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滌

文化代表著民族的思考和行為方式,是現代化得以產生的重要精神源泉,也是現代化實現進程的重要象征,而包容中西的海派文化自然也是中國文化現代化的代表之一。關于“海派”這一名稱的來源說法很多,繪畫與京劇無疑是最重要的源頭,這兩者本來都屬于中國傳統藝術形式,但在上海中西文明融合的環境下有了全新的發展,故而最能代表海派文化的現代化,也最能體現上海在中國城市現代化早期探索中的文化努力。
就繪畫而言,江南地區在南宋之后幾乎可說是書寫了絕大部分的篇章。明清之后諸多以地域命名的畫派實際都是江南州府甚至縣域為中心的畫派。這樣的人才貯備在鴉片戰爭后移民上海,接觸上海的國際化文化,自然會產生出高水準、深層次的中外文明交匯,從而推動城市的現代化進程。而這個過程,就在新型城市空間、新型產業以及新型教育三個方面引發了繪畫的創新。
新城市空間與國畫創新
外來文明帶來上海城市空間環境的變化,彎曲、狹窄的河道與筆直的硬化路面并存,傳統的木結構建筑與現代的磚石水泥建筑并存。在替代更新過程中,上海的城市道路和建筑呈現豐富的過渡形態,出現了融合中西特點的石庫門、新式里弄等建筑形式。上海的老城廂雖然有大量明清江南民宅,但是清末民初已經開始城市更新,填平淤塞的河道,開拓馬路,建設中西混合的樓房。諸如吳石仙這樣的畫家就生活在中西混合建筑群較多的老西門地區,他還參加了所在金家坊眾多建筑和消防工程的修建工作。還有更多的畫家雖然生活在老城廂,但是借助交通的便利,有機會到租界近距離感受西式的城市環境,比如海上畫派前期的代表人物任伯年就曾到土山灣畫館訪問朋友劉德齋,觀察徐家匯周邊的西式建筑群,了解西式繪畫的方法。任伯年晚年也從老城廂搬遷到法租界的東興圣街(今永勝路),那里正是中西混合街樓建筑云集之地。小橋流水、曲徑通幽的傳統園林也與開放、通透的現代公園共存于城市之中,它們都成為了畫家日常游歷的地方。在室內設計和布置方面,新的現代化舞臺要求逼真寫實的視覺效果,張聿光、熊松泉、謝之光等以西畫寫實手法繪制活動布景,營造出引人入勝的新空間環境。孫雪泥還擔任過南京路上的大型游樂
場—新世界的經理,負責眾多舞臺場景的搭建和布景繪制項目。
由于新的空間形態,國畫家們的創作在尺幅上更考慮現代空間的格局,趨向于方形,在色墨上更為濃重熱烈具有裝飾性,以符合室內環境。任伯年、吳石仙等畫家參用西畫的明暗手法渲染凹凸,其新奇的視覺效果深受大眾喜愛。張聿光、熊松泉、孫雪泥雖以動物、花鳥、蔬果為表現對象,在保留筆墨趣味的基礎上,強調了造型的準確性以及色彩的鮮活效果。他們的花鳥畫接近任伯年,都以一種類似水彩畫的方式進行了概括和渲染。海派繪畫由此形成了生動自然、雅俗共賞的特點,具有鮮明的市民氣息和時代特點。
新技術、新產業與國畫創新
外來文明給近代上海發展帶來新的技術和產業形態。現代印刷技術極大地改變了傳統繪畫的應用面和表現空間。晚清石版印刷技術代替了傳承近千年的雕版印刷技術成為上海出版業的主流。這一技術背景下產生了具有新聞性質的《點石齋畫報》,其表現內容包括大量現代生活方式,大大超越了傳統繪畫題材。廣東的高劍父、高奇峰兄弟在辛亥革命后寓居上海,創辦了審美書館以及刊載眾多時事攝影的《真相畫報》,鄭曼陀、徐悲鴻等當時在滬畫家成為這些出版機構的重要插圖作者。由于注重時事,嶺南畫家的中國畫用明暗表現寫實的場景,表現飛機、大炮、橋梁、輪船等現代工業景觀。在出版業從事教育插圖的戈湘嵐長于動物繪畫,將西方的凹凸、光影技法融入傳統動物的造型表現之中。月份牌畫家謝之光、胡伯翔等以山水畫為主的畫家,在畫風上注重山水、人物和建筑的結合,長于運用大寫意筆墨進行表現,以大塊的色墨概括物象。
從事過出版、廣告、插圖的美術家們在轉向國畫創作時更注重構思的新穎,題材內容的現代性。他們往往山水、花鳥和人物都能畫,且相互滲透,注重表現新生活、新氣象,在中國畫與現實生活、與工藝美術相結合方面他們作出了重要的貢獻。
現代教育、現代觀念與國畫創新
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政體,外來的科學與民主觀念得到了廣泛而深入的傳播。人們認識到西方寫實美術具有理性的精神,有科學的觀察方法,可以與中國畫固有的詩意進行折衷。陶冷月不僅有文人畫的底蘊,也接受過現代中小學的西畫寫生教育,他提出了中西折衷性質的“新中國畫”。由于引入了西方的光影效果,又蘊含了中國的詩意,他的繪畫得到了蔡元培等教育界人士的贊譽。陶冷月的新中國畫在民國的高等院校中頗受歡迎,曾負責了暨南大學(當時位于上海真如)藝術學系的創建。
更多的現代美術教育家直接到海外留學、訪學,歐洲、日本是其主要留學地,他們出國前多以上海為求學準備之地,回國后又以上海為美術教學之所。上海有著數量最多的美術院校,尤其以上海美專、新華藝專、中華藝術大學等私立院校為主體。這些院校大多以留學歸國的西畫家為主體,國畫往往是后建的系科且規模較小,故而西畫教師對于國畫創作有較大的影響。劉海粟是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的主要創建者,也是現代藝術的主要提倡者,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多次游歷歐洲,考察西方美術。他在繪畫上受到后印象派、野獸派的深刻影響,畫風偏于現代。劉海粟早年的國畫主要從石濤、八大入手,在畫風上近于大寫意,具有很強的表現性。晚年精力轉向國畫創作,創造潑彩潑墨畫法,將西畫中的表現性、創造性直接融入中國畫之中。朱屺瞻出生于江蘇太倉,那里有著深厚的文人山水畫傳統,后來又接受了西畫教育日本深造。他在新中國成立后轉向國畫創作,尤其是耄耋之后,衰年變法,將西畫的重色與中國的重墨健筆融于一爐,作品尺幅巨大,氣象萬千。
林風眠早年留學法國,接觸西方現代藝術。執掌國立藝術院(今中國美術學院)后積極介紹西方現代藝術,整理中國傳統藝術,推行調和中西的藝術主張。林風眠的彩墨畫以西方現代繪畫諸如馬蒂斯、莫迪里阿尼以及立體主義為造型和色彩基礎,使用中國畫的筆墨和紙張工具,從藝術語言上創造性地打通中西,發展出具有時代性的現代中國畫。關良曾在日本留學,學習西畫,回國后在上海美專、杭州國立藝專校等任教西畫,也是現代畫風的積極提倡者。他在國畫上以戲曲人物為主,以現代的造型手法表現傳統的人物服裝,注重強調人物眼神和動態的刻畫,賦予這一傳統題材以新的意趣。
劉海粟、林風眠等西畫出身的藝術家接受了外來的現代美術教育與觀念,從事現代高等美術教育的探索和實踐,他們的中西融合更具有現代意識和創新性,在20世紀留下了璀璨的光芒。他們雖然長期居住在上海,但是因為畫風的新穎以及門生子弟的眾多,其影響力遠不止上海一地,在中國乃至華語世界都產生了廣泛的影響。
從最初的略參西畫,到實用美術滲透下的新派畫,再到以留學生為代表的引入現代藝術觀念的水墨畫、彩墨畫,海派中國畫逐步走出一條繼承人類藝術優秀傳統,融合發展,創新創造的獨特道路。在海派繪畫中,本土與外來不是對立的,而是融合匯通、相互激發的,最終形成創新性的藝術形式和文化思想。海派中國畫的創新性發展立足于中國市民生活,具有融匯外來文明的開放態度,其大膽、靈活進行藝術融合、創造的方式值得我們借鑒。今天我們回溯海派繪畫所走過的多元融合之路,有利于我們更自信、更堅定地的推動上海美術的現代化,推動海派文化的全球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