖定為象征著美滿與喜氣的婚紗照，“補拍一張婚紗照，至少能定格那些不該被遺忘的歲月”。

不懂攝影、經費不足、沒有婚紗……困難接踵而至，余進文和班上15名愿意參加活動的同學齊心協力，一個一個解決，終于在2015年組建起第一屆“圓夢計劃”團隊。每到暑假，團隊都會自帶服裝和攝影器材，前往農村、社區、敬老院等地為老年夫妻補拍婚紗照，再將照片一一洗印，裝訂成冊，無償贈予老人。

起初，大家走街串巷說服陌生的老年夫妻拍攝婚紗照，經常被當成騙子。但他們并不氣餒，最終憑借滿腔熱忱與真誠行動獲得各地相關部門的支持和老人的認可，也由此窺見那些久遠年代塵封的情感和生活。

“那時家里窮，我倆把一寸照放到一起就算是結婚照了。”半個世紀之前，農村小伙余克昌與下鄉知青曾震玲相識相戀，攜手走入婚姻。兩人互敬互愛，是公認的模范夫妻。日子過得雖平淡，卻也有滋有味。

拍照時，隊員們將外景選在附近的農場。一片青翠掩映之下，身穿中式紅色秀禾服的老兩口看起來特別精神。他們時而調皮地伸手比“耶”，時而高舉手臂拼成一顆愛心，開心得像個孩子，仿佛又回到了當年的青蔥歲月。

這樣的老人實在太多了。在艱苦的年代，物質生活極度貧乏，大多數人連張黑白一寸照都拍不起，更別提婚紗照了。當“圓夢計劃”團隊主動登門幫他們彌補這份遺憾時，老人們眉開眼笑，內心的喜悅快要溢出來。

60歲的胡先友和陳道秀是青梅竹馬，婚齡超過30載。胡先友是退伍軍人，回村后擔任村支書，一做就是20年。平時工作繁忙，家務全壓在陳道秀肩上，但她從無怨言。拍照那天，胡先友穿上自己珍藏多年的舊軍裝，胸戴黨員徽章。陳道秀則身著一件大紅婚紗，腰間點綴著顆顆白色珍珠。看到平日素面朝天的樸實妻子，此刻竟多了幾分柔媚，胡先友忍不住頻頻點頭：“真漂亮。”

面對鏡頭，胡先友莊嚴地敬著軍禮，老伴兒輕輕挽著他的胳膊，臉上的笑容如花朵般綻放。拍完后，陳道秀意猶未盡，不時撫摸著身上的婚紗，連聲說：“從來沒有這么浪漫過，太感謝你們了。”

這樣的快樂是余進文在活動中常常見到的。至今，他還記得一位奶奶在換上秀禾服后興奮地張開雙臂，不停地轉著圈圈，邊轉邊笑著說：“多好看啊！”每逢此刻，他都會覺得，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在拍照過程中，他還發現，很多老人都有補拍婚紗照的心愿，但囿于觀念和年齡羞于向子女坦露。“由我們去喚醒并實現這份深藏在心底的美好愿望，是件多么有意義的事啊！”

2019年底，余進文接到一個從河南省林州市打來的電話。“我老伴兒不久前去世了，謝謝你們大老遠來給我們拍照，這張照片現在成了我唯一的念想。”電話那頭的老人聲音中有悲慟，但更多的是一份敢于直面未來的平靜。或許，是照片給了他繼續在人生路上獨自前行的力量。放下電話，余進文沉默許久，更加堅定了把這項活動做下去的信念。

相濡以沫，

愛就是不離不棄相互守護

漸漸地，“圓夢計劃”的活動地點逐步增多，加上婚紗攝影展在學校的成功舉辦，越來越多的同學主動報名參加成為志愿者，2017 屆學生張濤便是其中之一。

2019年6月29日，在隊長張濤的帶領下，“圓夢計劃”團隊黃梅分隊隊員們為70歲退伍海軍士兵趙新國和71歲妻子黎鑾嬌補拍婚紗照。

“我的開心果來啦！”趙爺爺將輪椅上的妻子推到客廳，熱情地招呼著隊員們。趁黎奶奶化妝的工夫，爽朗的趙爺爺笑瞇瞇地為大家講起了他們的戀愛史。兩人高中相識，曾是同桌。“她年輕時可好看了……”夫妻倆你一言我一語補充著，目光不時對視，滿含深情。趙爺爺還伸出手，寵溺地理了理老伴兒的頭發。

“那時我是小戰士，每月只有5塊錢津貼，家里又窮。她是教師，大家閨秀，可謂門不當戶不對。”但愛情的力量是無窮的。一包香煙、兩斤糖果、兩桌酒席，黎鑾嬌瞞著父母嫁給了窮小子趙新國。趙新國人在部隊，身為軍嫂的黎鑾嬌既要工作又要帶兩個孩子，因勞累過度患上類風濕，后來又不幸中風。

說到這兒，趙爺爺的眼眶紅了。他推開臥室門，理療床、吸氧機、輪椅、血壓儀……各種醫療器材滿滿當當，一沓沓記滿黎鑾嬌每天各項指標測量數據的紙張整齊地擺放在桌子上。“當初她不嫌棄我是個窮小子，不顧父母反對毅然嫁給了我，如今我又怎么會不管她呢？只要我在一天，就一定會照顧好她。”趙爺爺哽咽著說。黎奶奶眼中也泛起淚花。兩人不約而同地向對方伸出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這一幕感動了在場所有人，許多隊員悄悄抹眼淚，張濤的心也被深深震撼。愛是什么？就是無論富有或貧窮、健康或疾病，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趙新國也用行動證明了他的愛。他每天堅持為老伴兒做5頓營養又清淡的飯；每天幫她把手指一根一根掰開清洗，再擦干凈；天氣好時背她下樓，推著輪椅曬太陽、和鄰居聊天……這樣細致入微的陪伴已有40余年。

拍攝結束后，隊員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復，紛紛寫下自己的感想。“愛是一個動詞，要用行動來證明。”“兩個人走得長久，才是有意義的相守。”曾經，張濤對愛情充滿向往，以為轟轟烈烈才是真正的愛。黃梅之行后，他有了更深的感悟：經得起柴米油鹽的平淡，扛得住挫折不幸的打擊，這樣的愛才值得擁有。

參與“圓夢計劃”幾年來，和其他隊員一樣，張濤見證了各式各樣的愛情故事。69歲的桂安華與64歲的蔣鳳桃是一對結婚44年的夫妻。桂爺爺十分能干，大半生都在為鄉親們忙碌與奔波。“這么多年我一直很忙，真正關心她的時候太少了。倒是她從沒有抱怨過，很細心地照顧我，還給我繡了很多十字繡。”桂爺爺笑著抬起手，指向墻上的一幅《萬馬奔騰》，“我屬馬，她就專門繡了這個，繡了好幾個月呢。”可當隊員詢問對桂爺爺的看法時，蔣奶奶卻有些羞澀地說：“他那么忙，卻時刻都會想著我。天冷時囑咐我加衣，出門時總會給我帶個小禮物。”

看著桂爺爺和蔣奶奶滿臉幸福的樣子，張濤心里也像吃了蜜一樣甜：“用心經營的感情才會持久常新，彼此理解和寬容才能讓一個家庭和睦溫馨。”當然，每一對老年夫妻的經歷與情感不盡相同。有人在烽火中守望，有人在平凡中幸福，有人在風雨中扶持，但都無一例外地選擇朝著相同的方向去努力。

“身著唐服淡施妝，補拍婚照喜同框。夫妻齊心皆白頭，甘苦與共互相望。”這是喜歡舞文弄墨的劉仁慶、曹梅英夫婦為了感謝“圓夢計劃”團隊，特意寫就的一首詩，卻也在不經意間道出了愛的真諦。

學會成長，

公益路上繼續這場愛情接力

“圓夢計劃”團隊最初成立時不過十幾個人，到現在已發展為擁有10支分隊400余名成員，總志愿服務時長超過8萬小時。8年來，團隊已在武漢、紅安、景德鎮、重慶等全國30個地區開展了活動，記錄匯編了近1000位老人的愛情故事。用余進文的話說，這是一場關于愛情故事的接力。在這場接力中，一屆又一屆志愿隊隊員都有著各自的成長與收獲。

2022年7月3日，九江分隊隊長陳子燁和隊員們一起，為自己的外公葉邦興和外婆王希文補拍結婚照。陳子燁從小在外公外婆身邊長大，然而就在那天，她對熟悉的長輩有了不一樣的認識。

“他當年中考和高考的時候都是第一，就連考空軍指揮學院也是第一名，可是名副其實的大才子呢！”盡管已相伴50載，外婆對外公依舊充滿崇拜和欣賞。談到讓自己最印象深刻的事，外婆幾度落淚。“十幾年前，我曾生過一場大病，當時老伴兒對我說，‘如果能用我的器官救你，哪怕我少活10年，也心甘情愿。”話音未落，外公也紅了眼眶。

“3—2—1！”咔嚓一聲，外公親吻外婆的臉頰，兩人同時大笑的樣子就此定格。一旁經過的小孩大喊：“新娘子！”那一刻，陳子燁突然感覺長輩的愛情與人生融入到了自己的生命里。

2022年7月31日，黃岡分隊隊長趙晨帶領隊員們去看望趙新國夫婦。得知新隊員們要來，趙新國特意把3年前拍攝的婚紗照擺在家中最醒目的地方。照片里，身著黑色西裝的趙新國與輪椅上穿著白色婚紗的妻子深情凝望。這一望，就是一生。

“我們不能把戀愛和婚姻當成兒戲，夫妻就應該不離不棄地陪伴在彼此身邊。”趙新國的話讓趙晨陷入深思。回想起這位耄耋老人將妻子艱難地從三樓背下來的身影，趙晨對愛情有了新的看法：“愛不能輕易說出口，一旦許下諾言就要用心去守護。”

見證別人的愛情，也綻放自己的愛情之花。老隊長耿圓平與盧瑤曾經同為“圓夢計劃”的成員，共同的話題、契合的愛情觀讓兩人走到了一起。2022年8月20日，這對相戀5年的戀人決定訂婚，去守護屬于自己的不老愛情，“始于心動，終于白首”是他們的愛情宣言。

奮斗的人生是愛情的基石。2022年8月，頂著酷暑驕陽，隊員們來到紅安縣為30多對老人拍攝婚紗照，其中，76歲的高厚英與75歲的毛益香是唯一一對自由戀愛的夫妻，至今已攜手50余載。

“那時候，我倆都是宣傳隊隊員，喜歡跳舞，慢慢就看對眼了。”高爺爺沉浸在對過去的甜美回憶中。但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兩人的愛情遭遇了非同一般的阻力。高爺爺家中貧困，11歲時母親去世，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小子。而毛奶奶家境殷實，家庭背景和經濟條件的懸殊使得毛奶奶家人極力反對這樁婚事。

但是，高爺爺和毛奶奶沒有妥協，在1800多天的書信傳情和不離不棄的堅持下，最終于1970年結婚。婚后，高爺爺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努力奮斗，讓妻子過上好日子。”從青年干部到團委書記再到政協主任，高爺爺兢兢業業，事業蒸蒸日上，得到鄉親們擁護的同時，也得到了毛奶奶家人的認可。

“只有自己變強大了，才能得到別人的尊重，過上想要的生活呀！”高爺爺的話敲打著每一位志愿隊隊員的心，讓他們重新思考愛情與人生的關系。志愿隊隊員萬志洪最初入隊時常開玩笑：“不談戀愛的大學生活是不完整的，我參加活動的目的就是想找個有愛心的男生談場戀愛。”活動結束時，她卻鄭重宣布：“我以前的認識太膚淺了。來到大學首先要好好學習，為夢想去奮斗。只有成為更好的自己，才有可能在未來擁有想要的愛情。”

“圓夢計劃”公益活動的影響越來越大，這份付出也得到社會的褒獎，“圓夢計劃”團隊先后榮獲全國優秀社會實踐團隊、第六屆中國志愿服務項目大賽銀獎等榮譽。余進文本人也榮獲第十三屆中國青年志愿者優秀個人獎。

如果說愛是不變的信仰，那么，如何去愛便是永恒的話題。余進文說，這條公益路會一直走下去，因為他相信愛情的力量。一張婚紗照能夠留住快樂與回憶，也能告訴人們愛情最美好的模樣。

編輯/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