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近年來國產現實主義電影在文化市場上表現不俗,通過對現實問題的關切吸引了大眾注意。《少年的你》甫一推出即占得了“校園霸凌”這一熱點話題的熱度和先機,搭著“現實主義”的順風車獲得了高討論度。但此類青春類型片在文化市場完成商業性突圍的同時,雖展示了社會現實問題,卻無法提出可以改變現實的有效良方,只是用“愛情、青春”元素置換了“校園霸凌”的現實主題,以帶有性別色彩的權力表述提出倫理方案,為迎合目標受眾營造個體神話,提供情感致幻劑。電影敘事與現實困境仍然存在著一定距離,呈現出青春類型片在深化現實主義精神的無力。
【關鍵詞】《少年的你》;青春類型片;現實突圍;校園霸凌
【中圖分類號】J905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04-008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4.027
從第一部致敬青春的電影《致青春》,到后來的《小時代》《匆匆那年》《左耳》《夏有喬木雅望天堂》等電影,再到校園霸凌題材的電影《悲傷逆流成河》,近年來青春類型電影在保持青春疼痛的底色的同時,也意圖進入現實題材的軌道,借此提升其深度和廣度。但現實題材與類型電影似乎仍未尋到適配的融合邊界,雖觸摸了嚴肅的社會議題,表現了一定的社會現實,卻搔不到癢處,最終又回歸到了社會道德的安全地帶,仿佛只是批了件現實主義的外衣。
一、校園青春:視覺愉悅的情感幻象與商業元素的現實置換
隨著中國社會向市場經濟的轉型,審美文化在經濟全球化的浪潮中迅速走向產業化,商 品化,電影的生產也出現響應市場商業需求、迎合大眾審美的轉向,電影市場中一系列類型 愉悅電影紛至沓來。《少年的你》即是一部青春愛情類的類型電影,電影圍繞陳念和劉北山這一對如命運共同體般的戀人,借助抒寫二人間瑪麗蘇小說式的愛情故事來展現青少年成長中的心理傷痛,雖提出一定的青春困惑和現實問題,但“愛情”“青春”等商業類型元素的充斥消解了校園和社會問題的嚴肅性,其所帶來的視覺快感更是轉移了對尖銳的現實問題的進一步處理。
電影采用了大量的特寫拍攝方式加強“俊男靚女”帶來的視覺沖擊,用直逼易烊千璽和周冬雨兩位青年演員的鏡頭語言突出情緒的表達,將觀眾的關注點聚焦于主人公的情感和心理世界。主人公的臉是困惑的、傷感的,特寫拍攝的影像設計將其內心空間的心理掙扎不斷放大,鏡頭虛化的部分則成了與他們格格不入的未知的成人世界的象征:在自我與他人間,在個體世界與社會空間中,由少年到成年的成長中,是繼續自我囚禁、對抗,還是融入社會,與世界和解,所面臨的選擇究竟是青春成長中的驛站,還是人生道路的岔路口,《少年的你》展現了校園青春中的“真現實”,描摹了觀眾所共有的校園經歷和青春困惑。
但此類對校園青春痛感的現實關照僅停留在情緒渲染就戛然而止了,觀眾所獲得的快感滿足并非來自現實問題的解決,而是來自主演的情緒傳遞,與此同時,現實問題所引起的深切痛感也被鏡頭設置下主演所帶來的身體感官的愉悅和情感幻象替換了。劉北山的飾演者易烊千璽作為流量偶像成功拿下年輕女性的票房市場,其本人冷酷的氣質和為了愛情付出一切的人物設定更滿足了女性觀眾“我的意中人是位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著七彩祥云來接我”的愛情想象,牢牢抓住了女性觀眾將愛情和英雄相結合的心理。正如美國學者尼爾·波茲曼所說:大眾文化“偏重‘感性愉悅’,它不以提供對世界的理性反思為目的,而主要傾向于創造娛樂大眾的文化形式,達到‘捕獲’大量受眾、獲取商業利潤的目的。”[1]正是因為這種狂熱的商業價值對目標消費觀眾的挾持,無論劉北山的角色設定是浪跡街頭的小混混,還是擔當起愛情責任的情感使者,其實都不具有實際的正義判斷和現實指引的意義,角色的存在本身就是在取媚觀眾,塑造的目的就是提供一種情感幻象,而非在于推動社會問題的解決。因此,無論他在宣泄暴力還是撫慰情感,劉北山的一切行為都被預設為合乎法理,故而隨著情感神話的逐步建立,愛情主題悄然置換了現實元素,占據了電影情節和符號的中心位置。劉北山和陳念抓住“未成年人處罰輕不入刑”這一對未成年的保護傘在審訊室里頂包、替罪,“純愛”凌駕于法理之上獲得“加冕”,校園霸凌、家庭倫理、社會結構等結構性問題在結尾愛情諾言兌現的溫情中被悄然置換。
二、家庭倫理:父權重歸的權力表述與求諸“愛”的現實距離
誠然,《少年的你》作為一部青春校園電影在情節設置、細節刻畫和情感表達等方面較以往的青春片有了較大的進步,但《少年的你》其實仍未擺脫青春電影的閾限,依舊是“青春”加“愛情”的敘事模式。其對于青少年成長中出現的校園問題的根源不敢深挖,甚至將“校園霸凌”問題同質于青春成長過程中所遇到的一般挫折和困難,借用“愛情”偷換現實主題。這其實是對解決“校園霸凌”問題的逃避和曲解,也是對這一校園問題挖掘的淺著。
不可否認的是,影片仍然通過“校園霸凌”這一校園問題的小切口洞現了一定的社會現實,反映了校園環境之外的家庭、社會現狀,也一定程度上揭露了“校園霸凌”背后的多重誘因。在表現家庭背景環境時,這類電影都刻畫了原生家庭的復雜與殘破,并都重點突出了父親在家庭關系中的缺席。無論是《悲傷逆流成河》還是《少年的你》,遭受校園霸凌的故事主人公都是家庭結構殘缺不全的“無父”家庭:《悲傷逆流成河》的易遙無父多年,母親靠按摩給她賺取學費;《少年的你》中的陳念母親落入傳銷組織,靠賣劣質面膜維持生計;劉北山也因為父親的出走,成長中缺乏父親的引導而淪為街頭混混。不僅受虐者如此,施暴者亦然。《少年的你》中施暴者魏萊也面臨著“父親的失語”這一問題,父親一直存而不現,母親也沒法擔當起引導的作用。當魏萊身死時,父親依舊沒有出現,母親則是在她死后好幾天才發現的遲到者。在父親的缺席的時候,母親不僅不能替代父親的角色地位引導家庭教育、社會教化,母親的弱勢還是主人公受到校暴的直接導火索,她們卑微的社會地位,不夠體面的工作性質,使得她們的孩子無法在學校擁有足夠的話語權,在社會上無法獲得平等的社會資源。
面對破碎的家庭境況誘發校園問題的社會生態,《少年的你》也試圖以“愛”的力量進行心靈彌合,但這種“愛”實際是一種“正位”,是對父親的重新呼喚,是把男性放在救贖者、把握者、掌控者的位置上,讓父親完成維護家庭秩序和規范社會規則的使命,男性形象通過“父權的重建,男權的歸來,男權在敘事當中主體位置的重獲” [2]擔當起解決現實問題的重任。魏萊對校園暴力的反思和懺悔是緣于父親的回歸,即使父親已經快一年沒和她說過話,但她依舊渴望來自父愛的救贖和寬恕,并甘愿接受父權的規訓。受到校園霸凌時,陳念獲得了劉北山男性力量的暴力保護才得以安穩度日,他們的愛情也在這種如父親一樣的男性力量的保護下得以建立。劉北山長大成人后進入父親的身份成了自己家庭的保護者,他的角色塑造貫穿著對暴力的抵抗,但他從無父到成為父親的成長也即父權逐漸歸位的過程,也是“父愛如山”的表達。不僅如此,男性和女性的錯位同樣也引人深思。懷孕的女警官擁有男性的鐵腕手段,身為母親和女性卻始終與陳念站在對立面,男警官鄭易(正義)卻感性而富有同情心,他在同情陳念的時候無法取得案件的突破,當他運用不再女性化的方式處理案件時,卻使得案件順利解決,使“正義”得以回歸,這也是在表達:男性的力量最終使暴力問題得以解決,使秩序、規則歸于正位。
盡管在電影中父親是通過示弱的方式出現的,但我們仍然不能忽略實際上父權重歸的隱性話語,這其實是一種包裹在“愛”里的權力表述。“愛是原話語,愛是普世性價值,愛是原表述,愛是敘事的基本類型和范式” [3],而《少年的你》中的“愛”卻隱隱指向對父親力量的呼喚,雖提出了解決暴力問題的倫理嘗試,但卻與總體性的、歷史性的帶有人文理想色彩的“愛”形成了無法彌合的現實距離。
三、社會區分:記憶共同體的現實營構與迎合期待的個體想象
《少年的你》雖是一部以校園為主要故事背景的青春片,但卻借校園反映社會現實,校園即是濃縮的社會空間,高考實際是階級間的相互傾軋、殘酷的社會競爭在校園的投射,而這種社會的結構性暴力在電影中以校園暴力的形式實現具體的形象化,以此來展現人類社會的“不平等”。
施暴者魏萊出生在高干家庭,擁有優秀的家庭條件和社會資源,自身成績優秀,外表美麗,是占有霸權資源的社會上層階級的代表。陳念則代表了被邊緣化的社會地位低的底層人群,單親家庭,經濟拮據,在學校也是被欺凌和排擠的對象,高考不僅是陳念改變生活困境、實現夢想的情感寄托,還是她擺脫校園暴力、實現階級跨越的唯一獨木橋。電影對高考這一特殊符號的刻畫將校園與社會巧妙地連接起來,通過背書聲、答題卡、標語橫幅等意象建構起所有經歷過高考的觀眾的“記憶共同體”,在引發了觀眾的強烈共鳴的同時殘酷地勾勒了中國的教育和社會現實:“這會是一個新的世界平衡,一個弱肉強食的平衡。”高考在中國是制度化了的包含選擇和淘汰的原則,正如布爾迪厄在《區隔》中所說:“入學可能性是把(在大學課程的一個已知水平上)每個階級受教育的幸存者人數與其出身的整個階級(而不是與他們的全體同學)聯系在一起計算的,入學可能性的結構經歷了一個向高處的簡單平移,而不是經歷了一種真正的變化。” [4]雖然主人公想借助高考改變命運,擺脫校園暴力和階級傾軋,但高考所創造的新的世界的平衡不過是一種公平和正義的相對平衡而已。階級結構已然呈現了一種基本固化的樣態,這個世界依舊充斥著力量角逐和生存傾軋——如若不成為強者,那么就會被吞噬。它同校園暴力傳遞了相同的現實壓抑:如果不去斗爭(霸凌別人),爭奪有限的資源和空間,那么就會被擠壓,被邊緣化。這種寄托和希望不僅帶著個人英雄主義的壯烈,也夾雜著在社會競爭中被裹挾的無可奈何的悲情。
電影在努力營構社會現實感的同時,也在構筑一個符合觀眾期待視野的“想象界”。在故事編織和鏡頭運用之下,觀眾不僅在演員們漂亮面孔所帶來的視覺沖擊下加強了對這種來自社會結構的痛感體驗,還在這個與社會現實拉開政治空間的又充滿現實感的校園環境中,在魏萊的施暴與求饒,陳念的爆發與反抗,小北的隱忍與威脅中,獲得在現實中無法實現的快適情感的宣泄,自我個體價值的滿足,更在“看似無關于己的‘校園霸凌’這一空殼般的故事里,填充著真實的自己要獲得切實尊嚴的訴求,灌注著反抗霸權的幻想。”[5]
近年來的電影確實越來越聚焦于一些由于社會階層分離而無法占有到更多權力和財富的底層小人物,他們雖渺小而平凡,卻往往被塑造成“平民英雄”。這即源于除去金字塔頂端的占據霸權符號資源的少數精英外,在社會中占大多數的仍然是普通大眾,“平民英雄”的出現其實正是為迎合大眾爭奪社會話語權,挖掘個體價值,抵抗現實結構性困境所構建的想象“神話”,既在一定程度上表現社會現實,營構出文化產品中關于現實的真實感,合乎追尋體認世界美好的社會主流話語,又灌注了普羅大眾的期待與訴求,如電影《我不是藥神》的主人公程勇,雖是“小我”的市井小販,但最終以人性的‘善’與神性的‘愛’實現道德加冕。《少年的你》也意在塑造抵抗暴力的小人物英雄。但二人的個體情感和自我價值的實現可以想象性的解決現實中的所有問題,一切暴力、法律、死亡的問題都歸于消弭,最終卻落腳到溫暖平淡的二人生活。小人物的生存困境本應被放置到更大的社會歷史語境以揭示出其復雜性,人們意圖在電影中掙脫和反抗傳統和暴力性的社會結構的束縛,但個體的情感神話卻只是一種致幻劑,趨向于日常生活的平淡與轉為對情懷回憶的追索的電影結尾正反映了其改變現實的無力。
四、結語
誠然,在愈發窄化的電影中能看到《少年的你》關注“校園霸凌”這一問題的電影已實屬難得,青年主演對電影角色的演繹可圈可點,電影細節也比一般的青春電影更具匠心,更能抓住觀眾們的情感痛點引發觀者的情感共鳴。但與其說《少年的你》是一部現實主義題材電影,不如說是一部青春類型的社會問題劇,其僅展示了校園和社會的現實問題,卻無法提出可以改變現實的有效良方,電影敘事與現實困境仍然存在著一定距離,青春影片如何表現現實、改變現實仍然是需要繼續追問的問題。
“文學藝術作品不是一類特殊的語言,而是一類特殊的言說。它們是對現實生活中言語行為的模仿,尤其是講故事。” [6]今天文化產品所表現的現實主義,其實是現實通過文藝創作的過程獲得合理、合法的表達,是在當今商業浪潮的控制下所呈現的現實性敘事。《少年的你》準確地瞄準校園青春漸遠,且在校園與社會的裂縫中、在各種結構性社會困境中苦苦掙扎的群體,并以之作為目標電影受眾,又敏感地把握到受眾群體的情感痛點和心理期待,建構起他們的青春記憶共同體,從而與電影所呈現的現實感形成呼應,進一步營構一個在現實語境下允許的虛假的情感神話,提供虛幻的情感撫慰。我們由此可以看出,在有限的現實表達的范圍里,文藝作品不需要對現實進行徹骨的批判性揭露,也不需要擔憂能否擔負起現實改良,傳遞文化精神的責任與擔當,只需要提供社會問題的展示,開出無關痛癢的治愈偏方,就能滿足目標受眾的情感需求,既獲得商業市場價值,又收獲好口碑,在社會價值和商業價值中找到平衡點。即使以《少年的你》為代表的青春類型片并非將現實完全變形和偽裝,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社會真實,但我們必須認識到中國的現實主義青春片在表現現實主義精神的無力,如何認識大眾文化中的現實主義需要我們更深的思考。
參考文獻:
[1](美)尼爾·波茲曼.娛樂至死[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2]戴錦華.失蹤的母親:電影中父權敘述的新策略[J].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28(08):94-107.
[3]戴錦華.失蹤的母親:電影中父權敘述的新策略[J].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28(08):94-107.
[4](法)皮埃爾·布爾迪厄.區分:判斷力的社會批判[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
[5]魏建宇.電影《少年的你》:青春痛感遭遇“偽裝的現實主義”[J].文化研究,2020,(01):270-281.
[6](英)特里·伊格爾頓.文學事件[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7.
作者簡介:
陳姍姍,女,漢族,江蘇徐州人,溫州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