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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林山河谷(中篇小說)

2023-06-08 00:58:02張玉山
當代小說 2023年5期

張玉山

1

冬天是從什么時間開始的,小蘇子一點也不記得了。部隊過江后,天空一直飄雪,雪下得很大,除了白,他沒見過其他顏色。怎么會在這兒呢?他動了一下身體,雪粉撲了他一臉。他還活著。睜開眼睛,雪停了,太陽從云縫里射出一束光。

他的手觸到了一件硬邦邦的東西,槍身、扳機、槍管……他不由微微地激動起來,他判斷,那是槍,加蘭德步槍,一定是的。加蘭德是班長的,他的槍是莫辛納甘,俄國人的老式步槍。出發前,班長把自己的步槍,掛在他的肩頭上,小蘇子,你的槍老掉牙了,用我的槍。

天空。白雪。風聲。云。怎么會在這兒呢?他的記憶,被大雪埋住了,凍僵了,像彈夾里冰冷的子彈。他不能死。必須站起來,跟上自己的隊伍。他嘗試著把手抬起來,感覺胳膊像一根樹枝,每一次屈伸,像要折斷似的。

他只記得他是三連六班的,班長叫陳阿六。部隊番號他不知道,連長叫什么他不知道。昨晚一場急行軍,他們到了一個叫下竭禺里的地方,打一場伏擊戰。他掉隊了?不,他沒有掉隊。他一直跟著班長,班長說,小蘇子,別睡著了,跟上隊伍!

夜空如洗,一顆星,兩顆星,在頭頂上閃爍。前方有零星的槍聲,在黑夜里脆響。風聲,腳步聲,喘息聲,槍支撞擊聲。隊伍往哪兒去,他不管,下竭禺里在哪兒,他不管,他專注地盯著班長的大頭靴,拽著班長的背包,頂著風雪,一路前進。

這一支百多人的隊伍,像一排子彈,向遠方射出去。

連長在一側跑動著,小聲但是堅決地催促,同志們,加快步伐,快,快!指導員趕上來說,前指來電,讓我們務必趕在拂曉前,進入指定地域。連長說,知道了。連長像一臺停不下來的馬達,依舊不停地催促:快,快!各班清點一下人數,一個也不許掉隊!

班長攥住他的槍帶說,小蘇子,把槍給我!他不。陳阿六說,小蘇子,快跟上隊伍,快!不知跑了多長時間,腿抬不起來了,眼皮睜不開了,十六歲的小蘇子,深一腳淺一腳跟著慣性往前跑,突然,腳下一滑,一個踉蹌,小蘇子抱著加蘭德滾到山谷去了。

那么靜。天空那么遠。沒聽見班長喊他,一排腳步聲,像一陣風,瞬間遠去了。只有夜空,只有閃爍的星,只有一條空蕩蕩的山谷。滾下山谷的那一刻,他想,他完了。他感到非常羞愧,他還沒有參加一場真正的戰斗,他的戰爭就結束了。

他記憶的指針,在這兒停頓了,卡住了。隊伍要去哪兒呢?他隱隱記得一個名字:下竭禺里。轉了一下頭,舔了一口雪,雪水灌進他的喉嚨,癢癢的,略帶一點腥甜。他的嘴巴在流血。側耳聽了一陣,除了風聲,整條山谷里,一點聲息也沒有。

小蘇子哭了起來,沒哭幾聲,咬牙憋回去了。不要哭,哭是沒有用的,小蘇子,你是一名志愿軍戰士,戰士流血不流淚!這樣一想,小蘇子變得無比勇敢起來了。一定要走出山谷,一定要找到自己的隊伍!太陽從云層里鉆出來,冰冷地掛在樹枝上,他判斷,現在是正午,離天黑還有半天時間。小蘇子,不要怕,一定要找到隊伍,他給自己下了一道命令。

他用力抬了抬胳膊,能動了,手指變得柔軟了。他在身邊摸了一遍,他摸到了驢大腸一樣的干糧袋,把干糧袋拖到胸前,濃烈的炒面香,真實地繚繞在他的鼻孔周圍,他激動不已。他對自己說,小蘇子,你死不了了!槍,子彈,炒面,有了這些,足夠了。

他沒有經歷過戰爭,連簡單的戰前訓練也沒有,一切來得太突然。他從學校回到家里,父親一臉興奮,說,秉貴,爹給你報上名了,上朝鮮,當兵打仗去!爹抱出一身黃軍裝,幫他換上,軍裝肥大,長出一截兒。爹惋惜地說,大了,穿兩年就合身了。秉貴,咱家里缺少一個當兵打仗的,給爹爭口氣。

他叫蘇秉貴,山東臨沂人。

爹開了一家診所,在鎮上。去年,爹給人診病,開了一個處方,開出了一場官司。對方是個富人家,患了虛癥。正氣虧虛,邪氣不著,爹診完脈,開了黃芪、白術、山藥、人參。方子上明明寫著人參五錢,分明是主家貪心,忘了虛不受補的道理,把一大支老山參,全部歸了藥湯,一服湯藥下去,病主口鼻流血,一命嗚呼。

自古黃連救人無功,人參殺人無過,可是,開了五錢人參,爹卻背上了人命案。主家說父親開了虎狼之藥,把父親告了。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官司發到縣上,好在同行的老醫家主持公道,賠了一筆錢,才把是非平息了下去。名聲毀了,父親一把火燒了半生積累的藥典醫案,搬回了村里,發誓一輩子不再給人瞧病,專職伺候莊稼。

第二天,爹趕著驢車,送他到縣上集結。縣上發了一桿槍,莫辛納甘。十六歲的小蘇子跟莫辛納甘一般高,怎么看也不像個戰士。來接兵的就是班長陳阿六。陳阿六也是小個子,趴在草地上,像一堆土。陳阿六教他如何瞄準、射擊、出擊、沖鋒,一個上午就把戰爭課上完了。

第三天,隊伍開拔了。

小蘇子餓壞了,胃像一面鼓,腸子像斷臂者的袖子。連隊臨時駐扎在一片稀疏的林子里,他們預備開晚飯,飯桶里蒸騰著熱氣。連長從團部開會回來,一聲令下,集合,整隊,清點人馬,隊伍匆匆出發了。跑了一夜,一口飯也沒吃到嘴里,有經驗的老戰士,抓起路邊的雪,塞一口雪,塞一口炒面,一邊跑一邊往嘴里塞。他抓了一把炒面塞進嘴里,差點兒嗆死。

小蘇子來不及想什么,打開干糧袋,吞了幾口炒面,像吞了一把干土,舌頭拖不動了,口腔里的水分,被炒面吸干了。小蘇子學聰明了,抓一把雪,抓一把炒面,在掌心里捏成一個團兒,像同仁堂的保和丸。他一顆一顆吞下去,肚子里溫熱起來了,血流動起來了,身上有了力量。

一只毛茸茸的東西,跳來跳去,兩只紅眼睛閃爍著,驚恐地看著他,是一只野兔。他想,這兒是安靜的,至少,戰爭沒有打到這兒來。小蘇子吃力地坐了起來,腿上一片紅,棉褲上結了一塊凍干的血痂,他受傷了。他想站起來,攀住一棵小樹,用力一起身,耳邊嘎巴了一聲,聲音很小,也許只有他才能聽得到,是骨頭錯位的聲音。

父親是正骨的專家,小蘇子跟隨父親行醫幾年,治療跌打損傷,他還是很有一點經驗的。散,丸,湯,劑,膏;活血,化瘀,止疼,消腫,長骨;當歸,紅花,赤芍,熟地,續斷,兩面針,骨碎補……小蘇子并不害怕,膏藥一敷,養一兩個月,骨頭就長好了。

可他在冰天雪地呀,草藥沒有,接骨丹沒有,什么也沒有。怎么辦呢?小蘇子來不及多想,扯了兩根樹枝,再把鞋帶解下來,熟練地給自己上了一道夾板,走是走不了了,不能待在這兒等死,把槍綁在背上,系好干糧袋,扔掉水壺,一步步爬起來。

雪太厚了,左腿不敢用力,爬行速度很慢,沒爬幾步,就氣喘吁吁的了。這樣可不行,小蘇子,這樣可不行!他坐起來,觀察著周圍,眼前一亮,幾根枯木橫在雪窩里,現在,我來做一張雪橇吧。小時候,下了大雪,他和小伙伴常常把幾根木棍扎起來,在雪地上劃來劃去。

小蘇子把襯衣袖子扯下來,撕成一條一條的帶子,然后把枯木歸攏起來,扎了一只雪橇。雪橇毛毛糙糙的,不好看。他爬上雪橇,兩手握著樹枝,往前一刨,用力往后拉,雪橇“嗖”地出去了。他不知哪兒有村莊,不知隊伍去了哪個方向,不知下竭禺里有多遠,不管了,沒有別的辦法,只有順著谷底往前劃,萬一有過路的隊伍呢。

天空中有一只孤鷹,盤旋了好一陣子,好像沒發現什么,“嘎”的一聲,貼著小蘇子頭皮掠過去了。他抬頭看了一眼,蒼鷹呼扇著翅膀,一點一點變小,在遠處消失了。他要是有一雙翅膀多好啊,那樣,他就可以找到自己的隊伍了。

太陽又躲進云層去了,山崗上起風了,白茫茫的雪沫子席卷過來,揚了他一臉,灌了他一脖子。小蘇子不敢停下來,停下來,他就沒有勇氣朝前劃了。他像行駛在無邊的大海上,這一葉小舟,隨時都會顛覆。他努力平衡著身體,撥動著雙槳,飛速地向前移動。

班長發現他掉隊了嗎?班長會回來找他嗎?這些疑問,在他的腦子里一閃,一閃就過去了。興許不會,前方戰事多緊張呀!不能因為他小蘇子,耽擱了全連的戰斗任務。他盼望班長來找他,又怕連長的黑臉,連長會嚴厲地批評陳阿六,一定會的!向前劃幾步,小蘇子扯斷一根樹枝,插在雪地上,萬一班長來找他呢?

不知走了多長時間,這條山谷好像永無盡頭,太陽的余暉,漸漸淡了,天暗了下來,雪光像初月的光輝。他睜大眼睛,區分哪是樹木,哪是斷崖,判斷前方是否有亮光,是否有人聲。太靜了,除了風聲、貓頭鷹的咕咕聲,只有他的喘息聲和雪橇劃動的聲音。

小蘇子還是停下來了,他劃不動了。他想確定一下自己所處的方位,在天幕上,他找到了北極星。燦亮的星,在云層里閃爍不已。他現在正在向南行進,和隊伍行進的方向是一致的,他放心了,只要往前走,只要聽到槍聲,離下竭禺里就不遠了。

天徹底黑了下來,無邊的黑暗,把整條山谷埋葬了。可憐的小蘇子不敢往前走了,他又一次陷入了絕望之中。他摸到了彈夾,使勁按壓它,子彈一粒一粒彈了出來,一顆,兩顆,三顆,四顆……十三顆子彈。十三顆子彈,躺在他的掌心里,涼涼的,在眼前閃著光。

出發前,班長陳阿六發給了他十顆子彈,想了想,又從自己的彈夾里退出三顆子彈,壓進他的彈夾里。陳阿六嘆息說,小蘇子,子彈就是你的命,你有十三顆命。記住,不許浪費一顆子彈,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消滅一個敵人,就保住你一條命。

他把子彈一顆一顆別到彈夾里,留下一顆,壓進彈倉,緊緊地抱著他的加蘭德步槍。這時候,戰斗早已打響了吧?興許已經結束了。如果戰斗結束,隊伍將會繼續向南開進,就是說,無論如何他都跟不上自己的隊伍了。小蘇子又一次落下淚來,怎么會掉隊了呢?全連一百三十八人,只有他落單了,小蘇子,你怎么這么不爭氣!

天越來越冷了,風聲尖利地從耳梢上呼嘯而去,像是無數支冰冷的鋼針,貫穿了他的身體,他不禁戰栗起來。這個長夜,可怕的長夜,他能熬過去嗎?他必須弄出一點聲響,如果,附近有人,說不定會救他一命。會不會有美國鬼子,或者韓偽的部隊呢?不會!他們是穿插到前方去的,這一路,他們的連隊,沒有受到任何阻擊。

小蘇子壯著膽子,朝夜空喊了兩聲,他的喊聲,在山谷里凄厲地回蕩,他仔細地聽了一會兒,周圍沒有任何聲息。小蘇子,不要怕,你是勇敢的革命戰士。他的心安靜了下來,現在他能做的,只有保存自己,他在朝鮮,在一塊陌生的土地上,沒有人救他。

他很想放一槍,讓槍聲傳到遠方去,讓班長知道小蘇子還活著,哪怕把敵人引過來,他要和美國人決一死戰。出發前,連長做了一個簡短的動員。連長說,我們是英勇的志愿軍戰士,為國際主義而死,為我們年輕的共和國而犧牲,是極其光榮的!我們每一個戰士,都必須是一個英雄主義者!寧愿前進一步死,絕不后退半步生!

這一夜,無論如何他是熬不過去的,他身體里的熱量,正一點一點消失,連寒冷的感覺也沒有了。現在,他只想睡覺,好好睡一覺。入朝以來,還沒有睡過一場安穩覺。幾乎每天,部隊都在拼命往前穿插,新義州,龜城,秦川,一路向前。

眼睛睜不開了,他怕自己睡過去,抓了一把雪,搓在臉上。神志清醒了一些,為了分散注意力,他掰著手指,計算著他的行程。他是十一月十三日過江的,已經過去了六天。六天時間里,他和他的戰友們無時無刻不在恐懼著,渴望著,激動著,戰斗遲早會來的!

在新義州做了簡單的調整,補充彈藥給養。出國前,一切沒來得及準備,他們是扛著一支光膛槍出發的,彈夾是空的,干糧袋是空的。間歇里,他和班長有過簡短的對話。

班長問他,小蘇子,戰爭打完了,回國后你干什么呢?他不假思索地說,我想當醫生,做一個真正的醫生。這時候,他想到了父親,父親是一個好醫生,但是父親的名聲毀了,不能行醫了。陳阿六認真地點著頭說,小蘇子,咱們一定活著回去!

現在,小蘇子做了最壞的打算,他不可能活著走出山谷了,天氣太冷了,明天早上他會變成一具僵尸。這是結論。得出這個結論,他的心疼了一下。他不在乎死在哪里,他擔心他不能被追授烈士,還有可能被列入逃跑者、叛國者、戰俘的名單。那么,他的父親就沒有顏面活下去了。他絕不能死!

他把槍順過來,嗅了嗅槍管,槍管里有一股淡淡的硝煙味。小蘇子“嘩啦”一下拉開槍栓,子彈像一只青頭螞蚱,“嗖”地蹦了出來。他再次把子彈壓進彈倉,手指下意識地扣緊了扳機。在他還有力量開槍的時候,他想拯救自己。行進途中,連長說,同志們,這一帶是朝鮮游擊隊的活動區域,不要驚擾他們,不要暴露咱們的行蹤。

扣緊扳機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不到緊要關頭,絕不能開槍。小蘇子又一次把子彈退出來,握在手里,他的心不跳了,他的血液正在冷卻。他鼓勵自己,小蘇子,你是勇敢的戰士,堅持一會兒,再堅持一會兒!

起風了,樹枝劇烈地搖蕩起來,發出嗖嗖的聲響。黑暗滾涌而來,天邊的星搖晃不止。他不停地打著牙戰,他的呼吸已經凍干了,死神正悄然而來。

小蘇子再也支撐不住了,用盡最后的力氣,舉槍,把子彈推進彈膛,扣動扳機。

砰——!他朝天開了一槍。

2

一陣濃濃的藥香,把他喚醒了,這是他最熟悉的味道。眼皮那么沉。我在哪兒呢?朝鮮,還是沂蒙?他心里戰栗了一下,絕不能這樣回去,還沒有參加一場真正的戰斗,還沒立功,連一個嘉獎也沒有,有什么臉面見父親?臨行前,父親拍著他的肩膀說,秉貴,好好干,好好戰斗,立個大功回來。還有閔子朵,他的語文老師,他心里深愛著的那個女人。他恍惚起來。閔老師,你,還好嗎?這么一想,他的心又疼了一下。

小蘇子吃力地睜開眼,他的眼睛移動著,捕捉著目光能及的地方:低矮的茅草屋頂,一口孤獨的小窗,陽光從窗口熱烈地射進來,在地上投下一塊光斑。墻上掛著一張灰狼皮、一管獵槍。一想到槍,他不由渾身緊張起來,我的槍呢?他在身邊抓摸著,沒有!一條加蘭德,十二顆子彈,是他生命的全部。

他在哪兒?他敢肯定的是,這不是他的老家。莫非他當了俘虜?這是最可恥的事,那么,他寧愿死!小蘇子用盡所有的力量,他想坐起來,找到他的加蘭德步槍。槍丟了,他的命就丟了。加蘭德是班長的,戰爭結束,一定要還給班長。他想走出這間小屋,找部隊去,卻怎么也爬不起來,身子像一塊干巴巴的魚鰾,牢牢地吸附在火炕上。

外邊傳來說話聲,聲音很低,好似壓抑著,他聽不清說什么。咳嗽聲。喘息聲。喉嚨里有痰。他斷定是一個老人,一個患著嚴重肺金火郁的人。小蘇子把著自己的脈搏,他的脈搏滑澀不定,說明他的身體是極度虛弱的。

他摸著自己的腿,夾板還在,隱隱地疼起來了。他在想昨晚發生的事。他記得朝天開了一槍,一溜火光,射到天外去了。以后的事,他不記得了,他的記憶再次進入了盲區。如果,他真的被俘了,他絕不活著,小蘇子,聽到了嗎,你絕不能當俘虜!

進來一個黑影子,外面的陽光,把影子投在墻上。影子向他走過來了,他握緊了拳頭,這是沒有用的,他還是想抵抗。影子伏上身來,端著一只藥碗,撲鼻的藥香,在小屋里彌散。當歸,續斷,雪上一枝蒿,兩面針。他使勁聳著鼻子在藥香里分辨著草藥的成分,十三歲他開始背《藥性賦》,跟父親挖草藥,能分辨藥櫥里上百種草藥。這些都是很好的藥材,對他的治療,是非常管用的。

最先看到了一只碗,深栗色的瓷碗,一只纖細的手,腕上一只銀鐲子,碰著碗沿。這是一個女人,他判斷。于是,他微閉上眼睛,讓眼睛的余光,窺視著她。她的面孔伏上來。清秀,雪一樣白,唇上一抹榆錢大的胭脂紅。這是一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溫婉的朝鮮女子,他嗅到了她的發香。小蘇子的心,一下子溫暖了,蘇醒了。

那只手柔柔地開啟了他的嘴,一只藥勺過來了,碰著他的唇。如果,他被俘了,他一定去死,拒絕食物,拒絕治療,安安靜靜地離開河谷,任何一塊雪地都會成為他的墳場。在沒弄清他的處境之前,他不會喝下藥湯,他固執地緊閉著嘴唇,咬著牙齒。女孩放下藥匙,嘆息了一聲。嘆息聲很小,他聽得清清楚楚。女孩走開了。

外邊嘰里呱啦,是老男人和少女的對話。他們在說什么呢?像在爭吵。一會兒,老獵人走過來了,摸著他的脈搏,小聲咳嗽。小蘇子的眼睛開了一條縫,透過睫毛,他看到了一張布滿皺紋的臉,一把干白的胡須。他放心了,不是美國大兵,不是韓偽武裝,是一個老獵人。他不能掉以輕心,萬一是美國人布下的陷阱呢?他寧愿死。

少女又一次端起藥碗,猶豫著。老男人撬開了他的嘴巴,少女一匙一匙把藥湯給他灌進去,喉嚨里注滿了熱辣辣的藥香。不行!小蘇子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把藥碗推開了,藥湯灑了女孩一身。老人吼了一聲,把他摁在床上,使勁掰開他的嘴巴,一大碗藥湯,咕嘟咕嘟灌進了他的胃里。

小蘇子有時清醒,有時混沌,好似在夢里一般。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要么找到自己的隊伍,要么死。清醒的時候,他會想起他的槍,在心里默默溫習班長教給他的舉槍姿勢和射擊要領,三點一線,調整呼吸,肩胛抵住槍托,輕輕扣動扳機。班長說,小蘇子,記住了,不要慌,瞄準了再擊發!

加蘭德是連里最好的步槍,全連一共三支,班長是戰斗英雄,加蘭德是連長獎賞給他的。他把加蘭德步槍的構造默誦一遍,槍身,彈倉,彈夾,活塞桿,拉機柄,槍管,準星,刺刀。加蘭德步槍像在手上一樣,他不停地撫摸著槍體,食指機械地來回伸曲,一遍一遍重復著射擊動作。

他的耳邊,好似響起了一排激烈的槍聲。最初,是他一個人的,啪的一聲,一溜火光,從他的槍膛里飛出去了,灼熱的彈殼,砰地從彈倉里跳出來。濃烈的硝煙味,淡淡的一抹藍,在陽光里,在山崗上,裊裊彌散開來。

打!連長一聲令下,全連一起射擊,密集的槍聲,像颶風掠過山崗。山下的敵人,一排排倒下去。班長沖出去了,連長沖出去了。他——小蘇子,緊隨班長的身影,提著他的加蘭德步槍,矯健地躍出戰壕,貓著身體,迎著敵人,迎著炮火,躲避著彈道,在雪地里沖鋒。

半夜里,他醒了,臉上毛茸茸的,摸了一把,是一綹長發。他嚇了一跳,那個朝鮮女孩,安靜地睡在他身邊,細勻的呼吸,溫暖著他。小蘇子不知道該不該推醒她,她怎么可以跟他睡在一起呢?他想躲開這個溫熱的肉體,身子卻怎么也動不了。小屋里朦朧著一團柔和的光影,窗口投進一片明亮的光輝,外邊,清明的月色,在風里搖簌。

他一點睡意也沒有了。不知怎么的,小蘇子很想看看女孩的臉,他欠起身子,借著月光,端詳著這個異國的女孩。清瘦的臉龐,高高的鼻梁,長長的睫毛。夜是安靜的,只有朔風,在茅屋上尖聲呼嘯,只有月光,在雪地上閃著冰冷的光。為什么要打仗呢?

陣陣咳嗽聲,傳到他的耳朵里,借著月光,他看見了睡在窗口下的老人。鋪著稻草,蓋著狼皮,身子蜷縮著。這通火炕原本是屬于他們爺兒倆的,如果不是他受傷了,如果不是主人收留了他,老獵人一定不會睡在地上,他的心里不安起來。

女孩起來了,躡手躡腳,小蘇子假裝熟睡。她攏了一把頭發,看了小蘇子一眼,往炕洞里塞了一把草,在他的身邊躺下來。她的手臂,攀住了他的脖子,仿佛怕他逃走似的。他想把她的手拿開,又怕驚擾了她。她冷嗎?小蘇子把身上的被子輕輕蓋在她身上。女孩動了一下,又睡著了。把她當成自己的姐姐吧,小蘇子這樣想。閔子朵,他的心里又閃了一下,其實,他一直在躲避著那個名字,盡量不去想,他不配。

第二天,老獵人不見了,女孩在炕邊做飯,火光映著她的臉,紅彤彤的,像搽了胭脂。做好了飯,女孩盛了一碗米粥,一口一口喂他。她的眼睛明亮著,害羞地躲避著他的目光。山谷安靜著,外面一派白花花的陽光,檐角的滴水,漏壺似的叮咚作響。

小蘇子大口喝著米粥,偶爾看一眼女孩,他不好再拒絕這對父女的好意,他盼望著早一天養好傷,一路南下,找到自己的隊伍。這個念頭一閃,他想起了加蘭德,他推開飯碗,向女孩比畫著,說著女孩聽不懂的話。女孩怔怔地看著他,像是聽懂了,放下碗,挑開柴堆,抱出他的加蘭德步槍。

小蘇子摟著槍,加蘭德是他至親的戰友加好兄弟!拉開槍栓,彈倉,撞針,扳機,仔細檢查了一遍,他確定他的槍是完好的,然后怔怔地看著女孩,滿眼疑問。女孩粲然一笑,把他的彈夾、干糧袋、急救包、刺刀、帶血的棉被,一起堆在他面前。

小蘇子拿過彈夾,一顆,兩顆,三顆……一共十二顆,子彈一顆不少,他放心了。他的十二顆生命,躺在他的掌心,閃著黃銅的光輝。小蘇子躺下來,女孩把他的槍,十二發子彈,放進他的被筒里,小蘇子抱著加蘭德步槍,臉上露出了笑容。

他想和女孩說說話。女孩在炕沿上支了一面小鏡子,散開頭發,梳理著長長的秀發。女孩咬著一根紅繩,細白的腕子,在腦后一綰,綁了一條大辮子,盤在頭頂上。她的腕子上戴著一只銀鐲子,那只鐲子,一定是母親留給她的。她的母親呢?這樣一想,小蘇子的心里又疼了一下。

精神好多了,他坐了起來。女孩坐在炕沿上,專心縫制著一件熟過的兔皮。他看著女孩好看的側影,不由想起他的祖國,想起那個干練的女老師——閔子朵。閔子朵是真正的英雄,孟良崮戰役的時候,她帶著“識字班”支前,一條腿受傷了。他打著手勢,問老人哪兒去了,女孩放下針線,打拍子似的,比畫著一些他難以弄懂的動作。行軍間歇里,班長陳阿六教過他幾句簡單的朝鮮語,可惜他一句也沒學會。

小蘇子一臉茫然,女孩滿臉困惑。小蘇子不說話,靜靜看著女孩做活兒。一會兒,女孩把手里的兔皮套在他頭上,是一頂好看的兔皮帽。他的帽子,讓大風吹跑了。女孩把鏡子舉在他眼前,鏡子里的小蘇子,是一個俊秀的少年,臉上有一道劃痕,兔皮帽壓在他的眉棱上,帥氣,天真,像雪窩里的小獵手。

外邊有聲響,女孩跑出去,把老獵人迎進來。老頭穿著一件皮袍子,背著獵槍,手里提著一只野兔。昨天沒看清,老人年紀很大了,除了喘,身體還是很健壯。他想,等他好了,一定給老人診診病。小女孩到外邊收拾兔子去了。

他想向老人打聽下竭禺里遠不遠,有沒有過往的志愿軍隊伍,但他沒法和老人交談,他嘆息著。老人坐在他跟前,在他身上捏了一遍,渾身輕松多了。他對老人沒有了敵意,甚至,對老人充滿了感激。住幾天吧,等身體好一點了,他就離開山谷。幾十萬大軍進入朝鮮,他總會找到志愿軍部隊的。

時間好似在這條空蕩的山谷停止了。他不知道時間是怎么過去的,一天,兩天,他的腿傷好一點了,然而他的心情更加著急,他的連隊穿插到哪兒了呢?戰斗打得好不好?陳阿六怎么樣了?他只認識連長、指導員、陳阿六,其他的人,他沒跟他們打過交道,一點印象也沒有。

村里和他一塊兒出來的,好幾個人呢,過江的時候,他被編到尖刀連來了。他們是從安東過江的,他的幾個老鄉有的編到了運輸隊,有的就地休整,等待通往朝鮮的小火車。大家都很羨慕他。

班長說,小蘇子,戰爭很殘酷,這一仗,不知打到什么時候呢。小個子班長的衣袋里,裝著一幀咬著齒紋的小照片,是一個俊俏的女孩,陳阿六時常拿出來看,嘴角汪著一團笑。陳阿六說,她叫阿梅,過江前,我們剛訂了婚。陳阿六臉上特別自豪,小蘇子呀,阿梅還是黨員呢。

太陽好的時候,女孩把他架出來,靠在草垛上曬太陽。太陽的光把整片雪野照得亮堂堂的,晶瑩的雪光,把他的眼睛晃了一下,他的眼里淚蒙蒙的。他專注地望著遠方,下竭禺里在哪兒呢?也許就在前邊,不遠了吧。

他下意識地摁了摁他的腿,他的小腿和樹枝綁在一起,硬邦邦的,不怎么疼了。明天,他搖頭;后天,他仍然搖頭。過幾天吧,傷口長好了,他就從這兒出發,一直往南。

戰斗打得怎么樣了呢?

3

狂雪橫掃著整條山谷,風聲像刀刃。房梁咔吧響,像要被壓斷了似的,雪從門縫里灌進來,窗紙像繃緊的鼓皮,雪打上去,砰砰直響。小蘇子躺不住了,他坐了起來。少女在他對面,通腿兒坐著。她在補衣服,偶爾看小蘇子一眼,嘴角隱約地笑,淺淺的,像一縷水波,一閃,迅速地漾開去。

老獵人在火炕下坐著,叼著一個大煙斗,手里的火筷子挑來挑去,劈柴在火塘里吱吱地燃燒,火光映紅了他的臉。他的臉像一塊炭。小蘇子不由想起了父親,父親怎么樣了呢?家里下雪了嗎?沂河封凍了沒有?他搖頭,盡量不去想父親和沂河。

打完了仗,他就能見到父親、見到沂河了。閔子朵閔老師在干什么呢?他知道他是單相思,閔子朵不會喜歡他的,他渴望戰斗,渴望戰爭勝利,更渴望立個大功,那樣,閔子朵就不會拒絕他了。咕嘟,咕嘟,罐子里燉著草藥,縷縷的藥香送過來,像安魂曲。他的腿,好像不那么疼了。他盼著天盡快晴起來,出去曬曬太陽,對他的腿傷會有幫助的。

風聲息了,他判斷,雪停下來了。朝鮮的雪,真大,像云團,風就是雪,雪也是風,這是他沒有料到的。他的家鄉,沒這么多雪,雪也沒這么桀驁。每年過了冬至,零零碎碎飄一場小雪,下得很散漫,雪花一片一片,似落似不落,那么不情愿。地上薄薄的一片白,不幾天就化了。然后,云歸云,土歸土。

學堂冷得厲害,風從山的另一面掀過來,從墻縫里鉆進來,嗖嗖作響。樹木,村莊,行人,道路,被凍僵了,麻木了。沂河里叮咚的水,仿佛凝固了,像一塊藍玻璃,泛著太陽的虛光。這是一九五○年的初冬。這一年,是他完小的最后一年。門前就是沂河。

他突然恍惚起來,想起了那篇課文——茨維爾卡的《夜鶯之歌》。那時,他怎么也不會想到,他會成為一名光榮的志愿軍戰士,有一天,離開家鄉,離開祖國,來朝鮮作戰。戰爭已經結束了,他們的任務是學好知識,建設新中國。閔老師就是這么說的。

閔老師是一個返鄉的女戰士,跛著一條腿。她是在孟良崮戰役中負傷的。至今,他還清晰地記得閔老師的樣子:一條蔥白色的素花手絹,松松地綁著一對大辮子,白襯衣,黃軍褲,二指寬的牛皮帶,把襯衣緊緊束在褲子里。俏媚,挺拔,風姿綽約。她的唇邊,長著一抹榆錢大的胭脂紅,淺淺的,像一顆尚未熟透的櫻桃。

有時,閔子朵會吹口哨,聲音那么細,那么柔,仿佛從琴弦上飄下來的。曲子是他熟悉的: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民主政府愛人民呀,共產黨的恩情說不完……吹到這里,她會停頓下來,呀呼嗨嗨,一個呀嗨,呀呼嗨呼嗨……這一個長長的過門兒,她沒法用口哨表達。

鐘聲一響,她立即站在講臺上,兩腿一并,高聲說,同學們好,敬禮!小蘇子不敢笑,閔老師太可愛了。閔老師敲著黑板說,同學們,這一節課,我們學習著名作家茨維爾卡的《夜鶯之歌》,這是一篇反映蘇聯衛國戰爭的優秀作品,作品中一個叫夜鶯的孩子……她展開課本大聲朗讀起來。

離開家鄉的前一夜,他去向閔老師告別。閔子朵一個人住在學校,很遠就能聽到她的口哨聲,很遠就能看到她窗口的燈光。可是,那晚沒有,沒有口哨聲,她的窗口染上了夜的顏色。她睡了嗎?她病了嗎?在她的窗前徘徊了許久,直到山坳里的貓頭鷹咕咕地叫了起來,他才悵然離開學校。閔老師,再見!

第三天,隊伍開拔的時候,在送行的人群中,他看到了一個俊俏的身影。閔子朵!他在心里叫了一聲。過江后,他想等安定下來,給閔老師寫一封信,部隊一直南下,南下,他還沒參加一場真正的戰斗,沒立過戰功,嘉獎也沒有,寫什么好呢?

老獵人把藥湯潷進碗里,朝女孩咳嗽了一聲,女孩放下針線,接了藥湯,送到他的口邊。他剛要去接藥碗,女孩的手躲開了,她要喂他,端著藥碗,舀一勺吹一口氣,一匙一匙往他嘴里送。他有一個姐姐,叫蘇妮兒,十九歲,嫁到鎮上去了。她不像姐姐,姐姐沒有小虎牙,姐姐唇邊沒有胭脂紅,她像閔子朵。那么美。

加蘭德步槍就在身邊,他把槍橫在懷里,撫摸著油亮光滑的槍體。他的手指好像觸摸到了什么,仔細看了一眼,槍托上歪歪斜斜刻了一行小字:陳阿六,一九五○年六月。他的心微微激動起來。他開始懷念部隊,懷念班長陳阿六。伏擊戰打得怎么樣了呢?戰斗一定很慘烈,班長受傷了沒有?連長說,他們伏擊的是美軍陸戰一師輜重團。對美軍,他沒有任何印象,他只聽說過道格拉斯·麥克阿瑟這個怪怪的名字。

女孩瞟了他一眼,跳下炕,從墻上摘下一只牛角,遞給他。他聞到了一股幽幽的香氣,牛角里盛著獾油,一定是的。他把加蘭德機匣打開,掰碎,一一擺放在火炕上,然后從棉被里抽出一縷棉花,蘸著獾油,仔細地擦拭起來。女孩靜靜地看著小蘇子,小虎牙輕輕咬著嘴唇。她像閔子朵,他在心里說。

外面的陽光熱烈起來了,檐角的滴水,一聲比一聲大。老獵人抱著獵槍出去了,一條長長的影子,在門口一晃消失了。小蘇子想出去走走,拄著他的加蘭德下了炕,女孩伸手把他攔住,比畫著,大聲說著什么。他是小蘇子呀,他是志愿軍戰士呀,沒有什么能讓他停下腳步。

他站在門口的雪地里,眼前一片白亮的雪光,整條山谷被大雪埋住了。他看清了,山谷兩邊的懸崖,像刀切下來似的,懸崖下邊長著一片挺拔的青松,松樹上落滿了雪。他一定是從懸崖上掉下來的,他看著那個方向,不由吸了一口冷氣。

這是一條南北走向的河谷,他腳下的影子是指向北方的。這條山谷不知有多長,他的視線被雪和錯雜的樹擋住了。一條小河,像一根墨線,在山谷中蜿蜒而去。他想,等腿傷好了,就沿著這條山谷,一直向南,哪兒有槍聲,哪兒就一定有志愿軍戰士,一定有戰斗。

他停下腳步,仔細聽。他渴望槍聲,可是沒有。他的耳朵里,只有積雪融化的咔吧聲、樹杈上落雪的簌簌聲、小河流水的叮咚聲。太靜了,他甚至聽得見陽光游走的聲響。燦白的陽光,在河谷里燃燒。身后有人喊他,他回頭,那個女孩站在門口,不停地向他招手。她是閔子朵,他又一次想。

他踩著老獵人的腳蹤,一直走。雪太深了,每一個腳窩都像一個張著口的陷阱。一個腳窩,又一個腳窩,老獵人的步伐很大,小蘇子走起來越來越吃力。老獵人的腳窩,涉過了小河,往林子那邊去了。他看見了對面的白樺林,整齊的一列,像一排士兵。白樺樹上長滿了大眼睛,正注視著他,仿佛說,小蘇子,你還是一名志愿軍戰士嗎?志愿軍戰士在前線打仗呢。

他要跨過小河,他要一張樺樹皮。腿那么不聽使喚,女孩追過來了,把他擋在河沿上,然后緊張地拉他,眼睛里紅紅的,鼻尖上有淚滴,水晶一樣滾動。他只好站住,朝白樺林比畫著,刀,樹皮,口哨,他不知如何告訴她——閔子朵。

女孩像是聽懂了,飛快地過了小河,她跑得太快了,好像絆了一跤,一個跟頭跌倒在雪原上,他在心里呀了一聲。她找到了一棵白樺樹,掏出腰刀,剝了一截樹皮,磕磕絆絆,抱著回來了。

這一個上午,小蘇子坐在陽光里,削樺樹皮,他沒有經驗,不知道小夜鶯是如何把樺樹皮做成口哨的。女孩在屋里做飯,炊煙從房頂上冒出來,在陽光里彌散,這條空曠的山谷里,立即有了暖意。小蘇子不停地想,不停地削,不停地鼓著腮吹,他太想有一只號角了,有一只夜鶯那樣的口哨,他渴望戰斗,讓陳阿六知道他還活著,哪怕把敵人引過來,他有十二顆子彈,一顆留給自己,十一顆射向敵人。

“嘀——!”終于吹響了,只是一個悠長的單音,但小蘇子高興極了。他做了兩只口哨,一只給自己,另一只給那個女孩——朝鮮的,美麗的,閔子朵。

陽光下,一個身影向他走來,越來越近,老獵人回來了。

4

今晚,他沒有睡好。腿,隱隱地疼起來了。也許是他走路太多了,也許是扭到了哪里,但他不后悔,他看到了陽光,他找到了通往前方的路,他得到了一只樺樹皮口哨。女孩睡在他身邊,均勻地呼吸著,她的發梢碰到了他的臉。他不敢翻身,努力地保持著安靜。

檐角傳來貓頭鷹咕咕咕的叫聲,這是夜的聲音。老獵人打起呼嚕來了,火塘里的火熄了,小屋徹底黑了下來。女孩的胳膊,攀住了他的脖子,呼吸噴到他臉上來了。這怎么行!小蘇子感到身體里有一頭小獸,穿著花衣的小獸在奔跑。他喘不上氣來了。

小蘇子想掰開那只手。閔子朵,這個名字,像一塊火炭,在他的心上燙了一下,小蘇子不敢動了。夜,在山谷里流淌,這是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那只明亮的窗口,在墻上隱去了,變成了夜的顏色。他還是翻了一個身,那只手臂,軟軟地從他脖子上滑下去了。小蘇子覺得很對不起她,她醒了嗎?把她弄醒了嗎?

他爬了起來,往火塘里加了幾塊柴,火光再一次把小屋點亮了。這一夜,他抱著他的加蘭德,把每一個機關溫習了一遍,把每一個戰斗動作默誦了一遍。從明天開始,他要訓練,把自己訓練成一個真正的戰士,然后,走出山谷,走向戰場。現在,他躺下來,把他的加蘭德步槍橫在他和女孩之間,他們之間,有了一塊陣地,陣地是小蘇子的。抱著加蘭德,手指緊緊扣著扳機,他的心終于安靜下來了。穿花衣的小獸睡著了。

一場急行軍之后,在拂曉前,他們進入了指定地域,一片很大的毛松林子,下邊是一條白茫茫的雪路。全連匍匐在山崗上,屏住呼吸,等待著一場渴望已久的前哨戰,對方是一個團,他們只有一百三十八人。身體下的雪,把半個身體埋住了。太冷了,他的頭皮在加厚,他打了一個噴嚏,陳阿六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小聲但是嚴厲地說,小蘇子,別出聲!

他把槍管伸出去,槍管像一條青色的蛇,埋伏在草叢里。他緊張極了。陳阿六拍拍他的肩膀,小聲說,小蘇子,別緊張,看準了再擊發。他恐懼著,渴望著,手指在扳機上亂抖,牙齒不停地打戰。十六歲的小蘇子啊。此刻,小蘇子腦子里一片空白,他忘記了閔子朵,忘記了父親,忘記了姐姐,忘記了沂河,他的眼前只有槍、公路和敵人。

連長和指導員臥在他的身邊,兩人側著身子,小聲交換著戰斗方案。快速突擊,突擊結束后迅速回撤到崗子上,簡單休整之后,繼續向南穿插。陳阿六安撫著小蘇子,小蘇子呀,打起來,你跟在我后邊,不要亂跑。記住,你是光榮的志愿軍戰士,要勇敢戰斗。戰斗越來越急迫,呼吸越來越急促。他告誡自己:小蘇子,絕不能當孬種!

一只鳥,可能是鷓鴣,也可能是斑鳩,在頭頂嗖地飛過去了,不久就聽到了隆隆的轟鳴聲。連長說,注意隱蔽,敵人過來了!小蘇子機警地盯著公路,一排燈光從樹林里穿過來,滑到遠處去了,又一排燈光,照亮了山崗,一百多顆腦袋,一百多支槍,朝著一個方向,在黎明,他們將要發起一場猛烈的戰斗。

轟隆聲越來越響,小蘇子最先看到了一輛坦克,坦克車過去了,山崗簌簌地震動起來,后面是一排戴著頭盔的美國兵,大頭靴子咔咔響著在路上跑。他的心跳停止了,手指在痙攣。他側身看了班長一眼,班長急促地呼吸著,手在扳機上不停地移動。連長說,打——!

一百多支槍一起射擊,子彈像一條條燒紅的線,向敵人猛掃過去。他們投擲手榴彈,轟隆隆——咣!噠噠噠,嘟嘟嘟,各種槍聲交替在一起,坦克車停下來了,敵人打散了。連長說,同志們,沖啊!他的班長,小個子陳阿六,提著莫辛納甘第一個沖下去了,他貓著腰,扭著身子,躲避著彈道,在彈雨里沖鋒。

他緊跟在班長身后,躍下山崗,一百多人的隊伍,像一陣風,從山崗上刮下來。突然,班長一個跟頭栽倒在地上,他的胸口上,吃了一排子彈,鮮血汩汩地冒了出來。小蘇子抱起班長。陳阿六大口吐著血,吃力地說,小蘇子,別怕……別管我,往前沖……記著給阿梅寫信,報個,平安……

小蘇子嚇醒了,猛地坐了起來,起了一頭白汗。班長死了,他在心里說。女孩聽見了他的喊聲,撫摸著他的額頭,轉身抱緊了他,臉貼著他的臉,嘴巴親吻著他的臉。閔子朵,她是閔子朵,小蘇子安靜了下來。

第二天,他醒得很遲,窗口像一只探照燈,把整塊陽光投射到床上來了。他羞愧起來。女孩端坐著,對著小鏡子,梳理著秀發。閔子朵,他又一次想。只是不見了老獵人,他會去哪兒呢?獵槍在墻上掛著。他問老獵人哪去了,依舊比畫著,打著拍子,說著自己才能聽懂的話。女孩搖頭。還是搖頭。他把她拉到門外,在雪地上畫了一個老頭,老頭迎著山谷,向著陽光走。女孩笑了,清脆的笑聲在曠野里回蕩。女孩在老獵人身邊畫了一個扛槍的戰士,一直向南,一直向南。

他明白了,老獵人找部隊去了。他會找到部隊嗎?能找到陳阿六嗎?陳阿六真的犧牲了嗎?連長他們會不會還在下竭禺里呢?

小蘇子在小河邊堆了一個雪人,在雪人胸前插上幾片樹葉,表示心臟的位置。他端詳著,好像不盡意,撿起一根小樹枝,在上面寫上:道格拉斯·麥克阿瑟,他的槍口,必定對著這個美國人。他吃力地往回走,邁著大步,向小屋走出一百步,腳尖一點,就是這里了。他挖了一條雪塹,塹壕蜿蜒開來,像一條凍僵的蛇。

女孩明白了,把他的加蘭德抱出來,在雪地上鋪了一條破毯子。小蘇子伏在毯子上,注視著前方,那一片樹葉,在準星的缺口里,小得像一只瓢蟲。他的加蘭德不停地瞄來瞄去。調整好呼吸,肩膀抵住槍托,兩腳八字分開,腿伸直,對,保持住,看見準星了嗎?三點一線,小蘇子,聽明白了沒有?陳阿六像是站在他的身后,嚴厲地看著他,大聲訓斥他。

他的嘴里,含著白樺樹皮口哨,擊發一次,吹一次口哨。“嘀——”哨子不停地響,他在不停地開槍。他掏出一粒子彈,吹了一口,黃銅在陽光里閃著奪目的光。他很想把子彈壓進彈倉,他想聽到槍響,他想試一試,那顆射出去的子彈,能否洞穿那一片甲蟲一樣的樹葉。

只有十二顆子彈,小蘇子,你只有十二顆子彈!他提醒自己,重新把子彈裝進貼身的小口袋里,十二顆子彈,在他的胸腔外,清脆地碰撞。女孩抱來一件袍子,蓋在他的身上——不!他是志愿軍戰士蘇秉貴,這是戰爭!

他臥在塹壕里,不停地變換著位置,不停地射擊。他的腿又疼起來了。正午的陽光,熱烈地照著,眼前的雪變軟了,他的身下水汪汪的了。在這條山谷里,雪,白樺,小河,他和女孩,老獵人,一間茅屋,正完成著最美麗的和諧。如果沒有戰爭,他愿意在這兒長久地生活下去,和女孩生一大群孩子,打獵,種地,教孩子念書。多好啊,閔子朵。

小蘇子端著他的加蘭德步槍,單腿跪在雪地上,在山谷里掃來掃去。敵人會從樹林里鉆出來,會從雪堆里蹦出來,這樣可不行!小蘇子,這樣可不行!美國大兵不是雪人,他們是最兇惡的敵人。他吹了一聲口哨,女孩跑來了,他們比畫著,用各自的語言,表達著自己的意思。

女孩進了小屋,背著獵槍過來了,停下腳步,看了小蘇子一眼。小蘇子向她打了一個手勢,女孩涉過了小河,進了對面的白樺林。她和小蘇子一樣,嘴里含著一枚口哨,兩條槍管在林子里,在雪地上對峙著。

5

濃濃的夜色,把整條山谷埋住了。沒有風聲,貓頭鷹也不叫了,只有小河的流水聲,嘩嘩嘩。腳下的雪光,如同一塊凍干的白布,向遠處延伸著。小屋里的燈光,像一只搖曳的螢火。

小蘇子披著老獵人的袍子,抱著自己的加蘭德,坐在茅屋外邊。女孩偎在他身邊,緊緊攥著他的手。她的手冰涼,手心似乎正攥著一縷驚恐。天空無限高遠,星星不停閃爍,像一盞盞小燈籠。在銀河一側,他找到了牛郎星,牛郎星正在當頭,他判斷,現在的時間,在晚上八點到九點之間。

老獵人還沒有回來,他不由得緊張起來。女孩低聲抽泣起來。他想抱抱她,他想起了閔子朵,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他們就這樣坐著,依偎著,耳朵格外靈敏,風吹落葉的沙沙聲,也會讓他們陡然緊張起來。老獵人會在哪兒呢?他的眼睛看向山谷,他的視線,沒有那么遠。

這一夜,他們不知如何度過去的,天亮的時候,山谷仍然還是空蕩蕩的。女孩的眼睛紅紅的,她哭過了。小蘇子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好不停地擦拭著自己的加蘭德。女孩在門口張望,“嘀——,嘀——,嘀——”不停地吹口哨,像在呼喚著什么。

“嘭——”小蘇子腦子里閃過一聲槍響,抓起加蘭德就沖了出去。但山谷里依舊空蕩蕩的,除了太陽、小河、白樺林,什么也沒有。“嘭嘭——”跟著又是兩槍,山谷的盡頭,起了兩朵淡淡的藍煙。女孩叫了一聲,摘了墻上的獵槍,背上裝滿黑火藥的牛角,拉著小蘇子,從屋后的小道上,向白樺林跑過去。小蘇子是跑不動的,他的腿,劇烈地疼起來了,他仿佛又聽到了骨頭錯位的聲音。

女孩彎下腰,想把他背起來。他不,固執地往前走,他不!女孩不知哪來的力氣,把他扛了起來,踩著吱吱作響的積雪,攀著一棵一棵的白樺樹,往上走,往上走。小蘇子,你是志愿軍戰士,小蘇子,你是志愿軍戰士!他在她的肩頭使勁掙扎。

他們進了樺樹林,貓下來,劇烈地喘息,眼睛緊緊盯著山谷。山谷里一片白茫茫的陽光,小河里升騰著霧氣,茅屋上空飄著藍藍的炊煙。“嘭嘭嘭——”又一陣清脆的槍響,槍響過后,他們聽見老獵人哇啦哇啦的喊聲,在河谷上空久久回蕩。

老獵人像一頭受驚的獐子,沿著小河,踩著積雪,嗖嗖嗖,一路狂奔,那么矯健。槍聲越來越近,子彈打在雪地上,起了一片小小的白霧。女孩的眼淚簌簌落了一地。

呀,美國大兵!一隊,排成一個縱列,一邊哇啦著跑,一邊射擊。小蘇子靠著一棵白樺坐下來,他像一個熟練的狙擊手,快速地出槍,瞄準。他的槍管,在樹叢里移動,一個,兩個,三個,他的準星把所有的敵人數了一遍,十二個,是的,十二個!

女孩跪在地上,掰開牛角塞子,往槍管里填藥。黑色的藥粉,閃著白光的鋼砂,被簌簌地倒進槍管,豎起槍管,輕輕撞擊槍托,折一根樹枝,捅進槍管,把黑火藥搗實,掰開機頭,把一枚黃色的甲殼蟲似的炮子,壓到機頭上去。她的動作是那么嫻熟,那么沉穩。

戰爭絕不會讓女人走開。男人的領地是祖國,女人的領地是全部,房屋,土地,莊稼,孩子,愛情,甚至一盤土炕。

老獵人沖進了小屋,又跑出來,嘴巴沖著雪地、天空、白樺高聲呼喊起來。小蘇子聽不懂他喊什么。女孩的槍口,正在向美國大兵移動。他想阻止她,不要開槍,他們的槍,是夠不到敵人的。他,只有十二發子彈,十二發子彈,十二個敵人,不允許他有任何閃失。

美國兵沖過來了,把老獵人摁在雪地上,老獵人一個鷂子翻身,一個美國大兵倒下去了,一汪血,染紅了一片白雪。跟著起了一排槍聲,突突突,老獵人倒了下去。女孩緊咬著嘴唇,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她把槍舉了起來。老獵人的鮮血流進了小河,小河里落滿了霞光。

現在,就讓我們來殺死這十一個敵人吧。十六歲的小蘇子已經非常成熟了,他像一個將軍,他在謀劃一場戰斗。他在雪地上畫了一張圖,女孩前出到左面的松林里,把敵人分散開,他從正面攻擊。他看一眼他的身后,身后是一面直立起來的石壁,石壁上有一條裂隙,他是可以爬上去的。現在,我們就開始戰斗吧。

美國兵點燃了茅屋,一叢大火,在山谷里燃燒起來,大兵們圍著大火,大聲地笑。笑吧,美國人!笑吧,死神正在來臨!小蘇子錯著牙骨,他的腦子再一次空了,他的眼前,只有美國人,只有這一場不期而至的戰斗。沒有什么可怕的,小蘇子,你是光榮的志愿軍戰士,就讓這一腔熱血,灑在這塊異國的土地上。閔子朵!

女孩貓著身子進了松林,朝河谷嘭地開了一槍。敵人開始向松林射擊,四散著包抄過來。大頭靴子踩著積雪,哇啦哇啦叫著,向女孩沖過來了。像一只美麗的花鹿,女孩在林間跳躍,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她不停地吹著哨子。

敵人進入了射程之內,小蘇子的槍口瞄準了一個小胡子,對方細黃的胡須清晰可見。小蘇子的眼皮跳了一下,這是一個孩子,和他一樣的年紀,他為什么來朝鮮?為什么侵略一個和他毫不相干的國家呢?他猶豫著,扣動扳機的手,停了下來。他聽見林子里女孩的喊聲,應該是在說,打呀,為什么不開槍?!

小蘇子閉上眼睛,扣動了扳機。嘭的一聲,小胡子倒下去了。小蘇子的手在顫抖,眉心突突地跳動。還有十個,他在心里說。敵人哇呀呀朝他撲過來,小蘇子把自己埋在草叢里,舉槍,瞄準,屏住呼吸,嘭的一聲,一個鬼子滾下山去了。現在,必須轉移陣地,他吃力地攀著白樺的樹根,向石壁退過去。

敵人越來越近了,鋼盔閃著藍色的光,向他這邊移動過來。女孩嘀嘀吹著哨子,嗵地放了一槍,又一個敵人倒下去了。他吹了一聲口哨,女孩回了一聲,相互確定著對方的方位。還有八個敵人,小蘇子掏出子彈,數了一遍,他還有九顆子彈,夠了!

敵人退到山下去了,山谷里暫時安靜下來。陽光依舊熱烈,河水嘩嘩嘩地流動,河面上閃著細碎的波光。河水如此寬闊,在上游結成了一個蔚藍色的湖。湖水靜極了,像一面鏡子,倒映著白樺林。

小蘇子坐下來,做了一個簡單的休整。腿又疼起來,血從棉褲里滲出來了。他解開夾板,撕了一塊樺樹皮裹在腿上,用力綁好夾板。小蘇子,接下來,戰斗會更加殘酷,也許,你回不到祖國了,小蘇子,繼續戰斗吧。閔子朵,這個名字在他腦子里閃了一下——她會等他嗎?會,也許不會。

不知什么時候,女孩來到他身邊,關切地在他身上捏來捏去。他笑著,他已經經歷過戰斗了,他是一名真正的志愿軍戰士了。女孩的眼睛,直直地望著谷底的茅屋,她什么也沒有了。

山下的敵人靜悄悄的,他們坐在太陽地里休息。這樣可不行,小蘇子,這樣可不行,敵人隨時都會反撲,必須把敵人引上來。小蘇子提著加蘭德,準備向山下走去,女孩一把把他摁在草叢里,抱著獵槍就地一滾,在林子里向敵人開了一槍。

敵人開始了猛烈的反擊。子彈在頭頂嗖嗖地飛。小蘇子和女孩上了斷崖,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吹一聲哨子。七個,六個,五個,四個,三個,兩個,彈夾里的子彈越來越少了,敵人越來越少了。小蘇子把最后兩顆子彈壓進彈倉,也許,他的戰斗就要結束了。月亮升起來了,山谷里起了一片白霧,什么也看不見了。只有水流聲,不停地嘩嘩嘩。

“嘭——”聲音不知從哪兒飛來的,悶啞的一聲,小蘇子應聲倒地,什么也不知道了。閔子朵,他最后一次想。

“嘀——嘀——”夜鶯的聲音,在空曠的山崗上久久不散。

6

二〇二〇年夏天,臨沂某縣某鎮某村,來了一輛小車。縣民政局老林下鄉看望蘇秉貴,今天是老蘇八十六歲壽辰。村民們說,老蘇面子忒大了,不就是個種果園的嗎?看看,把縣上老林都驚動了。老林的車后,還有一輛車,一輛好看的面包車。村民說,小車是開道的,面包車里坐著大人物。

小車嘎巴一聲停下,老林走下來,跟村民一一握手,問,老蘇在不在家?村民說,老蘇在果園呢,六月六上山,到落霜才下山。上山的路,老林熟悉,路是老林修的。去年中秋,老林來看老蘇,臨走時,老林問,老蘇大哥呀,有什么困難,你說,縣上給你辦。老林的話不實,老林當不了局長的家。老蘇當是個玩笑話,笑著說,老林呀,你縣上破個小財,給咱修條路。想致富,先修路。老林是個官員,官家靠嘴巴不行,他得跑,跑縣長,跑公路局,跑鎮上,明知是個難,還是二話沒說,一口應了。半年有余,終于有了這條路,老蘇說,老林,你是個好官。老林就笑,說,老蘇,您這條命差點留在朝鮮,您沒叫聲屈,我替鄉親們跑個腿,不算個啥。

車子在山道上蜿蜒,盤了幾道彎,到了山頂。山上一派郁郁蔥蔥,漫山都是桃樹,早熟的桃子紅嘴了,紅艷艷的一片。桃林里埋著一間紅瓦房子,紅房子門口栽著一架葫蘆,葫蘆垂下來,又大又圓。葫蘆架下是一盤石桌,茶壺茶碗,半盒煙,一臺收音機,半截火繩。老蘇不知去哪了,應該走不遠,老林摸摸茶壺,茶水還溫著呢。老林心里說,老蘇大哥真會享福,在桃樹下過個晚年,真是個自在!

面包車里下來一男一女,也是一老一少。女的年紀跟老蘇差不多,也可能大一歲,可能小一歲,長得好看,一襲蔥白的朝鮮長裙,領口系著一條湖藍的飄帶。村民們小聲說,咋是個朝鮮女人?村民想起來了,老蘇是志愿軍,八成來找老蘇的。女人站在桃林里張望,眼里濕汪汪的。

男的穿一件素色短上衣,一條坎肩,下身一條褲腿寬大的褲子,模樣像老蘇,又不全像老蘇,年紀跟老蘇的兒子差不多,可能大一歲,也可能小一歲。男的怔怔地看著這一片桃園,眼里起了一片紅潮。村民們大概知道發生了什么,老蘇在朝鮮還有一個家,大家一起替老蘇高興。

老林身邊站著一名朝鮮語翻譯,村民認得,是村里老邴家的大閨女,大學畢了業,分到了縣外事辦公室。老林扯著嗓子大聲喊,老蘇,老蘇大哥,來客人了!桃園里應了一聲,半天,老蘇挎著一筐紅艷艷的桃子,從桃林里鉆出來。看見老林,老蘇就笑,說,老林呀,你算哪門子客人。吃桃吃桃,剛摘的。老蘇的身后,跟著老蘇的愛人,跛著一條腿,唇邊點了一顆紅胭脂,老了,嘴巴癟了,胭脂淡了,可還是那么好看。

老林迎上去,攙了老蘇愛人一把,閔大姐,身子還好呀?閔大姐說了一聲好,愣住了,在朝鮮女人身上掃了一眼,嘆息了一聲,嘆息聲那么小,在陽光里化了。老林說,老蘇大哥,看看,快看看誰來了?老蘇的目光,從老林頭上越過去,他看見了另一顆紅胭脂。一驚一喜,老蘇蹲在地上,嗚嗚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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