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生

作為“何謂海派”藝術系列大展的重要展覽的一部分,“歷史的星空—二十世紀前期海派繪畫研究展”的舉辦讓我們看到了上海文化的質感和內涵,規模和分量。這個展覽從中國畫視角體現了上海城市文化的整體生態,比如,不僅僅有大師作品,還有海派繪畫對長三角和全國的輻射影響、“海納百川的畫家隊伍”不同地域構成、畫作拍賣價格變化圖表、當時的物價比照等。這就以中國歷史文化的整體視閾,從二十世紀早期海派繪畫為切入口,超越了一般繪畫藝術展。
“海派文化”是約定俗成的用語,這一概念被媒體廣泛傳播而逐漸成為上海文化和藝術的代名詞,也引起了不少藝術學者的擔憂,因為真的作為城市文化正式的IP,這并非嚴謹的學術規范概念,特別是當這一用詞泛化使用在多種界域就會帶來局限性,甚至也會帶來誤導。用“海派”來界定上海特定的文化、藝術、學術有其積極意義,既凸顯了地域文化特色,同時也會帶來弊端,甚至會局限和矮化上海文化內涵。藝術流派是在一定歷史時期的思想傾向、審美主張、創作方法、藝術風格等方面相近的藝術家形成的群體。從繪畫領域來說,程十發先生提出“海派無派”也可以理解為對之詮釋和修正。
“海上畫派”“海派繪畫”是主要在繪畫藝術領域的詞匯。從繪畫、戲劇等具體的藝術領域用“海派”概念尚適合,但用于宏觀的地域文化概念則需斟酌,建議學界對約定俗成的“海派”詞匯作嚴謹的學術定義。
作為綜合文化影響的“海派”詞匯主要從戲劇領域開始,又拓展到時尚、建筑、餐飲、甚至中醫、律師等領域。最初的“海派”一詞帶有貶義和調侃,其中也包含著中國社會從農業文明向工商文明轉型經歷的接受和適應過程。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老專家王昆老師講了一個在1960年見到的一幕:那時正是三年自然災害和經濟困難時期,統戰部組織文藝界專家每月舉辦一次研討和餐會。其中有一次,青年教師的王昆在華山飯店門口負責接待專家來賓,見到前來參會的應云衛對東道主熊佛西說:今天要報我的一箭之仇,你在報紙上說我是“海派”。熊佛西摟著應云衛的肩膀連說道歉。從中可以看到,直到六十年代,“海派”一詞還是負面的概念。而在京劇領域,周信芳、童芷齡等海派京劇藝術家使得這一詞匯成為獨樹一幟的文化特色標識。
無論貶義還是褒義,上海文化都不能以“派”來界定,因為其內涵遠遠超越了一個地域文化的微觀的概念。中央樂團一位作曲家說上海“集長江文明之大成”,這句話給我印象很深,其中強調了上海文化與中國傳統文化的內在關聯。而上海又成為接受和融入現代世界文化的前沿,實際上成為了探索“中國式現代化”的先行者。
所以,上海文化既是一個空間概念,更是一個時間概念。空間區位的得天獨厚,自然稟賦和文化底蘊的高度合一,是現當代中國的百年發展成果和形象之焦點。中國優秀傳統文化哲學觀的包容與和諧理念又成為當今中國對世界文明發展的普世價值觀念的影響和貢獻。這一理念越來越成為新的共識。
建筑學家常青說上海的開放與理性,從容與接納,發展到“主動選擇式的海納百川”。現代的中國是歷史的中國的延續,人們說,三千年中國看西安、六百年中國看北京,百年中國看上海。而中國文化本身就是不同民族文化的融合,多元文化之集大成者。
現當代中國的上海又進一步發揮了這一使命和責任。上海作為長三角的龍頭發揮著特殊的功能和作用。長三角城市群作為中國最具活力、開放度最高、創新能力最強的區域,既是中國經濟參與全球競爭合作的排頭兵,也是促進中國當代文化發展的平臺和引擎。其中,長三角地區的戲劇藝術為中國戲劇藝術發展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也迎來了新的歷史發展機遇期。
當我們回顧近百年的長三角地區對中國現代藝術作出的歷史貢獻,大量的史實呈現了一個令人驚訝的圖景,比如中國戲劇文化的許多概念是從上海出現的:中國國劇—京劇。1876年京劇進上海,上海《申報》第一次使用“京劇”一詞,取代“皮黃”成為至今使用的劇種名稱,并形成海派京劇;越劇1917年進入上海,曾稱作“小歌班”“的篤班”“紹興戲劇”等,1925年首次在上海《申報》使用“越劇”名稱,在上海完成了當代化和適應都市文化的改造,發展成為中國第二大劇種;中國話劇初現是1907年中國留學生在日本建立的春柳社演出,同年在上海建立了春陽社,這一外國引入的新型戲劇曾使用“新劇”“文明戲”“愛美劇”“白話劇”等名稱,洪深創辦復旦劇社,1928年提議的“話劇”一詞成為正式劇種名稱;還有中國第一個音樂高等學府于1927年在上海成立,即今天上海音樂學院的前身;中國電影的搖籃在上海,1896年,上海出現了名為西洋影戲的電影,首次展出的地方是在上海徐園內的“又一村”,1917年上海拍攝了第一部電影《難夫難妻》,形成了中國最早的電影制作機構,至三十年代聚集了一百三十多家電影廠……2014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戲劇協會總部正式從巴黎遷入落戶上海……
所有這些都是近一百年以來在中國出現的新生事物,我們耳熟能詳的“京劇”“話劇”“越劇”“電影”等詞匯在一百年前中國還沒有出現。而今天的上海文化發展的引領性地位正體現在全新的領域,比如游戲,上海本地的游戲企業和作品產品已經走在了行業發展的前列。米哈游公司的《原神》游戲在2021年獲得全球大賽金獎,三名上海交通大學的學生在2011年創業,現在成為全球第三,近兩年收入264億。游戲《原神》吸引了150多個國家的玩家,而這一游戲超越了一般的打斗拼殺,而成為一種包含著美術、音樂、戲劇、影視、新媒體等要素的新型的藝術品種,并在作品中體現了中國哲學觀和文化價值觀。許多外國玩家為了玩這個游戲而學中文,他們在留言中說:他們宣揚了自己文化,也尊重了別國的文化。在新開服的以阿拉伯和印度埃及文化為背景的“須彌”場景,有一個阿拉伯國家的玩家留言:感謝中國藝術家,這是近年來阿拉伯人第一次不以恐怖分子的形象出現在藝術作品中。
因此,上海文化不僅是地域文化空間概念,更是一個時代發展的時間概念。“何謂海派”的文化探索命題,讓我們聯想到中國歷史和國際案例以作參照。
中國文化歷史的第一次“百家爭鳴”時代,出現了稷下學宮與 “稷下學派”,這是社會急遽轉化和變革,戰國時期諸子百家學術爭鳴的重要陣地,儒家、道家、陰陽家、法家、名家、墨家、縱橫家、雜家、農家、兵家等云集,是中華文化發展的里程碑。稷下學宮形成了稷下學術精神,主要表現為:“關注現實、明道救世的務實精神,兼容并包、相互交融的自由精神,彰顯個性、實現價值的主體精神,以人為本、重視民生的民本精神,尊道貴德、禮法并重的和諧精神等”,是我國學術思想史上一個重要的發展階段,推動了中華民族精神的形成。
國際案例中,“芝加哥學派”就是一個集合概念,是經濟學、建筑學、傳播學、數學、氣象學等許多不同學科學派的統稱,因源自芝加哥大學而得名。
上海文化超越了地域屬性和具體藝術形態的文化內涵,對“海派”一詞需要深入研究和科學界定。
在上海合作組織提出的“上海精神”列入2018年度國際時政類十大流行語。國際概念的“上海精神”即“互信、互利、平等、協商、尊重多樣文明、謀求共同發展”成為了上海合作組織的基礎和靈魂。提倡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的發展觀,秉持開放、融通、互利、共贏的合作觀,樹立平等、互鑒、對話、包容的文明觀,堅持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觀。
“上海精神”體現了先進的文明交流形態,也非常符合這個城市自身的秉性。世界歷史上能夠形成并稱得上“學派”的城市并不多,“何謂海派”的命題是一個大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