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華
兒子遷新居,新房子的儲藏間太小,一些雜物要塞到我的儲藏間來。我的儲藏間也不怎么寬綽,需要精心謀劃、重新規整,才能勉強騰出一點空間。
我看著一屋子雜亂無章的瓶瓶罐罐,籌劃著哪些該扔,哪些該賣,哪些該歸堆兒。目光落到碼在墻角的那堆書上,我一時沒了主意。四年前,我自費出版了一部名曰《草根》的書,那是我十幾年爬格子、敲鍵盤的累積和成果。一個草根作者,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自掏腰包出版一本書,無非是給自己的碼字生涯做一個總結,獲取那么一點成就感,滿足一下虛榮心而已。特別是還可以饋贈親朋好友,當在扉頁上寫下“× ×先生雅正”幾個字的時候,自豪和幸福指數會立即“噌”地躥到天花板。至于賺錢,那是想都不會去想的。當然,賠本也心有不甘,熬了那么多夜,掉了那么多頭發,寫了改,改了扔,扔了再寫,碼出幾十萬字,出書還得往里賠錢,世上還有比這更賤、更傻的行為嗎?于是,就千方百計想能賣出幾本,力爭撈回點本錢。
賣書之難,不亞于寫書。有賣書經歷的文友說,賣書就是“賣面子”。個中含義有兩層。首先你得有面子。面子何來?關系,人脈,朋友圈;其次,你得不惜面子,厚著臉皮去求人,甚至得“低三下四”。我一個私企的藍領,能有多少人脈?小小草根作者,卻沾染了文人的窮酸氣,自命清高,臉皮不夠尺寸,結果就只有一個,除了至愛親朋購買,幫助賣出百本,余者就只好長眠于儲藏間了。
我走近書堆,伸手拍了拍用牛皮紙包裹得方方正正的書捆,一陣灰塵飛起來,嗆得我直咳嗽。揮揮手,趕不走紛飛的塵埃,也趕不走心中的七上八下。當廢紙賣掉吧,就像在親生孩子頭上插根草標,實在不忍心;不賣吧,堆放在那里,也就是一堆廢紙了。況且,這堆廢紙占著的地方,急需騰出來……正當舉棋不定之際,聽見院子里傳來一個聲音:“收廢品嘍!收紙箱,收塑料,收舊電器……”剎那間,我拿定了主意:賣!
我喊了一聲,一輛破舊的腳蹬三輪車便停在了單元樓門前。收廢品的提著桿子秤朝我走來。此人一頭亂發,像頂著一只鳥窩,黃大衣敞著懷,里面是灰不拉嘰的舊西服;下身穿的是同樣灰不拉嘰的褲子,比上身的西服多了一些污垢;褲腰上扎著一個腰包,腰包被摩挲得像一塊鐵皮,黑亮黑亮的。我帶他走進儲藏間,將墻角那堆書指給他看。他脫下大衣,很隨意地往落滿灰塵的破桌子上一扔,伸手提起一捆書,放到地上:“好沉!什么東西?”我回答:“書,全是新書。”他說:“新書跟舊報紙一個價,六毛錢一斤。”說著,掏出小刀,劃開包裝,取出一本。儲藏間里燈光很昏暗,他便把書湊在燈下,嘩啦嘩啦地仔細翻看。我有些不耐煩了:“絕對是新書,不會騙你的!”他將書捧在手里繼續審視著,問道:“這么多新書為什么要賣?是你寫的嗎?”這句話像小刀在我心尖上劃了一下,生疼,我沒好氣地回了他一句:“驗好貨了嗎?要買就抓緊過秤!這磨蹭勁兒,能掙出飯錢來嗎?”
兩天后的上午,院子里再次傳來那個熟悉的聲音:“收廢品嘍!收紙箱,收塑料,收舊電器……”好不容易等到一個歇班兒,我正趴在電腦前,敲打著那篇剛剛開了頭的稿子,思路不暢,腦子里亂糟糟的,那喊叫聲似乎故意在與我作對,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一直來到了我的窗下,竟然止步不前了,一聲高過一聲。我忍無可忍,拉開窗戶,正要大喝一聲,那喊叫聲突然換了內容:“姚老師!姚老師!姚老師在家嗎?”我探頭朝樓下看去,一眼就看見了那件黃大衣。黃大衣仰面看著我,手里舉著一本書,舉得高高的:“姚老師,真是巧了!我還擔心您不在家呢。”黃大衣一臉的驚喜。我一怔,問道:“賬目不對嗎?”他忙說:“不是不是……我有事要求您。”我猶豫著,這是唱的哪一出?他搖了搖手中的書,說:“姚老師,能下來一趟嗎?穿暖和些,外面冷。”
我起身穿上外套下樓。
黃大衣在樓道里等著我,手里捧著那本書。他滿臉堆笑地問我:“您是姚遠老師吧?我看見這本書的作者是姚遠。”我說:“我是姚遠,不過別叫我老師,我是個打工的,稱不起老師……”他忙說:“老師就是老師,打工的也是老師!您這本《草根》,我從頭到尾讀完了——寫得太好啦!”我問:“你喜歡讀書?”他嘿嘿一笑:“喜歡。我這人沒出息,不會抽煙,不會喝酒,不會打撲克下象棋,就一個愛好,讀書。我收來的廢品里,如果有書,有雜志,我就把它們留下來,自己先翻一遍。看到好文章就讀,讀完再賣到舊書攤去。不是圖多賣幾個錢,那么好的書,送到造紙廠,扔進紙漿池,太可惜啦,不忍心。如果看到特別喜歡的,就收藏起來。不是跟您吹牛,我都快收藏了半屋子書了。”說著,他將手中的書放進大衣口袋,又從另一個口袋里掏出一個塑料袋裹著的包,小心翼翼地抽去塑料袋,又同樣小心翼翼地打開外面包著的一層報紙,然后把一本泛黃的小冊子捧到我面前:“姚老師您看,這是我收藏了十五年的一本書。您可能見過。”
我接過書,一看封面,眼前立刻一亮:豈止見過,我書櫥里也珍藏著一本呢。十三年前,縣文化館為紀念共和國成立六十周年,編印了這本內部發行的小冊子。書中的第一篇文章便是我的習作《皺紋里的故事》。那之后,我陸陸續續在正規刊物上也發表了一些東西,但我始終認為,《皺紋里的故事》是我的處女作,一直對其珍愛有加。
黃大衣湊近我:“姚老師這篇《皺紋里的故事》寫得真好!我都不知道讀過多少遍了。”說著很嫻熟地翻到書中的某一頁,“您看過這一篇嗎?”那是一篇題為《趕集》的小小說,作者是曹深根,我如實相告:“讀過,印象很深。這篇小小說寫得挺好,無論人物還是故事……”他臉上立刻露出了一抹難以掩飾的得意。我豁然明白了什么,問道:“您是曹深根?”他哈哈大笑。我緊緊握住了他拿著書的手:“咱們是文友啊,從未謀面的老文友!以后再不許稱我老師了,就叫老姚——還寫嗎?”他答道:“手癢癢了就寫幾個字。”我問:“都在哪里發表過?”他自嘲地笑笑:“一個字也沒發表出來。《趕集》是我的處女作,老處女了。”
曹深根從容地將那本小冊子再次用報紙包好,重新裝進塑料袋,放回了大衣口袋,然后又掏出那本《草根》,一臉懇求地看著我:“姚老師——哦,不,老姚,能給我簽個名嗎?”我說:“當然可以。”他將早已準備好的簽字筆遞到我手里。我一揮而就,簽好了名,將書還給他。他捧著書,吹了吹未干的墨跡,由衷地贊嘆道:“不光書寫得好,字也瀟灑。”我邀請他:“家里坐坐吧!大冷的天,喝杯熱茶。”他猶豫了一下:“要不改日吧!你看我這身行頭,影響衛生……”我笑著拍拍他的肩頭:“客氣什么?我在車間里也是這副形象。”他指指單元門外面的三輪車:“我還得再吆喝幾聲……”我不好再說什么,伸手與他握別。他頓了一下,說:“老姚,我還有個請求,不知……”說著,拉開腰包,取出手機。我立刻明白了:“還請求什么,不就是加微信加好友嗎?來!”
很巧,曹深根的昵稱就叫“草根”,跟我那本書的名字一樣。微信頭像是陽光下的一棵狗尾草。成為微信好友之后,我每天早上都會收到狗尾草發來的“早上好”三個字,很準時。我也會立即回復。就這樣大約過了五六天,有天早上我習慣性地瀏覽手機時,意識到狗尾草后面“早上好”三個字沒有發過來。我主動問候他,但對方一直沒動靜,直到傍晚快下班時,才看到他的回復。仍是“早上好”,發出的時間卻是16:43。自此,他再未主動問候過我,而且對我的回復也毫無章法和規律,8:21,12:05,21:12,“早上好”也簡化成了“早安”,有時候甚至一個字都不回。我也并不怎么在意,心想他整天忙著蹬三輪車吆喝生意,早出晚歸的,哪有那么多閑工夫搭理我。可是,后來他一連三天都沒有回復我,我感到有些不對勁兒,莫非出了什么事?便在“早上好”之后加了一句“生意如何?”他回復我:“忙亂,抱歉!”再無下文。此后我就不再打擾他了,他也再無回音。我們兩面之交的緣分難道就這樣盡了?想想,我不免有幾分失落。
這天,下了班,剛走到小區門口,保安老齊喊住我:“姚老師,你等等!”然后回屋拿出來一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遞給我,“收廢品的老曹給你的,說是茶葉——就是穿黃大衣的那個老曹,常來咱們小區收廢品的。”我一怔,“蒸發”了這么多天,為什么突然給我來送茶葉?急忙回到家,打開茶葉筒,發現里面竟然是一卷鈔票,還夾帶著一張皺巴巴的白紙。白紙展開,是一張表格,上面列著“購書單位”“單價”“數量”“實收金額”等項目,最后是總計,單列一行:六千八百九十元。
真相大白。
這筆錢,我是無論如何不能收的。本來想換一下包裝,讓保安老齊再捎給他,思量再三,還是沒敢冒險——那畢竟是六千多塊現金啊!
晚上,我通過微信給老曹轉了賬,六千八百九十元。他拒收,回了一句“物歸原主”。思來想去,還剩下唯一一個辦法,那就是將鈔票當面強行塞給他。可是,他的破三輪車來無蹤去無影,要想找到他,談何容易?打電話,發微信,他一句話就能輕易把我打發掉。我向保安老齊打聽,老齊告訴我:“自從給你送了茶葉,老曹再也沒來收過廢品。”
他在故意躲著我。
終于見到了老曹,在一個沒有紅綠燈的小十字路口,那是我每天上下班的必經之路。我首先看到的是那輛發生側翻的腳蹬三輪車,以及散落滿地的廢紙捆、紙箱片子、塑料油桶……我心里“咯噔”一下,然后最為擔心的黃大衣出現在了眼前,就在離三輪車不遠的地方。我聽見周圍的看客中有人說:“讓車給撞了,撞出好幾步遠呢……”
“車呢?”
“早跑了。”
我趕緊跑過去,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臉。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是老曹。“老曹!老曹!曹深根!”我手忙腳亂地試圖將他抱起來。他身子很沉,我只好坐下來,將老曹的上半身往懷里攬。老曹睜開眼睛,呼出一口氣,嘴唇也吃力地嚅動了一下:“老姚……”
旁邊有人大聲提醒道:“快打120!還有110!”我這才驀然醒悟過來,慌忙去口袋里掏手機。
這時,他用一只沾著血的手,無力地扯了一下我的衣袖:“快幫我……找……手機……”這次聲音稍微大了一些。我告訴他:“等等,救護車馬上就到了……”他點了點頭,然后又扯了我一下:“手機……手機……快找……我的手機……”氣息依然微弱,但我分明感覺到了他的焦急。我低下頭,快速地在他身邊四處尋找,無意間瞥見,手機就在他的另一只手里攥著,攥得緊緊的。我輕輕掰開他的手指,把他手里沾著血的手機拿起來,在他眼前晃了晃:“這不是你的手機嗎?在手里攥著呢。”他這才長舒了一口氣,嘴角動了動,想笑一下但卻沒能笑出來似的,說:“里面……四十萬字……我的長篇小說……”
汽笛聲由遠而近,警車和救護車正在先后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