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恩惠


2004年起,天合光能就開始打造產業鏈垂直一體化模式(注:光伏產業鏈是一條從上到下的垂直鏈條:硅料一硅片一電池一組件一電站),成為當時全球范圍內為數不多的一體化光伏企業。
然而,早期的國內光伏企業一體化面臨著市場和核心技術“兩頭在外”的窘境。并且,彼時國內的資本實力并不雄厚。于是,2008年金融危機以及2011年年底歐美惡意打出的“雙反”政策(歐美對中國光伏產品征收反傾銷稅和反補貼稅),直接重創了整個中國光伏產業。
十多年之后,當熱潮再度興起,往日今時之間不同的產業環境、資本實力,重新給予了光伏一體化模式肥沃的土壤。在產業、市場、資本、技術的多輪碰撞下,無論是隆基綠能、通威股份的向下延展,還是天合光能、晶澳科技的向上延伸,甚至像愛旭股份重拾“虛擬一體化”之路,一體化已經普遍為頭部企業所接受。但深海之下亦有暗礁,光伏一體化的合理航道又該如何開辟?
歷史教訓
2011年11月29日,北京君悅大酒店,英利能源創始人苗連生舉行了一場應對歐美“雙反”調查的新聞發布會。除苗連生外,還有幾位大佬相聚鎂光燈下——無錫尚德施正榮、天合光能高紀凡、阿特斯瞿曉鏵,一時之間吸引了上百家媒體的關注。
歐美“雙反”調查,被視作影響中國光伏產業發展進程的一個拐點。彼時,四位光伏大佬在“商場”上酣戰十余年后,首次同仇敵愾,應對行業危機。但值得注意的是,即便沒有外因,他們也在面臨著產能過剩的內因困擾。
一組數據可以看出,在歐美“雙反”調查出現的前十年,我國光伏產能飛速發展——2001年,我國光伏電池產量僅3MW,2010年已達8000MW,約占全球總產量的一半。而導致產能急速擴張的原因,在于光伏產業披上了“新興產業”的光環,成為政策、資金的寵兒。特別是在2009年,當政策照進產業、國內市場蓄勢待發之時,光伏成為地方政府招商的香餑餑。根據歷史數據統計,截至2012年年底,在各地方政府主導下建立起來的各種“太陽城”和“光伏園”超過300個,僅千億級產業園就達到幾十個。
這其中,以龍頭企業為主體的垂直一體化發展,助推了產能擴張的熱情。賽維LDK便是一個案例。2005年,三十歲的彭小峰利用江西省新余市政府2億元的配套資金和優惠政策成立了江西賽維LDK太陽能高科技有限公司(簡稱賽維LDK)。短短兩年后,該公司就在紐約證券交易所掛牌上市,創下了彼時中國企業歷史上在美國單一發行最大的一次IPO(首次公開募股)紀錄。賽維LDK和彭小峰由此迎來高光時刻—該公司一度成為全球最大的硅片生產商,彭小峰也一舉登頂中國新能源首富。
彭小峰治下的賽維LDK野心勃勃。他要著手打造從硅料、硅片、電池到組件的全產業鏈模式。2008年,賽維LDK拋出了一份120億元的多晶硅擴產計劃,進軍上游。此后,賽維LDK又斥資百億在蘇州設立公司,生產光伏電池、組件,并在安徽合肥新建光伏電池、組件工廠。2009年,該公司開展向開發商、分銷商和系統集成商銷售光伏電池組件的業務,由此,賽維LDK的一體化拼圖得以完整。
然而,2008年金融危機對于產業的沖擊逐步顯現。彭小峰斥重金打造的賽維LDK大廈將傾,債務危機加重。而國內光伏產能整體急劇擴張,改變了市場供需關系,慘烈的“價格戰”下,整個產業的盈利能力大幅萎縮。內憂之外,2011年年底光伏產業又遭遇了歐美“雙反”政策的外患,處境愈發艱難。至此,光伏企業早前掀起的一體化模式擴張腳步放緩。
回溯2008年至2012年的這段光伏發展史,“一體化”與“專業化”的爭論熱鬧非凡。一體化的初衷在于生產降本,即光伏企業打通了上下游之后,不必擔心原材料漲跌起伏,生產成本穩定;專—化的本質,則是技術降本,即堅守某一核心環節,依靠技術進步以及規模化生產來推動整個產業鏈降本增效。
可惜的是,那時不少走一體化擴張的企業并沒有正確研判市場環境。一位資深光伏從業人士表示,在歐美“雙反”前的十年,雖然我國光伏產業發展成績斐然,“但光伏與那時我國大部分制造業一樣,在全球產業鏈中處于尷尬地位,即廉價的加工地。”
該人士指出,“相較于國外,我國光伏產業化發展起步較晚,上游的多數核心技術依賴進口,而終端市場卻又在國外。這是典型的‘兩頭在外、大進大出的特征。”此時的光伏產業亟待轉型升級。
“戰火”再燃
需要說明的是,十余年前的歷史教訓并不能成為辨明“一體化”和“專業化”兩種模式對與錯的參照。
比如,一體化模式的天合光能成為幸存者,并重新開啟新一輪的產能擴張;曾謹慎向上拓展的阿特斯,深耕下游打造專業化形象,在那段黑暗時刻亦成功落地。但如今,這家堅持不做第一的老牌光伏廠商也難擋一體化誘惑,在近兩年加速從上游硅料到下游組件的全核心制造環節產能擴張。
眼下,國內光伏龍頭的陣列成員已與十余年前大不相同,隆基綠能、通威股份等“新王上位”,無錫尚德、賽維LDK等“舊主落幕”,巨頭陣容的更迭預示著產業又一個周期的到來。
2010年,當歐美“雙反”調查的黑暗時刻尚未到來前,SEMI(國際半導體產業協會)中國光伏標準技術委員會聯合秘書長呂錦標,還是協鑫集團旗下多晶硅公司江蘇中能的副總經理。作為一名深度經歷上一輪產業周期的光伏工作者,在他看來,那時大部分垂直一體化企業之所以會經歷寒冬,是因為彼時市場并不具備條件。“那時候行業體量不大,市場還會停滯,也缺乏資本支持。”
呂錦標認為,“一體化順利推進需要三方面條件:一是市場足夠大,而且處于成長之中;二是產業技術沒有太高壁壘,或者說技術專利和工藝已經通用,配套完善,具備規模化復制的條件;三是資本加持。”
不可否認的是,“專業化”和“一體化”最大的區別之一是產業技術革新的影響。即,從技術進步上看,光伏產業的技術如果不成熟,通過垂直一體化進行生產的企業在外部技術革新快于內部時,就會承受較高的生產成本。這是垂直一體化在面臨技術革新帶來產業周期變化時,不得不面臨的弊端。
而現階段,產業環境的大幅改變正在降低周期出現的頻次。“目前光伏和其他產業不一樣的地方是,接下來的五年、十年,全球整體光伏市場沒有周期,每年都會增長,增多增少而已。當然針對單一環節、單一企業而言是有周期的。”呂錦標表示。
實際上,從目前已知的技術預期來看,薄膜技術難以沖擊晶硅技術的地位,鈣鈦礦技術大規模商業化的時間點又較遠。“可以說,晶體硅誕生之后就沒有革命性技術。”呂錦標認為,早些年的單多晶之爭也難以稱得上技術革新,薄膜和鈣鈦礦的出現也不是革命性的,只是效率高低的比拼。“影響的是工藝裝備等變革,小步前進。”
疊加資本的充沛,當前的產業環境確確實實成為了一體化浪潮的溫床。值得一提的是,一體化也分為以天合光能、晶科能源、晶澳科技為代表的組件廠商向上一體化,以及通威股份、隆基綠能為代表的硅料、硅片廠商向下一體化。此外,以光伏電池片廠商愛旭股份為代表的企業,則走上了“虛擬一體化”之路。而各大龍頭廠商在介紹自身一體化戰略時,表述也有差異。
例如,晶澳科技表示,未來將進一步完善公司垂直一體化產業鏈,產業規模化、集群化運營,將主業做強,兩翼做專。該公司從2010年開始進行產業鏈一體化延伸,在其觀念中,一體化戰略已經使得自身具備了不少優勢:例如,減少中間環節市場供求關系變化對公司盈利能力的影響,增強抗風險能力;全產業鏈運營可以進行產品質量控制,保證品控;產業鏈協調可充分降低產品成本,提高議價能力。
而愛旭股份則是在向“虛擬一體化”發展,通過戰略性參股上游的青海麗豪、高景太陽能,來維護硅料和硅片供應的安全性,平抑采購成本波動。而其基于電池技術的核心根基,向下拓展組件新技術產能,則是為了擴大新產品的市場份額。
一體化模式中又刻著專業化的基因,這一點,TCL中環與愛旭股份類似。
2023年4月7日,TCL中環公告稱,擬發行不超138億元可轉債,用于年產35GW高純太陽能超薄單晶硅片智慧工廠項目、TCL中環25GW N型TOPCon高效太陽能電池工業40智慧工廠項目。其中,該公司擬投資的N型電池項目預計使用募資金額103億元,占據了絕對比重。雖然迄今為止,TCL中環并未明確表態是否會進行一體化發展,但在業務層面,該公司已經從上游硅料到下游組件核環節落子。
當然,也有如上機數控這般快速加碼一體化的“光伏黑馬”。自2019年由設備業務開始向光伏單晶硅領域拓展以來,該公司僅用數年時間便向外界鋪陳了一幅硅料、硅片、電池片、組件俱全的一體化藍圖。
“新入局者的打法肯定跟老牌企業不一樣。目前,依靠資本入局的企業都是迅速鋪開,但關鍵還是要我所說的前述三個條件都已具備,這樣才適合外行一進入就考慮—體化擴張。”呂錦標表示。
眼下的情況是,一體化趨勢難擋之下,光伏龍頭之間“戰火”再燃。這將是一場全方位的比拼。
(注:MW為兆瓦,GW為吉瓦,1GW=1000MW)
摘自微信公眾號“21世紀經濟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