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成希

近幾年文物保護建筑的修復開放舉措令人欣喜,是對于歷史記憶的一種梳理,也是謙卑承繼。與其陷入關于歷史的是非命題中,也許更加迫切需要的是面對這些歷史記憶,認識、反省,參與到其中共謀建立新的對話。
介入的現場
上海文物保護建筑群、工業遺產建筑群的逐步修繕、重新開放,勾勒出海派文化充滿生命力的、彰顯深厚文化底蘊的城市人文風景線。
夢回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東方巴黎”,中西兼顧,摩登升平,文化碰撞使得前法租界區域的歷史片段充滿張力。20世紀初法租界當局與中國政府在行政管轄區域達成了新的擴張協議,公董局在法租界西區引入西方最現代的城市建設理念,實施了以武康路為中心整體設計、規劃。在這時期,涌現出如鄔達克等的大批世界級的卓越建筑設計大師,國際前沿的工藝標準、精益求精的技術造就了法租界建筑的鼎盛時代。中外商貿交流繁榮,文化交融勝景包容,是當時各界人士聚焦之所。“走進這里,不會寫詩的人想寫詩,不會畫畫的人想畫畫,不會唱歌的人想唱歌,感覺美妙極。”—愛爾蘭劇作家蕭伯納也曾是復興西路62號修道院公寓的座上客。
這里見證了一代傳奇,也見證了上海這座城市人文風貌的更迭。透過墻壁磚瓦的縫隙,百年梧桐的枝椏是可見可感的歷史風景。近幾年文物保護建筑的修復開放舉措令人欣喜,是對于歷史記憶的一種梳理,也是謙卑承繼。與其陷入關于歷史的是非命題中,也許更加迫切需要的是面對這些歷史記憶,認識、反省,參與到其中共謀建立新的對話。
參與的對話
法國知名策展人、評論家尼古拉斯·伯瑞奧德(Nicolas Bourriausd)的《關系美學》“因強調將藝術置于社會關系和在地語境(Local context)而成為社會介入式藝術的圣典,強調藝術/藝術家對于當代社會、當代政治、當代倫理道德的真實回應”“藝術世界的本質,跟任何社會領域一樣,是關心性,能夠通過一個不同聯系系統去了解它”,通過建造新的時間空間關系,探索藝術經驗如何構建人類與世界的關系,而援引伯瑞奧德的方法論及問題意識具體到此次“歸家之途:拉丁美洲藝術家群展”(下文簡稱“歸家之途”)項目所要面對和解決的問題,則是如何激發出策展脈絡與敘事場域的“共活性”(convivialité),也可以理解為一種精神共振,以及這種“共活性”如何產生持續社會影響力,成為參與對話的關鍵。
作為“歸家之途”藝術項目策展人,以人類學方法關注世界文化的多元性是我長期關注的一個方向,當介入到展覽敘事的現場,也通過在藝術靜態展覽結構里去納入其他的文化類型以實踐視覺藝術、音樂、建筑、商業等不同領域之間的協作。而這一次,借展覽之機,策展團隊介入到衡復風貌街區中,試圖以公共藝術項目為引,通過一次藝術展覽多點多形式同時進行的實驗,建立起一種介于嚴肅討論以及商業現場之間的具象的文化體驗,并借由該公共藝術策展項目的實踐與探索,讓藝術走出白盒子,構建當代文脈的靈活性的探索。將這些擁有卓越歷史記憶的場域連接,歷史的片段之間不再是孤島。當策展團隊介入到歷史保護建筑群的場域中去建構新的發生,其實面向的不僅僅是視覺藝術,還是建立在真實的建筑遺產之上的、承載了深厚歷史文脈的現場,它們本身是渾然一體的。我們期盼發生在這里的對話能發出歷史的回響,同時也能呈現當代的時代精神,而如何貫通兩者的聯系以及呈現一些變遷是展覽策劃初期的一個重要議題。
步入位于永福路52號的上影集團園區,四周被高高低低的綠植環繞,中間可見一座別致洋樓玉立其中。策展團隊驚嘆于在這西班牙風格建筑的隱秘別致,細致鐵藝裝飾雕刻著最早期的屋主R.Bunchard先生以及當時負責該建筑設計的知名建筑事務所哈沙德所想所及的世界風景,木質弧形窗戶是西班牙典型風格元素的“帕拉第奧式窗”(Palladian window)[帕拉第奧(Andrea Palladio,1508-1580)意大利著名建筑師,同時也是西方建筑史上最有影響力的人物之一],愛奧尼亞柱式與科林斯柱式毛茛葉元素的西班牙螺旋形石柱共同鑄起西班牙傳統建筑美學的堅實堡壘[愛奧尼亞柱式(Ionic)科林斯柱式(Corinthian)都為希臘古典柱式],外墻面魚鱗狀水泥拉毛工藝繁復將華麗鋪開。這座由美國哈沙德洋行建于1932年的花園洋房,1996年經歷大型翻修工程,在1999年被列為上海市第三批優秀歷史建筑,2018年由上海電影集團牽頭再次修繕并于2019年完工。
受文保歷保建筑性質的限制,團隊在展陳設計時遇到了許多客觀約束。從以靜態辦公/接待為主到藝術品展陳的功能轉換,許多空間運用上的矛盾也隨著展陳設計的介入凸顯出來。在項目前期,策展團隊非常關注建筑本身的設計意圖以及原始功能結構排布,以求在推進展陳方案設計可以最大程度延續建筑的形態以及精神本身,從而確保展覽的介入盡可能地避免魯莽之嫌,而更多是邀請建筑場域,邀請這里的歷史記憶加入進來一起共謀和對話。區別于白盒子的藝術展覽的呈現,策展團隊前期研究策展方案對于藝術品陳述的思路定位以及設計都通過對發生現場的客觀建筑情況、歷史記憶的體察與考量出發做了相應的調整,展覽構思如何與這里的厚重歷史文脈構建對話、融合?新與舊如何穿越時空交響才最動聽?
“歸家之途”展覽敘事從宏大抽象的陳述中回歸到具體,通過一個具體的線索去了解、是以他者身份的觀看,審視的同時也觀向內心,構建一個具體的文化現場。“家”是一個永遠的主題。它可以是意象的,它甚至不需要有非常具象的指向。從最初的對話開始,藝術家與策展和設計團隊進行了非常開放的對話,創造性地思考,最終的展覽提案是多次會議與持續合作的成果。展覽的主展館永福路52號,作為上海電影制片廠文學部的舊址,其承載了上海電影的光輝歷史,見證了無數優秀影視作品的誕生,在上海電影歷史和中國乃至國際電影人心目中是“家”一般的初心之地。一切都使得展覽對話的開始,更像是一場歸家同行,如何從藝術對話進行的現場出發將過去和現在的即將發生進行文化精神的連接成為策展團隊最重要的功課。
“歸家之途”匯聚了來自中國、歐洲、美洲超過10個國家的藝術家講述拉丁美洲的歷史片段,關于這片土地的故事值得與美洲以外藝術家的作品并列,從而體現這其中關于人類歷史、地理、文學、哲思中智慧的普世性。這幾年集中了拉丁美洲多國與中國建交重要年份的歷史背景是這次展覽的所謂“天時”。回望歷史,拉丁美洲與中國距離遙遠,也是同中國建立外交關系最晚、歷時最漫長的地區,而“一帶一路”海上絲綢之路的推進也使得國家之間的關系更加緊密。基于這一背景,我們邀請到了西班牙以及拉丁美洲國家多國駐滬領館的文化方面的支持,他們非常欣慰看到本土民間力量對于來自他們國家或者地區文化價值的高度認同,以及對于傳播踐行付諸的努力,從而促成這次展覽的“人和”。不同介質和表現形式的作品與物件從遠方來到這里,促成了藝術與文明交匯的一次獨特對話。從世界文化的對話和交流交匯之處一起出發,每一個展覽空間成為看見世界,眺望遠方,洞察文化的攝影機和留聲機,每一件藝術品都成為自由流淌的光線,為人類家園和跨物種生命共同體“共織未來圖景”。來自拉丁美洲本土藝術家從腳下的土地出發,通過藝術作品表達他們對于生長的熱土的敬畏與愛,傳統出發去記錄、去創作,實際是一種“反哺歸家”。拉丁美洲以外地區的藝術家來到這片土地去進行研究、創作的學者/藝術家,則是另外一種視角。他們以他者身份參與到文化的敘事當中,以融入又跳出的方法去觀看他者文化,他們的作品更多可以看到對于“家”的反思。“歸家之途”的敘事雖是以拉丁美洲藝術為主線,策展團隊同時邀請了中國本土的藝術家以及藝術項目,希望能從另一角度激發中國大陸地區觀眾的共鳴;也希望能通過展覽讓更多人看到中國少數民族文化保護項目的可借鑒的可持續發展之道,作為一個引子,去幫助更多其他中國少數民族的族群建立保護和延續傳統文化的方法思路。拉丁美洲離我們是如此的遙遠,但是當深究這些同處于高山地區的原住民或者少數族群的文化敘事,會訝異于這之間驚人的相似處。這可以理解為是一種人類普世性智慧,以及一種文化共性,同時也是歷史脈絡中人類開疆辟土路徑的縮影。同時我們也希望通過這個文化敘事的現場,不僅僅是呈現拉丁美洲的文化、智慧、精神,同時也能給觀眾帶來一些啟發,回到我們的土地,我們這片廣袤富饒、精神深厚的土地,我們正在建立和失去些什么?我們需要保留和丟棄些什么?
而除了靜態展覽的主展館(永福路52號)以外,“歸家之途”展覽同時還與永福路200號的雍福會,以及拉丁美洲駐滬各國領館聯合主辦了拉丁美洲電影周以及音樂會現場。雍福會是中國海派米其林餐廳的卓越先鋒,庭園的主樓建于20世紀30年代,20世紀80年代起曾是英國領事館所在地,2001年主理人汪興政先生用了三年時間著手改建,將這幢30年代西班牙風格的建筑與一千八百坪園林融合為一卷東西方風貌交匯的精妙圖景:門口入庭院的石板路蜿蜒玲瓏,步隨水流、蟲鳴樹搖,庭院里參天古樹像撐開的巨型庇護傘,庇護這座精神之所。明亮風格的彩色玻璃,絲絨質感的華麗沙發,意大利20世紀的華麗燈飾,完整從江南遷移至此地的“六藝堂”楠木雕花木梁,永遠擁抱多元、打破界限的密訓酒吧,以本幫菜系為舟游歷世界風味,庭院的花園文藝青年們捧杯重敘懷舊電影,也起舞聽世界歌唱。星移斗轉,移步換景,這里像一本永遠讀不完的書,是這座城市“懂經”之客穿越城市林立高樓再推開帷幔曲徑幽深來到的避世之地,它有它獨特氣韻和風骨,是見證了上海的城市變遷又連接了世界精神的烏托邦之地。
策展團隊邀請了來自拉丁美洲的本土音樂家帶來安第斯山脈的贊歌,以及來自阿根廷、巴西、秘魯、墨西哥、古巴、及哥倫比亞的關于歷史、文化、藝術和哲學的不同類型影片進行了為期一周的拉丁美洲電影展映,通過聲音以及影像致敬世界風土和記憶。跨越半球的音符和光線構筑的一場琉璃盛宴在雍福會深秋的花園庭院徐徐展開。去體驗安第斯山脈地區的藝術脈動和音樂傳統,將視野聚焦到這孕育出豐富的音樂傳統的文化中。在這片土地上音樂不分流派且生生不息,人們對于音樂創造的靈感來自土地、自然、信仰,音樂贊頌的是來自內心的自由之地。在雍福會庭院樹下搖曳生姿的夜晚,是一場去向遙遠土地的聲光遠行,也是一次近在咫尺的促膝會面。這一切發生在雍福會,一聲聲奏出歷史記憶的回響,也是醍醐灌頂的全新樂章。
不同的視角和表現方法使得展覽的敘事也變得更加地豐富和立體。每一位藝術家都有著非常個人化的方式,但絕不僅是個體的精神勝利,華麗繁復的作品細節里展開了對于國土的回憶敘事,觀看作品也像去讀他們的“家書”,觀者也許可以暫時會放下尋找可識別的民族學線索,而去仔細體會他們在創作上展現的無畏和對“家”厚重的歷史記憶的追溯,關于對于歷史、哲學、社會以及政治的反思以及對話,也許只有藝術可以優雅地完成。
至此,關于“家”的回憶與想象始終是這次策展構思的重要脈絡。展覽敘事介入的每一個作品、每一個空間都是這場對話的參與者,是與歷史的對話、與現在的共謀。
結語
“時間并非偉大的工匠,相反,大多數時候,它損毀它所觸及的一切”。城市化伴隨著經濟發展、地理空間建設和社會文明進步的推動,經濟發展和地理空間建設常是無視城市與自然的邊界的,截斷河流、填海造陸、推平土地、伐盡樹木,鑄起一片鋼筋森林,當這些看似堅不可摧的被時間侵蝕后,撥開廢墟我們看見的是匱乏,方才意識到始終需要建立一些不朽,比如歷史的精神性,我們也許需要向歷史發出拷問并得到一些更加審慎批判的更新方法去建立城市多元功能、實現城市商業活力同時承繼歷史記憶。歷史建筑的改造、重建以及參與交織著過去與現在,陌生的關系通過在場的發生實現連接,從而為我所用、相輔相成,我們需要這樣的過程去重新認識和梳理與歷史的關系,在文明的來處匯合,去找到精神的歸途。如何讓歷史文脈在當代找到它的敘事載體,正如現在常被討論的“永續”,也許我們迫切需要的即是找到“永續”的文化長存之道。
一代有一代的傳奇,而這其中的當代精神還祈盼交由此時此刻來聲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