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漸凍人生的情書：一屋、二人、三餐、四季

慕海

27年前，她被確診為漸凍癥時，主動向未婚夫提出分手，而他毅然將她迎娶過門。

27年來，漸凍癥一點點顯現(xiàn)出猙獰，讓她從健步如飛，變得離不開拐杖與輪椅。

然而，疾病凍住的是她的身體，卻凍不住她向往美好生活的靈魂。在知心愛人的陪伴下，她將苦難的日子過成了詩情畫意般的生活……

不離不棄不相違，朝陽如沐入春帷

跟鄰村小伙鄧威訂婚后1年，有一天，湖南省益陽市女孩江曉雅突然倒在地上，全身骨頭好像被人抽走了一樣，扶都扶不起來。醫(yī)院的診斷令她如墜深淵——漸凍癥，也就是肌肉萎縮癥，它注定曉雅這輩子逃不過輪椅的命運。

接受被確診的事實后，1995年2月16日晚上，江曉雅將鄧威約了出來，心平氣和地提出分手。

鄧威神色痛苦地蹲在地上，雙手捧著頭，久久地沉思不語。良久，鄧威艱難地抬起頭來，說：“曉雅，你讓我回家考慮幾天，好嗎？”

幾天后，鄧威對江曉雅說：“曉雅，我愿意照顧你一輩子。”

“究竟是什么原因讓你做出這個決定？再說，就算你同意，你媽媽她同意嗎？”曉雅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問。

鄧威父親去世得早，母親體弱多病。當(dāng)初媒人介紹他們相識時，曉雅的父母堅決不同意。后來，江父江母了解到鄧威人品不錯，勉強同意了這門婚事。

可如今，一場大病，讓兩人之間的條件優(yōu)劣對換了位置。鄧威可以選擇離開，江曉雅也主動放他走，他為什么還要往火坑里跳呢？

鄧威何嘗不知未婚妻的疑惑，他坦率地說：“幾年前，我交了一個女朋友，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可最后，那個女孩還是離開了我，就是因為我窮。認識你以后，你從來就沒有嫌棄過我。通過一年的交往，你開朗樂觀、積極向上的性格無時無刻不吸引著我。這幾天我仔細想了好久，比起和你分開的痛苦，我寧愿接受將來坐在輪椅上的你。”

江曉雅微微啜泣著，將頭靠在他胸前，聽著他胸膛里心臟怦怦跳動的聲音，內(nèi)心無比的踏實。

第二年，兩人結(jié)婚了。不久，他們又迎來了愛情的結(jié)晶——女兒圓圓。

但是，該來的終歸還是來了。

生下女兒不久，江曉雅就開始感覺自己的肌肉不斷地萎縮，右腳漸漸地比左腳短了幾厘米。此前健步如飛的她，現(xiàn)在走路高一腳低一腳，磕碰幾乎成了家常便飯，身上經(jīng)常這里青一塊那里紫一塊的。

襁褓中的圓圓好像知道媽媽的苦難似的，吃飽了就睡，不哭也不鬧，這讓江曉雅欣慰的同時，也有了更多的時間可以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

江曉雅從小就有一個夢想，那就是有朝一日，能夠出版一本自己的書。

深知文化程度有限，江曉雅買了好多書籍回家，差不多堆滿了整間屋子，有四大名著等等，尤其是《紅樓夢》里那些經(jīng)典詩詞，讓她無比著迷，不停地揣摩、鉆研。

詩看多了，內(nèi)心就萌生了寫詩的想法。起初，江曉雅不知如何下筆，寫了又撕，撕了又寫，滿地都是草稿紙，總是無法順利寫好一首詩。后來在一些詩人好友的指點下，才漸漸地入了門。

鄧威雖然不懂詩，但他懂妻子，懂她殘缺身體里蘊含著對詩意生活的向往。他在創(chuàng)作上幫不上她，就努力地做好后勤，當(dāng)她的“賢內(nèi)助”。

聽醫(yī)生說，吃高維生素和高蛋白食物可以增強體質(zhì)，鄧威便尋思著讓愛妻多吃肉。為此，他練就了一手做肉的好廚藝。他買肉不買那種已被商家絞好的肉，買回新鮮整塊的瘦肉，細細切絲，打開大火，將油倒入鍋里，加水燒開，放肉泥，出鍋時再加入白菜絲。一道美味鮮香的白菜肉絲湯就做好了。

見丈夫如此辛苦，曉雅很是心疼，她說：“我自己現(xiàn)在還能動，又沒有完全癱瘓。你還是省點力氣，等我將來完全不能動的時候再說吧。”

鄧威咧開大嘴憨憨地笑了，眼睛里閃著點點淚花。看著丈夫眼里的深情，江曉雅感慨萬千，脫口而出地吟道：“不離不棄不相違，顧我周全是鄧威。始信人間有真愛，朝陽如沐入春帷。”

葉稀枝折頑強立，不信春風(fēng)喚不回

圓圓上學(xué)后不久，鄧威的母親離世。此時的江曉雅，行走只能依賴拐杖和輪椅。鄧威和女兒不在家的時候，她便將空余的時間，全部用來創(chuàng)作。

有一次，獨自在家的江曉雅正投入地推敲詩句，門突然被人從外頭一把推開。“哐當(dāng)”一聲，抬頭一看，是鄧威，只見他一進門就喊：“曉雅，你在哪里？”

“我在這里。”她連忙合上書本，鄧威走到她面前，確定她安然無恙以后，這才轉(zhuǎn)身大步走向廚房。

江曉雅的眼睛跟著丈夫的背影移動，定睛一看，只見廚房的灶臺上，藍色的火焰沖出鍋底，一股刺鼻的焦煳味隨著濃煙一股腦鉆入她的鼻孔。直到這時，她才想起原來自己是在做飯。

鄧威關(guān)掉液化氣，拿起旁邊架子上一條毛巾打濕，揮著胳膊一甩一甩地將灶臺上的火苗撲滅。眼前的情景將曉雅嚇壞了，她心里后怕不已，坐在那里，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等待著他的責(zé)備。

將廚房整理妥當(dāng)后，鄧威走了過來，拿眼瞄了曉雅手里的書一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曉雅，飯焦了，鍋燒了，這些都是小事。萬一哪天煤氣泄漏，發(fā)生火災(zāi)，你跟圓圓都沒了，我該怎么辦？”

看著丈夫滿臉緊張的神色，江曉雅深感愧疚，連忙跟他道歉：“鄧威，對不起，讓你擔(dān)心了，往后我會注意的……”

在丈夫的無限包容下，江曉雅完全沒有感覺到漸凍癥對自己身體與靈魂的禁錮。那洗衣機“咕嚕咕嚕”的轉(zhuǎn)動聲，那鍋碗瓢盆的交響曲，那清晨灑進室內(nèi)的第一縷陽光，那傍晚放學(xué)回家的女兒的推門而入，那帶著丈夫體溫的盤盤菜肴，在江曉雅的眼里，都那么的美好，具有詩情畫意。

這些瑣碎又幸福的生活無時無刻不在撞擊著江曉雅的心靈，觸發(fā)著她的靈感，讓她佳作頻出。

2015年5月8日，江曉雅出版了第一本詩集。書的封面設(shè)計精美，內(nèi)文字跡印刷清晰，帶著一股淡淡的墨香，里頭一共有600首格律詩。

格律詩是詩歌里頭難度比較大的，因此得到眾多愛好詩歌朋友的喜愛，當(dāng)?shù)貧埪?lián)一次性買走500本，分發(fā)給那些殘廢人士，用于勵志。

得知詩集的作者是一名只能以輪椅為伴的殘疾女士，讀者們更是不吝褒獎之辭：“了不起！”“她的詩里，有海的氣質(zhì)，光的風(fēng)度；有人間的煙火，更有盛世的繁華。難以想象，這是一位漸凍癥患者內(nèi)心流淌出來的情感。這份陽光與昂揚，我這個四肢健全的人都自愧不如……”

婦唱夫隨的日子里，詩歌內(nèi)容也隨著兩人感情的熱烈，而變得越來越豐富，有時兩人靈感來時，一首首好詩隨口而出：“難測風(fēng)云霜雪摧，病蟲侵體更遭災(zāi)。葉稀枝折頑強立，不信春風(fēng)喚不回。”“一輛三輪兩只手，路旁樹下客人多。腿瘸但使車如燕，修補殘缺裝滿歌。”……

每當(dāng)此時，江曉雅便趕緊將它們記錄下來，留著將來好裝訂成書。

雅韻隨吟萬千句，欣將日子化詩篇

有一次，一位同學(xué)來看望江曉雅，無意間提到刺繡。刺繡與詩歌，雖然不搭界，有一點卻是相通的，那就是需要心思細膩、縝密。看著那一幅幅五彩斑斕的刺繡作品，江曉雅動了心，她也想學(xué)學(xué)。

起初，看著那些密密麻麻如同小蝌蚪一樣的教學(xué)圖紙，江曉雅眼花繚亂，一針一針慢吞吞像捉螞蟻，經(jīng)常一不小心扎到手。功夫不負苦心人，漸漸地，她的刺繡技藝見長。一只只開屏的孔雀，戲水的鴛鴦，花、鳥、魚、蟲、草等，這些東西在曉雅的手下變得活靈活現(xiàn)。

刺繡技藝的精進，反過來促進了江曉雅詩歌的創(chuàng)作。那段時間，她的才思格外敏捷，下筆如有神。“素手拈針五線長，相穿上下繡芬芳。青蓮朵朵風(fēng)中擺，葉底安然睡鴛鴦……”

2022年3月18日，48歲的江曉雅和鄧威喬遷新居，搬進了鎮(zhèn)上的公租房。

誰知搬來才三天，不幸就降臨到了江曉雅身上。那天，她拄著雙拐，從走廊到客廳，不小心踢到客廳地毯，連人帶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聽到動靜，鄧威慌忙從廚房跑出來：“曉雅，你沒事吧？”見曉雅痛得臉都扭曲了，鄧威自責(zé)之余，抱起曉雅火速送到骨科醫(yī)院。

經(jīng)診斷，江曉雅的左腿膝關(guān)節(jié)已經(jīng)分裂成了5塊，粉碎性骨折。手術(shù)中，醫(yī)生幫她固定好里頭的碎裂，然后打綁，上藥，輸液，一番折騰下來，本就疲軟無力的她，幾乎變了形。

曉雅住院期間，鄧威在她的病床邊搭了一個簡易床鋪，方便為妻子洗澡擦身，端屎倒尿。半夜時分，手術(shù)后的傷口開始發(fā)痛，受不了的時候，江曉雅會發(fā)出呻吟聲。鄧威不管睡得多熟，都會馬上起床，一邊打著呵欠，一邊幫她不停地按摩。

兩個月以后，江曉雅被醫(yī)院宣告徹底癱瘓。已經(jīng)參加工作的女兒圓圓給媽媽買了一張護理床，江曉雅每天吃喝拉撒全在這張床上進行。

那天，鄧威拖著疲憊的身體，仍細心地為江曉雅擦著身子，她定定地看了他半天，心如死灰地說：“咱倆離婚吧！”“曉雅，我是不會和你離婚的。”鄧威在她耳邊輕聲低語。

鄧威的話音剛落，江曉雅突然神經(jīng)質(zhì)地一把推開他。“鄧威，你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她瘋了似的用手指著門口說，“鄧威，你為什么不同意離婚？結(jié)婚這么多年，我一直拖累你，現(xiàn)在連夫妻間最起碼的情趣我都不能給你，你要我這個老婆做什么？”

見妻子這么痛苦，鄧威震驚了。妻子長期以來的堅強，在他面前徹底瓦解，內(nèi)心的脆弱就這么赤裸裸呈現(xiàn)在他面前，毫無遮掩。

回過神后，鄧威一把抱緊妻子說：“曉雅，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是我沒照顧好你。”

說完這句話，鄧威停了停，整理了一下思緒，接下來的話，讓曉雅終生難忘：“曉雅，說實話，在我眼里，你是健全的。”說完這句，他陷入了回憶。

“我幼時由于父親早逝，母親多病，所以被迫早早放棄學(xué)業(yè)。在你身上，我仿佛見到小時候的自己，你所獲得的每一分收獲，我都感同身受，你是我精神上的安慰，有你在身邊，我就幸福。”說完這些，他將曉雅抱起，小心翼翼地將她放下平躺。

“你還不老，既然你執(zhí)意不肯離婚，那你私底下找一個合適的，我不會怪你。”曉雅囁嚅著，在鄧威耳邊小聲地說。“你想啥呢？27年前，我就知道你有今天的結(jié)果，所以早有了心理準備，既然當(dāng)初答應(yīng)了你，我就不會辜負你，相信我。”鄧威略帶嘶啞的聲音，在曉雅耳中，如同天籟。

有夫若此，妻又何求？

日子重新歸于平靜，江曉雅開始修改整理，積極籌備現(xiàn)代詩歌的出版。

此時的江曉雅，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外婆。除了詩歌創(chuàng)作之外，她將余下的時間用來輔導(dǎo)外孫們。外孫們平時在學(xué)校上課很認真，加上她的指導(dǎo)，現(xiàn)在每門功課的成績都在90分以上。

而已經(jīng)升級為外公的鄧威，仍一如既往地陪伴著妻子。“含飴弄孫樂綿綿，竹馬頻來鬧耳邊。雅韻隨吟萬千句，欣將日子化詩篇。”27年愛的守護，讓江曉雅這個漸凍人的生命格外盎然。這對知心愛人相互陪伴著，將苦難又幸福、殘缺也完美的日子，過得如詩如畫……

編輯/戴志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