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歷史中的“山河四省”

今年春節期間，山西、山東、河南、河北以“山河四省”的新頭銜意外“出圈”，引發了熱烈的討論，直到現在輿論都未散去。從古時四方仰視的中州之地，到一百年前作為根據地名的晉冀魯豫，再到如今充滿自嘲的“山河四省”，稱呼變化的背后，是整個中國經濟地理的巨大變遷，而在這一變遷的過程中，可謂幾家歡喜幾家愁。

輝煌時代

在中國歷史上，山河四省曾經極度輝煌過。當初大禹劃分九州，山河四省便囊括了冀、兗、青、豫四州及徐州部分之地，堪稱“半壁河山”。到了漢代，全國五大都會（簡稱“五都”，分別是洛陽、邯鄲、臨淄、宛、成都）之中，有四個位于山河四省。

其中，洛陽和宛（今南陽）屬河南。一句“老家河南”的宣傳語，道盡了這里作為夏商故地、中華源頭的地位。特別是洛陽，和長安（今西安）作為中國城市史上閃耀時間最長的雙子星，構成了中國歷史前半部的核心。

齊國故都臨淄所在的山東，作為儒家文化的發祥地，堪稱中國人的“精神原鄉”。

而趙國故都邯鄲所在的河北之地，雖然以眾多“慷慨悲歌之士”聞名，但其實，憑借廣闊的大平原，從秦漢到隋唐，這里一直是中國最富庶的地區。而發端于此的安史之亂，不僅動搖了火唐統治，更是改變了中國歷史的走向。

就連如今人口最少、經濟體量最小、存在感最弱的山西，要是用歷史的眼光來看，也是難以忽視的重磅存在。除了河南、陜西，如果要評中國歷史前半部的“第三省”，那非山西莫屬。

“兩山夾一川”的山西，被稱為“華北脊梁”，表里山河的地勢使得王朝無論是定都長安還是洛陽，山西都是最為倚重的地理屏障。

先說長安。長安所處的關中盆地，顧名思義，在大多數方向上都有一座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峻關隘——東面是函谷關，西面是大散關，東南面有武關，西北面有蕭關，一旦有敵軍來犯，只要將關門緊閉，京畿便固若金湯。唯獨在山西方向，是一個地理敞門，如果不守住山西，長安就很危險。

隋朝米年，李淵就是從太原起兵，沿著汾河谷地一路南下，從蒲津渡過黃河，一舉攻下長安，奠定了火唐基業。所以唐朝建立后，深知山西重要性的諸位帝王都非常重視太原。武則天時，在西京長安、東都洛陽之外，于晉陽（今太原）置北都。到了玄宗朝更進一步，改太原府為北京。

再說洛陽。盡管其北面有黃河天險，但從軍事防御的角度來說，單守黃河是守不住的，必須將防線往北推移，守住山西，堵住太行八陘。否則北方攻來的軍隊，往南可以直撲洛陽，往東可以進犯河北。

事實上，后來安祿山在范陽（今河北保定一帶）起兵造反，為了防止唐軍抄他的河朔（河朔即唐末河北三鎮，包括范陽、成德、魏博）老巢，就花了好多精力爭奪“常山（石家莊）——井陘——太原”一線。雖因名將李光弼的奮死抵抗，太原未能奪下，但好歹拿下了井陘這個關鍵重鎮。

安史之亂一把火，終結了長安、洛陽千年的繁華，卻意外令太原迎來了極盛之時。五代十國中的后唐、后晉、后漢、北漢，其創立者李存勖、石敬瑭、劉知遠、劉崇均稱帝于太原。可以說，唐末宋初之際，太原是攪動整個天下局勢的一個發動機。

到了北宋，由于運河作用日顯，更東面的開封開始走上了歷史舞臺。極盛時全城人口高達150萬，超過漢唐的長安城和明清的北京城，是中國歷代古都之最，其影響延續至今。但盛極而衰，

“靖康恥”，不僅是“臣子恨”，更是“四（省）民淚”。隨著徽欽北狩、高宗南渡，山河四省從此步入了長達千年的衰退期。

衰頹時代

山河四省的衰頹，首先反映在經濟上。

眾所周知，隋唐以前，中國的政治中心和經濟中心都位于中原地區。但與此同時，南方尤其是江南地區，在經歷了春秋吳越時期的初步開發和六朝的日漸繁榮后，到唐宋之際，已正式取代中原成為全國的經濟中心。像我們今天熟知的“蘇湖熟，天下足”的諺語，就是出現在北宋時期。而宋室放棄洛陽，定都開封，也是因為后者更靠近運河，便于漕運。

稍晚于經濟中心的南移，中原作為政治中心的地位，也在北方契丹、女真、蒙古諸族輪番南侵甚至入主中原的過程中最終喪失。北京取代長安、洛陽，成為中國新的政治中心。

伴隨經濟中心的南移與政治中心的北遷，曾經居天下之中的山河四省，便逐漸衰落了。

中州之地河南，自宋室南渡后，再也不復往日榮光，就連稱呼也從“中原”變成了“河南”。儒學中心山東，也因孔子第48代裔孫孔端友率領孔氏精英扈蹕南遷，在衢州另建家廟，形成南北兩宗，失去了獨尊地位。而山西“兩京屏障”的作用，則逐漸讓位給燕山。雖然明清之際，晉商一度風光，但山西的地位卻并沒有因此提升。如今人們能記起的，只有洪洞火槐樹，那是老家的方向，也是回不去的故鄉。

更不幸的是，連年戰爭引發黃河改道，奪淮入海，給了本就在走下坡路的中原經濟又一沉重打擊，曾經富庶的河南、山東由此淪為貧窮的黃泛區。直到1855年，黃河才重新北返，注入渤海，河道走向最終定型。但此時，一個屬于海洋的新時代已經悄然來臨。

鴉片戰爭一聲炮響，轟開了五個通商口岸，這些通商口岸都集中在長江以南，而已成為地上河、喪失丫航運價值的黃河流域則被人徹底遺忘。

甲午戰爭后，列強掀起瓜分狂潮，德國將青島營建為山東第一大商埠，天津也成為“九國租界”，他們與上海一道構成了民國時代的一線城市組合，但并沒能將所在省份整體帶入新時代。相反，青島的德據史，反而割裂了膠東與山東的關系。

而天津的崛起，更是客觀上導致了河北的衰落。這個明朝時期才設立起來的小衛所，在開埠后先是奪走了保定的直隸總督府地位；進入民國后，更迎來了鼎盛時期；再然后，天津成為了直轄市。在政治中心北京和沿海經濟區天津榮光的襯托下，河北顯得更加黯淡無光。

至于深處內地的河南，更是在軍閥的連年內戰中，被折騰得體無完膚、餓殍遍野。民國時期，唯一的模范省山西，也在隨后的抗日戰爭中受到重創。而這，也奠定了山河四省此后近百年的運勢走向和公共形象。

迷惘時代

1949年以后，山河四省一度煥發新生。比如“一五”期間蘇聯援建的156項重點工程，有多達30個布局在山河四省，數量僅次于東北的56個。

其中，太原憑借“襟四塞之要沖，控五原之都邑”的地利優勢，成為西安之后，落戶項目數量最多的城市，總共有11個。包括太原一電廠、太原二電廠、太原化工廠、太原制藥廠、太原化肥廠、晉西機器廠、江陽化工廠、新華化工廠、汾西機器廠、興安化工廠、大眾機器廠等，由此奠定了太原的華北工業重鎮地位，并且延續至今。

另外，河南也收獲了10個重點項日，數量上與吉林并列全國第5。這些項目主要分布在洛陽、鄭州、焦作、平頂山等地，形成了鄭洛汴工業區。其中尤以洛陽為主，包括大名鼎鼎的洛陽拖拉機廠，以及洛陽礦山機械廠、洛陽有色金屬加工廠、洛陽柴油機廠、洛陽熱電站等，曾經的“十三朝古都”，一舉變身為新興的機械工業城市。

但改革開放后，隨著市場大潮的來臨，山河四省獨特的區位與資源稟賦，讓它們在發展上遭遇到種種尷尬與迷惘：

豐富的煤炭儲量，讓山西成了全國的能源基地；得天獨厚的平原地形加上四季分明的氣候，使得河南成為農業大省；河北因與北京和天津共享資源，產業發展受限；即便是承載著北方希望的山東，這些年也逐漸被廣東、江蘇拉開了差距……

為什么最近山河四省的話題突然爆火，或許是因為委屈。這里既不是最發達的區域，也不是最落后的地方，這反而使得它們成了最被忽視的地區。

以教育資源為例，山河四省3.1億人口，占全國人口的四分之一以上，但在優質大學方面，除了山東好一些，其余三省甚至都湊不出3所211大學——河北唯一的211高校河北工業大學，還在天津。本地優質高校的稀缺，加劇了四省學子高考的難度，很多學子都發出了“一定考出去”的吶喊。

去年，人口統計結果出爐，除了山西微幅增長了8800人外，山東（-7.2萬）、河南（-11萬）、河北（-28萬），人口均呈現負增長。可以說，正是長期被忽視，使得越來越多的四省民眾背井離鄉，造成了本地人口的負增長，同時也在彼此之間催生出某種“想象的共同體”，造就了這一波“山河四省”概念的突然走紅。

當然，客觀來講，最近這些年，國家對山河四省的關注度越來越高，從扶持中部崛起到京津冀協同發展上升為國家戰略，從青島西海岸新區獲批國家級新區到鄭州入圍國家中心城市，國家層面也在努力助推山河四省重振輝煌。只是回顧歷史我們不得不承認，經濟地理的變遷自有其內在邏輯，人力所能扭轉的只占其中一部分。

但是，中國很大，只要不限制人口流動，總有適合山河四省民眾發揮聰明才智的地方和舞臺。既然歷史上的湖廣填四川、江西填湖廣、“山兩填全國”，都沒有影響流出地的歷史進程，那么山河四省的來來走向，我們也不妨坦然面對。

摘自微信公眾號“秦朔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