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育員：甩不掉“阿姨”標簽，放不下教育理想

米娜

保育員的一天，需要愛與責任同行。對帶班教師而言，她們是最有力的搭檔；對家長而言，她們是了解孩子一日生活狀態的知心人；對幼兒園而言，她們是維持園所正常運轉的重要力量。然而，“重教輕保”在現實中幾乎成了一種常態，保育員常常被誤認為是只管孩子吃穿的“阿姨”，以為她們只需從事“洗洗刷刷”的工作。

“保育”的內涵絕不僅僅是保健、保護的“保”，還包括教育、培育的“育”。如此關鍵的人物群體，不值得被看見、被理解、被尊重嗎？如此重要的職務，不應該擁有良好的工作環境和體面的待遇嗎？在強調“保教融合”的教育體系中，保育員的發展之路依然面臨諸多問號，有待求解。

當現實與困境擺在眼前

今年28歲的馬緣，是湖北省武漢市某幼兒園的保育員。從事保育工作已近三年的她，抱著“干一行愛一行”的心態，把全部激情投入自己的工作。可她認為，成為保育員后雖擁有了此前向往的寒暑假，但具體工作的內容與自己想象的有一定差距。

與家長溝通讓馬緣深陷困擾。這種困擾帶來的壓迫感，有時會破壞她原本非常美好的一天。幼兒園里為什么會有蚊子？孩子到家了還喊餓，你們不能喂飽嗎？……家長們的“斤斤計較”甚至“無理取鬧”，常讓馬緣感到無助。“一些家長對保育員抱有偏見，覺得我們只是保姆，甚至在溝通時不會對我們使用與其他教師溝通時的敬語，認為我們就該時刻待命且無條件為他們服務。”

此外，并非完全屬于自己的周末也讓她心中不是滋味。“有時，周末需要去幼兒園與其他教師一同做環創，或是整理資料等，常常只能單休”，可在待遇方面，卻和教師崗位有著落差。雖然在令多數保育員頭痛的薪資待遇方面，因丈夫工作穩定，并沒有過多牽絆馬緣，但她依然會感到這一落差，只能勸自己：“畢竟任何工作都有自己的優勢與劣勢，我們作為從業者，只能自己消化，然后繼續向前。”

就讀于福建省某市中職學校的謝敏是一名保育專業的學生。在入學前，謝敏報的是學前教育及保育專業，在入學后得知專業按照國家要求轉為保育專業。經歷了專業轉設的她，只知道學前教育專業可以考取教師資格證，而她只能考保育證。“保育證并不難考，而且專業課程很符合我最初的期待，也讓我學到了不少技能。”豐富多彩的課程改變了她對保育工作的認識。“原本以為保育工作多為體力活兒，沒有太多技術含量，上課后才發現連如何抱孩子才能不影響他們健康成長都有講究。”對她而言，目前最大的煩惱是“喜歡跳舞但劈叉下不去，喜歡唱歌卻總被同學說跑調”。培養保育專業學生和學前教育專業學生的課程是否應該有差別？學校對專業定位的偏差，讓已轉入保育專業的謝敏依然在為吹拉彈唱等技能未能達標而感到遺憾。

謝敏喜歡自己的專業，也認為從事保育工作是不錯的選擇，但在今年4月，她還是參加了高職分類招考，考入當地一所二本院校。“說實話，我非常想上大學。那種對普通高中和大學生活的渴望，在我心中是一直存在的。當時沒進入普通高中認真讀書，這兩年過得也并不輕松。”

學前教育專業的轉設，使改變人才培養方向、重新規劃專業主干課程和匹配師資力量成為當務之急。福建省某中職院校保育專業教師楊洋，可以說見證了中職院校的專業轉設。“學校在將學前教育專業轉設幼兒保育專業后，對培養目標、課程設置、培養方案等進行了相應的調整，也盡全力為學生打造最佳學習環境。”即便如此，仍然會有不少家長和學生對專業轉設抱有抵觸心理，認為本是奔著成為幼師入學，結果畢業后要做保育員，無法接受眼前不符合心理預期的結果。從現實來看，與此前的學前教育專業將聲樂基礎、視唱練耳等技能訓練課程列入專業課相比，保育專業課程更多是要求學生掌握保健、保育和教育方面的基本技能和教學組織管理能力，學校除了重新制定培養方案外，還需及時配備相應師資。可當前中職院校的保育專業教師均為此前學前教育專業的教師，該如何將轉設后的兩種學科教育教學方法區分開來，還需經過探索和實踐才能得出結論。

楊洋還坦言，學生選擇保育專業，更多是出于現實原因。“學生包括他們的家長在選擇保育專業時，并不懂幼兒教育與保育之間的區別，只覺得在幼兒園上班。我也曾去授課的教室里問學生選擇此專業的原因，絕大多數學生的回答與熱愛無關，家人的建議、好友的推薦、越來越高的普通高中分數線等才是孩子們口中的答案。有的學生甚至將‘學不好就去當阿姨掛在嘴邊，可見他們對專業的認可度也不是很高。”楊洋理解他們的處境，也體諒這群涉世不深、15歲左右就不得不做出重大選擇的孩子們。

先入為主的認知，導致了職后的心理落差

在從事保育工作之前，馬緣是一名平面設計師。經常加班、長期熬夜、每周單休導致她在婚后無力兼顧家庭與事業。“有了孩子之后，我更希望能做一份陪伴孩子、照顧家庭而且有充足休息時間的工作。”在馬緣看來，教師有固定的上班時間，也有寒暑假，自己又喜歡與孩子相處，她便將求職目光鎖定到保育行業。抱著對即將到來的美好生活的想象，馬緣用了近半年的時間考取了保育證。因身邊從事保育工作的人比較少，她了解到的真實信息并不多，只覺得自己能夠接受朋友口中的薪資待遇，也認為只要有了更多陪伴孩子、照看家庭、自我放空的時間，便足夠了。

三年前，中考成績不大理想的謝敏放棄在私立高中就讀的機會，聽從父母和教師的建議選擇進入中職保育專業。“他們認為保育專業就業前景較好，而且工作相對穩定，很適合女生。”看到身邊本已考入普通高中的同學因學業壓力放棄機會，選擇進入中職，謝敏便更加堅定了想法。

與馬緣不同的是，謝敏并不認識保育工作者。“收到父母和教師的建議后，我也上網搜索了相關信息，對保育工作有了一些基本了解。此外，我還了解到保育專業的確有非常不錯的就業前景，去幼兒園、早教機構、托育機構，在當時的我看來，都是不錯的選擇。”在她看來，保育工作是幼兒園的后勤工作，既要陪伴幼兒，又要協助幼師，還要做好日常衛生等。“保育員雖沒有幼師聽起來的‘高大上，但也是重要的，且不可或缺的。”謝敏說道。

其實，謝敏也刷到過各地保育員發布在社交平臺上的“吐槽”言論，但她更愿意相信自己會是“幸存者”之一。“從小聽父母說進入公立學校會有穩定的五險一金、住房補貼等，我相信收入低是暫時的，提升自己的專業水平，收入才能提上去。”涉世未深的她，堅信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

楊洋認為無論從事什么工作，實戰經驗才是學生勝任工作的法寶，也相信學生進入中職院校，對后期就業可能會有幫助。“比同齡人更早接觸社會，更早明白就業壓力，也就有更多的時間做準備，規劃自己的未來人生。”即便如此，大多數學生仍會在畢業前夕報名參加高職分類招考。理論上來看，更早地走上工作崗位利于他們規劃人生，但就業時的壓力就好比一座大山擋在面前，提升學歷成了此時跨越大山的最佳途徑。“他們基本都能考上，只是公立大專分數高一些，私立大專分數低一些，也有少部分能夠考上本科，最終因考不上而選擇就業的學生屈指可數。”楊洋說道。

細心、耐心、用心是浙江省湖州市德清縣阜溪實驗幼兒園園長沈藝對保育員的選拔標準。“我們招聘保育員的條件是高中學歷、有基本的常識和能力，能夠順利開展日常工作就可以，保育證是優先考慮的因素。但‘三心是必須具備的，我會在這方面嚴謹考核來應聘保育工作的人員。”沈藝曾遇到過才工作三天就不辭而別的保育員，也有工作兩周后覺得太辛苦想要離職的保育員。在沈藝看來，對此行業先入為主的認知，是導致她們入職后覺得落差太大的主要原因。“她們以為保育工作是輕松的，有雙休、寒暑假，晚上也不用加班，在園就陪陪孩子，別讓孩子摔倒就行。”沈藝無奈地說道。

想被看見，可期待的未來到底何時才來

謝敏在校期間，有一位教師講述了自己的成長經歷。“她也是從保育員做起的，工作若干年后提升了學歷，考取教師資格證，從幕后走到臺前，最后成了園長。”謝敏從她身上看到了勝利的曙光，相信自己的前途是光明的。如今，9月即將開啟大學生活的她，慶幸自己抓住了升學這一機會。當被問及若未能順利通過高職分類招考，會如何規劃下一步時，她表示會選擇自考，“我越來越意識到學歷的重要性，也逐漸看清若成為保育員，我可能需要做很多兼職，因為生活的擔子還是很重的”。

在工作中，認真負責是馬緣留給大家的印象。她認為幼兒園既然重視保育工作，自己就應盡力捕捉教育契機，做到保教有效融合。“午餐后，我發現有的孩子因挑食或不認真吃飯導致盤中有剩余，就會為他們播放農民伯伯種植糧食的視頻，告訴他們種植辛苦、糧食來之不易，在一日生活中培養孩子們的良好品格和習慣。”對于不愛用隔汗巾的孩子，馬緣也有妙招。她會先耐心地給孩子解釋，若不帶隔汗巾有可能會在出汗后吹風時感冒，而使用隔汗巾就可以讓身體維持干爽的狀態，無須因感冒而打針。解釋總比命令管用，每次活動前都有孩子主動找馬緣帶隔汗巾，這讓她感到欣慰。

科學的育兒經驗，是保育工作對馬緣的“回禮”。在從事這份工作之前，作為新手媽媽的她并不知道該如何養育自己的孩子，在她看來，自己正是在與科班出身的同事取經、照顧其他孩子的生活起居、參加各類培訓活動的過程中，逐漸成長為一個稱職的媽媽。她很佩服那些考取教師資格證、園長證的保育員：“幼兒園有相應的晉升機制，我們可以晉升為保育組長，但其實每天要做的工作與此前不會有太大區別，只是工資每月會比原來多一兩百元。”如今，也在為考取教師資格證做準備的馬緣，對未來的訴求與期待也很簡單，“只希望待遇能再好一些、社會地位再高一些，自己的付出得到應得的回報，得到應有的尊重”。

“互動型保育員才是符合當前教育需要的保育人才。”在沈藝看來，現代社會需要的保育員不僅要陪伴孩子，還要與家長交流，再協助兩位教師開展教育教學活動，發揮兩教一保的真正作用。“當前保育質量未達到預期水平，可能有以下幾點原因。一是門檻低，對專業沒有硬性要求，加上保育證并不難考，在培訓學校參加課程就可以拿到，導致保育質量參差不齊；二是待遇低，導致保育人員認為付出與回報不成正比。”

“保育員在學前教育工作中的重要性不光要體現在專業性方面，還要看到創造性、透露靈動性。”沈藝認為，未來是屬于“斜杠保育員”的，但她明白，一味地提要求并不能讓保育工作者更上一層樓。“我認可保育員在學前教育工作中的重要性，但又無法擅自提高她們的待遇，因為這不是我或其他園長靠個人力量就能實現的，還需要政府和相關部門的支持。作為園長，我也會盡自己所能為她們創造更好的工作環境，幫助他們樹立對美好未來的向往，盡全力給她們帶來幸福感。”沈藝說道。

學會好好吃一頓飯是影響孩子一生的生活本領。保育員作為在忙碌的現代社會里能夠耐心教孩子吃飯的人，可謂是肩負重任，但依靠個體的力量，封凍的土壤一時難以掙破。在期待與現實的交織中找到平衡，綻放教育智慧，她們仍需堅持，直到真正被看見。

（文中謝敏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