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朋輝

摘 要:清代中期,內務府在長蘆鹽區擁有“永慶號”21處引地,并招募長蘆鹽商承辦這些引地,每年收取一定數額的利銀。從乾隆十五年(1750)到嘉慶初年(1796),近10位長蘆鹽商先后輪流承辦永慶號引地,并覓請了大量的保商,這些鹽商的利益與皇家利益由此被捆綁在了一起。承辦商盡力維持永慶號的經營,在獲取余利的同時為內務府貢獻巨額的利潤。到乾隆朝后期,永慶號已經成為承辦商的沉重負擔,山西鳳臺王氏、浙江鄞縣王氏家族都因此而走向破產。這個過程反映了清代皇權對鹽商的剝削和控制。
關鍵詞:永慶號;內務府;長蘆鹽商;王鏜;王起鳳 中圖分類號:K249.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9864(2023)02-0049-9
清代的鹽專賣制度使鹽業產生巨額的壟斷利潤,許多權貴都憑借政治勢力從中分一杯羹,皇室也不例外。康熙朝權臣納蘭明珠通過其家仆安氏經營兩淮及長蘆鹽業,規模遠超其他鹽商。雍正四年(1726),雍正帝將納蘭家族的江西吉安府引地沒收,賞給怡親王府①。雍正八年(1730),經雍正帝批準,怡親王府將這些引地交給兩淮鹽商黃光德代為辦理,每年按照每引1兩的比率收取5萬余兩窩利銀,民商承辦皇家引地肇始于此。乾隆四年(1739),吉安府引地的所有權被收歸于內務府,仍招募兩淮鹽商代為辦理,并且形成三年一輪換的定例②,5萬余兩窩利銀大部分交到內務府,其余仍交怡親王府。內務府由此開始擁有引地,并且確定了民商代辦、收取利銀的經營模式。
乾隆十三年(1748),由于納蘭玉麟欠繳內務府“滋生銀兩”,納蘭家族的21處長蘆引地被收歸內務府③。內務府設立“永慶號”鹽局,派人經營這些引地,隨后又將這些引地交給長蘆鹽商代辦。從乾隆十五年到嘉慶初年,永慶號引地先是在近10位長蘆鹽商手中輪轉,最后由王起鳳家族長期承辦。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永慶號引地給長蘆鹽商帶來了利益也造成了困擾,在皇權進一步剝削、控制長蘆鹽商的過程中扮演了特殊的角色。
一、永慶號鹽商及其利益集團屬性
內務府在天津設立“永慶號”鹽局后,派一名郎中坐陣監管,具體的運銷事宜則由內務府商人王瑤承擔。內務府估算永慶號引地窩價為460,600余兩,存積鹽包、房屋、家伙等合銀359,000余兩①,合計成本共819,672余兩,即以此數為準,每年向王瑤收取91,082兩4分1厘的利銀②。實際上,相當于內務府向王瑤提供了與永慶號引地成本等額的帑本銀。
乾隆十五年(1750),內務府開始按照王瑤承辦永慶號的方式,招募民商經營這些引地。參加招募的鹽商必須具備以下條件:第一,有足夠的經濟實力,家產總額與永慶號的成本總額能夠相抵,將來萬一辦理不善,有拖欠利銀及侵虧帑本等情況,即行參革治罪;第二,由數名鹽商合作辦理,以分散風險;第三,承辦鹽商須自行覓請數名殷實鹽商具結公保,承擔連帶責任,“倘有虧缺,愿甘分賠”③,提供保結的鹽商應與承辦商實力相當,并且需要通過官方認證。這樣的規定說明,永慶號招募民商的目的在于確保引地成本和經營的絕對安全。在多商共辦和保結制度的保障下,就算部分甚至所有鹽商經營出現問題,內務府的資產也不會受到損失。另一方面,通過分享永慶號引地的鹽利,內務府將長蘆鹽商中的佼佼者與皇室的利益捆綁在一起,讓他們對于皇恩“雨露均沾”,從而達到籠絡與安撫鹽商的效果。
承辦永慶號對鹽商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他們不必像自置引地時那樣付出巨額的窩價銀,就能獲得大量引地的經營權。這種情況在接辦其他鹽商被罰沒的引地時也會出現,但那時需要賠補前任鹽商留下的積欠。而朝廷則豁免了安氏經營時的所有積欠,并且平時攤派在其他引地的雜項稅費也都豁免了。比如乾隆十四年,長蘆鹽商共同捐資修建行宮、資助川餉,承辦永慶號的王瑤并未參與④。長蘆鹽商經營永慶號,仍和王瑤一樣只需繳納鹽課和91,082兩的利銀,如果能夠維持正常的經營,永慶號每年可以給鹽商帶來約2萬兩的額外利潤⑤。另外,通過承辦皇家引地而獲得直接為皇室效勞的機會,對于鹽商來說不僅是名聲上的顯耀,還有可能在領借帑銀、引鹽運銷等其他方面帶來便利。
永慶號承辦商的招募由長蘆鹽政在天津進行。乾隆十五年(1750)二月,長蘆鹽政麗柱確定了沈朝安等5位永慶號承辦鹽商及4位保結鹽商。一年后承辦商人減少為2人,并且開始三年一次招商輪換,直到乾隆二十八年(1763)鄞縣王氏承辦后由王家長期經營(表1)。
從表中可以看到,永慶號引地的承辦商與保結商限于一個相對固定的鹽商群體,并且身份有時會互換,他們代表了長蘆鹽商中處于最頂端的那個群體,他們的興盛與沒落都與永慶號引地息息相關。
乾隆十五年永慶號第一次招募民商,承辦商人有五位,分別是沈朝安、査奕茂、盧敏功、朱立基、魏汝植,具結公保的商人是劉公德、胡世亮、王克大、張錦。按照長蘆鹽政麗柱的描述,他們都是“現在長蘆辦課熟悉鹽務殷實民商”①。這些鹽商之間存在著或明或暗的利益關聯。保商中的“劉公德”是宛平査氏經營京引的引名,這個家族還以“查茂德”的引名經營著山東票鹽和盧龍等三縣引地,以“劉誠元”的引名租辦著昌平、延慶引地。承辦商沈朝安與劉公德一樣經營大興、宛平京引②,同為“京鹽公局”的成員,他們很容易建立起合作關系。另一位承辦商査奕茂本名查懋,出身于浙江海寧查氏。這個家族與宛平査氏都是由唐代安徽休寧查氏繁衍出的支派。這兩個家族最晚在康熙朝中后期已經連宗③。雍正初年,查懋開始在宛平查氏的滄州查茂德鹽店做伙計,最晚在乾隆二年(1737),查懋已經開始以“査奕茂”的引名經營山東票鹽④。
保商“王克大”和聚集在其身邊的山西鹽商是以鄉誼為基礎組成的商幫。明清時期山西商人本來就是地域色彩極其濃厚的行幫集團,鹽業管理中的綱法制又強化和細化了這種集團屬性。長蘆鹽區從明初開始實行綱法制,依照地域將鹽商劃分為數綱,每綱有綱首,統籌鹽商運銷鹽的事務,并作為聯系鹽商和官府的紐帶。雍正年間,長蘆鹽商共分為六綱,即浙晉綱商、晉昇綱商、晉源綱商、晉澤綱商、慶豐綱商、河東綱商⑤,山西人占絕對優勢。“王克大”是山西澤州府鳳臺縣籍鹽商王鏜家族的引名,王克大所擔保的朱立基、魏汝植也是鳳臺縣籍,并且朱立基是王鏜的外甥,他們應該都是“晉澤綱商”的成員。后來王克大成為永慶號的承辦商,由朱立基代為經營,又將魏汝植及其他數名鳳臺籍鹽商私自招來合伙。
由此可見,乾隆十五年永慶號第一期招商,承辦商和他們的保結商大體上可以分為兩個利益集團。這表明乾隆帝和內務府在選擇鹽商的時候,謀求達到利益分配上的平衡,但這種分配方式很快帶來了問題。乾隆十六年初,沈朝安、査奕茂向長蘆鹽政高恒呈稱,辦理永慶號的人數過多,意見不一,諸事掣肘,而朱立基、魏汝植則以“上年鹽斤少銷賠折利銀”為由呈請告退,保結商人王克大也一同退出。由于盧敏功已經去世,承辦商只剩下了沈朝安、査奕茂兩家。他們建議不必另招新商,可以三年一輪換⑥。這個建議被采納,此后永慶號的承辦商大體上就是在兩個利益集團之間輪換。
二、內務府和永慶號鹽商之間關于利益分配的博弈
乾隆十五至十六年(1750—1751),長蘆鹽區連續遭遇水災。為了緩解鹽商的壓力,乾隆十七年八月,乾隆帝下旨將“加斤課銀”減半征收,并且剩余未完的“倒追銀”全部豁免①。長蘆鹽政吉慶將永慶號引地也納入了減免的名單,卻遭到了乾隆帝和內務府的強烈反對,他們認為永慶號引地是皇家產業,因恤商恩惠而產生的額外利潤不應該進入承辦商的私囊,永慶號引地的加斤課銀和倒追銀需要照常繳納,只不過由原來交到戶部改為交到內務府。
長蘆鹽政作為長蘆鹽商和中央政府之間聯系的紐帶,有維護皇室利益、確保國家財稅和扶助鹽商經營的多重義務。吉慶將永慶號納入減免名單是基于鹽商的請求。他考慮到永慶號鹽商比其他鹽商多交成本利銀,以此為皇室效力,認為皇室應該適當讓利于他們,避免“使承辦內府引地商人獨抱向隅”,將來永慶號更換承辦商時,鹽商才會“不致視為畏途”,以達到“匪特課源可保,民食無虞,而內府之成本利息亦必賴以永久”②的目的。但在乾隆帝和內務府看來,鹽商承辦永慶號引地已經享受了諸多優惠,不應該再生貪利之心;承辦商向內務府繳納的利銀,是其承辦永慶號引地必然要付出的代價,不應被視作額外的負擔;永慶號的余利出自于引地,那么因減免而節省的余利自然就應該歸引地所有者內務府,而不應該“無故飽商人之槖”③。
總之,乾隆帝和內務府強調永慶號引地資本的增殖作用,而忽略鹽商經營的盈利功能;追求永慶號為內務府創收的最大化,而將給鹽商的讓利最小化。在他們的眼中,鹽商也應該有這樣的自覺,根本不應該產生與內務府爭利的念頭。吉慶則強調逐利是商人的本質,“凡經營逐末者莫不冀覓蠅頭,茍無余瀝可沾,恐不盡心竭力”④,為了鼓勵鹽商積極承辦,適當地讓利是必要的。吉慶在與內務府反復往來論辯后,提出了折中方案:鹽商按照內務府的要求向內庫繳納加斤課銀和倒追銀,但同時內務府應該撫恤鹽商。這個方案被乾隆帝采納,從乾隆十八年起,永慶號鹽商每年將一半加斤課銀及倒追銀7,208兩交內務府,內務府每年從利銀內賞給商人銀3,000兩。這樣一來,鹽商每年的負擔減輕了3,000兩,但交到內務府的銀兩比原來多了4,208兩,變成95,290兩⑤。
吉慶與內務府之間的這次論辯,實際上是內務府所代表的皇帝和吉慶所代言的鹽商之間關于永慶號利益分配的一次博弈。通過這次論辯,皇帝和內務府明確了永慶號引地的性質,厘清了承辦商的權利和義務、職責和利益之間的界限,為此后辦理永慶號事宜定下了基調。內務府將引地交給鹽商代辦,到底是為了富商裕課還是為了充實內庫,已經很清楚了。
三、山西鳳臺王氏家族的困境
乾隆十八年(1753)底,曾擔任第一期保結商的王克大被選為新的承辦商,利益的天平又傾向了山西鹽商一邊。“王克大”是山西鳳臺縣王氏家族的引名,這個家族子弟多讀書并入仕為官,受到朝廷的支持和褒獎。作為對朝廷的回報,王氏家族會毫不吝嗇地付出各種巨額捐輸、報效。比如康熙六十年(1721),主持王家事務的王廷揚為了支持朝廷西北用兵,以長蘆鹽商的身份捐出了白銀28萬兩;乾隆十三年朝廷對大小金川用兵,主持家族事務的王鏜不僅協助朝廷運送軍糧,還捐銀15萬兩作為軍費①。王家由此贏得了皇室的信任。
實際上,王家經營的長蘆鹽業規模并不算大,僅有河南的安陽、林縣兩處引地,名為“常茂號”,窩價合計約為30萬兩②,暢銷之年利潤在2.5至2.6萬兩③,但是這些利潤中的很大一部分都要貢獻給內務府,因為內務府是王家最大的債權人。乾隆十年,王鏜從內務府借到了生息銀5萬兩,按每月一分五厘起息,每年產生的利銀為9,000兩,且長期繳納,到乾隆二十一年(1757),王鏜繳納的利銀已經達到16萬余兩,是本銀的一倍有余。乾隆二十二年夏天,王家準備運往安陽、林縣的6,800余包引鹽被洪水沖沒,損失慘重,鹽課及內務府息銀無從籌措,又向內務府借領了10萬兩息銀④。
巨額的捐輸和內務府生息銀讓王家與皇室、內務府建立起默契的合作關系,無論是雍正帝還是乾隆帝,都對王家另眼相看。當乾隆十五年永慶號招商的時候,王鏜的外甥朱立基順利成為第一批承辦商之一,王家也以“王克大”的引名,作為保商參與進來,此后的乾隆十九年(1754)、乾隆二十五年(1760),王克大先后兩次成為永慶號引地唯一的承辦商。
由于王鏜一直在外為官,王家的常茂號引地和永慶號引地都由朱立基代為營運。王家欠內務府的利息和“當本生息銀”等其他欠項,以及運鹽的成本、王家的日常開支都要從常茂號的2萬多兩利潤中取給,即便在正常的年景下,也極易入不敷出。到乾隆二十五年,常茂號的資本已經被用空了⑤。正在此時,永慶號引地又被交接到了朱立基的手中。朱立基沒有運鹽成本,便與其他5名鹽商私立合同,合伙營運永慶號,由合伙人出資作為運本。但是常茂號的運本仍無著落,無計可施之下,朱立基開始從永慶號挪用銀兩、鹽包。
朱立基本來的打算是待運鹽得利后逐漸彌縫歸還,但不幸的是此后又接連遭受打擊。乾隆二十六年,朱立基的引鹽被洪水沖沒51,000余包,合計虧折本銀41,000余兩;水災導致成本增昂,乾隆二十六、二十七兩年又因此虧折銀57,000余兩。為了維持常茂號的運轉,朱立基不得不一次次從永慶號挪用資本,到乾隆二十七年共挪用91,000余兩。慘淡的經營狀況讓永慶號和常茂號積累起新的欠項:到乾隆二十八年,永慶號欠繳鹽課、帑利、加課、帶征等項達254,800余兩,常茂號本該于乾隆二十七年開始償還的內務府生息本銀13,000兩也變成了空頭支票。
自然災害及朱立基的經營能力只是王家引地虧賠的直接原因。乾隆二十五年,對于王家負債累累的局面,無論是乾隆帝還是內務府、長蘆鹽政官著都一清二楚,然而他們還是將永慶號交到了王家手上。原因在于,王家所借內務府生息銀的利息都要靠常茂號的安陽、林縣兩處引地的利潤來保障,一旦經營出現問題,不但利息沒有著落,本銀也有可能遭受損失。內務府將永慶號交給王家經營,是為了讓王家多收余利,以確保內務府息銀本利無虞。為了保障永慶號的安全,長蘆鹽政官著在招商時打破慣例,先是從通綱中選出多達12名候選鹽商,在確定由王克大作為承辦商后,又強令其余的11名鹽商擔任保商。眾商對王家代理人朱立基的實力和能力心知肚明,但迫于官著的壓力不得不為王家擔保。通過這種方式,長蘆鹽商中的大部分殷實者與永慶號的利益捆綁在一起。這再一次說明在永慶號引地的招商一事上,皇家利益被高高放在了第一位,這是永慶號虧賠的根本原因。
乾隆二十七年十月,長蘆鹽政達色選出了新的承辦商王起鳳(引名“王得宜”)。乾隆二十八年正月,朱立基挪用永慶號資金及虧賠款項的事實被揭發出來。最終朱立基及其合伙人的所有家產都被罰沒抵扣永慶號的欠項,剩余的9萬余兩差額,由王起鳳認賠3萬兩,11位保商共同賠補6萬余兩,朱立基本人則被革去經歷職銜,杖一百,發配充軍①。鳳臺王氏的常茂號引地需要賠償朱立基挪用的9萬余兩永慶號本銀,再加上其他欠項,債務總額達365,800兩,常茂號難以維持。乾隆三十年(1765)七月,常茂號引地被長蘆鹽政交給其他鹽商代辦,鳳臺王氏家族的鹽業生意走到了終點。
四、浙江鄞縣王氏家族的興起與沒落
王起鳳是浙江寧波鄞縣人,在京津開設有當鋪,還曾經遠赴恰克圖,參加與俄羅斯人的邊境貿易②。乾隆朝前中期,由于皇商數量減少,內務府開始招募民商辦理庫貨變價事宜,王起鳳頻繁參與其中,與內務府建立起合作關系,且深得信任。王起鳳還替內務府采買物品③。從以上事實來看,王起鳳的身份雖然是“民人”④,但與內務府之間的關系已經和康、雍時代的皇商相差無幾,可以說是一名“準皇商”,這是他能夠承辦永慶號的重要原因。差不多與接辦永慶號同時,王起鳳購置了直隸、河南的17州縣引地⑤,一舉成為長蘆鹽區的大鹽商。
王起鳳接手時,永慶號引地共短少鹽17萬余包,都是由他自行出資墊辦的,這讓他的資金周轉發生困難。到乾隆二十九年(1764),王起鳳欠款的總額約23萬兩,其中包括永慶號引地的利銀和部分內務府庫貨銀。內務府同意王起鳳分8年償還欠款,并且決定在他還款限滿、帑課全清之后再考慮永慶號承辦商的更替。這樣一來,王起鳳至少可以承辦永慶號至乾隆三十七年①,原有的三年輪辦慣例就此被打破。
乾隆三十七年,王起鳳將所欠款項清還完畢,內務府將王起鳳的承辦期限又延長了5年。永慶號的承辦商并非沒有其他合適的人選,只是乾隆帝和內務府并不認為有更換的必要。他們最在乎的是永慶號的成本是否安全、營運是否穩定、欠項是否能被清繳。既然三年輪辦的慣例已經被打破,而王起鳳又善于經營,那么就沒有必要再大費周章,打亂永慶號的正常運轉。乾隆四十二年(1777)十二月,內務府再一次以“蘆商中殷實甚少,而老成干練之人亦屬寥寥”② 為由將王起鳳的承辦期限延長了5年。乾隆四十六年,王起鳳在天津病逝,永慶號又由他的兒子王世榮接著辦理,儼然已經成為王起鳳的家族世襲產業。
乾隆四十七年(1782),皇商范氏因長蘆鹽業及洋銅業務虧折嚴重,20處長蘆引地被交給10名長蘆鹽商代辦,其中就包括王世榮③。這20處引地的利潤,全部用于范氏辦銅的成本及償還范氏的欠項。乾隆四十八年,范氏推卸洋銅業務,王世榮又被朝廷選為接辦人。辦理洋銅每年總共需要的本銀達十五六萬兩④,王世榮需要自行籌措7萬多兩。此外,他每年還要籌措永慶號引地及自置引地共38處的運本,這讓王世榮的經營陷入困境,不得不向內務府借領帑銀。到乾隆五十二年(1787),王世榮已經累計借領內務府帑利銀384,200余兩,仍然“資本一時不能接濟,難以告運”⑤。
乾隆五十二年是永慶號又一個五年承辦期滿的年份,以王世榮的經營狀況,顯然不再適合承辦了,但內務府仍然決定由他接著辦理,同時將天津運庫閑置的4萬兩庫銀借給他作為運本。其實這也是無奈的做法,因為此時長蘆鹽商的消乏已經成為普遍的現象,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輕易選出新的承辦商了。正如穆騰額所報告的,“各商已自顧不暇,豈能再令多添引地,而通綱分賠一時不能清繳,又須分限帶完,恐致遞年積壓稽延歲月”⑥。王世榮不得不勉力支撐永慶號,同時請求朝廷將洋銅業務交給了另一位鄞縣商人錢鳴萃經營⑦。
乾隆五十四年(1789)王世榮病故,永慶號被交給其子王珮經營。由于王珮也沒有辦法扭轉積重難返的局面,又無法招到新商,乾隆五十九年,清政府議定在三年后將永慶號“停利歸本”,即免除王珮每年95,000余兩的永慶號成本利銀,但需分10年將永慶號的81萬余兩成本銀歸還完畢,每年歸還81,000余兩。這項政策表明,在王珮和其他長蘆鹽商普遍虧累的背景下,內務府寧可舍棄利銀,也要確保永慶號成本全額回收。
實際上,所謂的“歸本”暗含著內務府對鹽商的剝削。永慶號的81萬余兩成本包括這21處引地的窩價和鹽包、席繩、器具等消耗品。消耗品的價值自然需要償還,但窩價本不必另行退還,因為永慶號引地的所有權自始至終都屬于內務府。嘉慶二年(1797)三月,“停利歸本”還沒有施行,王珮便向長蘆鹽政董椿呈稱“無力行運辦課,懇請告退”。這讓嘉慶帝十分惱火,斥責他“得承祖業,坐享溫飽,不知感激,急功辦運,遽思告退”,下令長蘆鹽政董椿“押令王珮并商眾照舊行運,毋得稍任遲誤”①。
隨后接任長蘆鹽政的征瑞在清查了王珮家產后發現,王珮確實已經瀕臨破產,且王珮本人疾病纏身,已經無力再辦。戶部會同內務府查明,鄞縣王氏自乾隆二十八年承辦起至乾隆五十八年,交過的永慶號利銀已經超過了成本三倍,于是奏準豁免歸本。征瑞將永慶號引地和王珮的自置引地中的8處派給王珮的弟弟王瑍接辦,其余引地分給其他14名鹽商經營②,“所有王珮積欠帑課,照例歸入參課隨同通綱分限帶完”③。王珮最終在毋須歸還永慶號成本及積欠帑課的情況下擺脫了永慶號,但也從此失去了所有鹽利。
嘉慶十四年,王珮將早已只是名義上的自置引地21處④ 呈請交官,這些引地與永慶號引地一起作為內務府的產業出租給長蘆鹽商經營,每年租金共7萬兩。另外,嘉慶元年被收歸官有的皇商范氏引地⑤ 也同時出租,每年租金25,000兩。王氏歸官引地、范氏歸官引地、永慶號引地以及乾隆三十七年歸官的滿城縣引地、乾隆四十四年(1779)歸官的長垣、陽武二縣引地共同組成了規模龐大的內務府官引地,長期出租給眾多長蘆鹽商分別經營。從此“永慶號”之名逐漸淡出歷史舞臺⑥。
五、結 語
內務府將永慶號引地交給鹽商承辦,最初的設想是讓這些引地在所有實力足夠的鹽商中輪轉,以達到最廣泛的籠絡。但承辦權很快就向少數鹽商集中,最終成為一個鹽商家族的世襲產業。從客觀來說,這是長蘆鹽商實力變化的結果。永慶號引地開始招商的乾隆朝前期是長蘆鹽商的鼎盛時期,眾多有實力的鹽商看重永慶號的利潤及為皇室效勞的機會,積極參與競爭;而到了乾隆朝后期,由于長蘆鹽商整體實力的衰落,永慶號引地已經變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困境。從主觀來說,這是皇帝和內務府確保永慶號成本安全的必然選擇,面對鹽商接連因積欠而被參革的局面,他們逐漸傾向于將永慶號交給自己信任的鹽商辦理,并且盡量不再變換承辦商。
在皇帝和內務府看來,永慶號鹽商既然是領取內務府的資本而獲利,那么就應該無條件為皇室效力。他們的這種立場在乾隆十七年吉慶與內務府的博弈中體現得特別明顯。由于這種立場的存在,鳳臺王氏家族、鄞縣王氏家族對于永慶號的經營陷入困境時都無法輕易脫身,只能靠著僅存的力量勉強支撐,直到最終破產。他們固然也曾經享受行鹽帶來的利潤,但這些利潤實際上大部分都以各種方式輸送到戶部和內務府了。比如鄞縣王氏從乾隆二十七年承辦永慶號到嘉慶二年告退,所交過的正課、雜款、帑利、參課等銀總額達700余萬兩①。
通過承辦永慶號或為承辦商擔保,那些本來與內務府關系并不密切的長蘆鹽商也被納入內務府的利益捆綁名單,而捆綁他們的繩索就是永慶號成本利銀、內務府帑利銀及罰銀。他們更容易享受內務府帑銀的幫助,同時也更容易欠下帑利,并時常因經營不利或參與擔保而承擔賠付責任。因此永慶號引地既是便捷的財富之源,又是危險的債務陷阱。內務府無論如何也不會讓皇室利益受損,在經營難以為繼的情況下,就剝奪鹽商的私有財產賠補內務府的損失。其實所謂“損失”,有時候只是減少的收益而已。永慶號引地存在的這段時期,長蘆鹽商經歷了從興盛轉向衰落的變化,導致這一變化的因素有很多,皇權的壓榨是不可忽視的一個方面,通過永慶號鹽商尤其是鳳臺王氏和鄞縣王氏兩大家族的遭遇,我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這一點。
(責任編輯:袁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