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樂
【摘要】 在當今多元文化并存之大勢下,若要研究中國文化與他國文化的互鑒與傳播,那么對鄰國日本的文化研究其必要性則是不言而喻的。自日本派遣唐使赴學習中國文化以來,在之后的幾個世紀日本都曾與中國有著以單向流動為主的文化交流史。近現代,中日結束了文化的單向傳播而開始了雙方更為頻繁、多元的互動交流。本文以跨文化傳播為研究視角,試對中日傳統文化中的妖怪文化加以對比分析,研究日本妖怪文化及妖怪產業對外輸出模式,探析在當今全球化之大勢下,中國傳統文化將如何以更為恰當有效的方式、途徑推向世界。
【關鍵詞】跨文化傳播;妖怪文化;對比研究
【中圖分類號】G04 ?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04-004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4.015
近年來,關于中日妖怪文化的對比研究,學術界大多以玉藻前、姑獲鳥、天狗、白澤、燭陰、河童等中日家喻戶曉的妖怪形象為例,研究其共性,但對日本妖怪文化的特性少有涉及。文中筆者對日本除當下熱門妖怪以外的其他妖怪展開對比分析,以鳥山石燕的《畫図百鬼夜行全畫集》全四冊妖怪畫卷與中國古籍《山海經》為主要史料,探析跨文化傳播視角下中日對本國妖怪文化的認知與價值選擇。
一、對妖怪的界定與《山海經》東傳
研究妖怪和妖怪文化,首先要明確它的定義。妖怪是自遠古時人類由于認知水平的鉗制,對自然界中暫不可知的現象與事物的統稱。原始社會的人對詭異的、神秘的事或物,不能通過常識解釋便將其想象成妖怪一類。在《搜神記》中對“妖怪”一詞解釋為:“妖怪者,蓋精氣之依物也。”在認識世界的初級階段,人類有一種原始的自然崇拜,他們驚訝于宇宙中的日月運行、晝夜交替以及雷電雨雪等自然現象,無法解釋水、火、風等元素不可思議的存在,也對出現在天空、深海以及叢林深處的動植物畏懼而崇拜,于是將這一切都看作是和人相同的有生命、或有人的某種特征的存在,也就是《搜神記》中提到的“精氣之依物也”。
《山海經》是在戰國中后期到漢代初中期所編撰的一部能夠盡可能了解、還原原始社會文明狀態的綜合類古籍。全書共十八卷,是一本記載了山川大澤、收錄方國萬物和神怪傳說的上古社會的百科全書。《山海經》的古本如今早已散佚,大家所讀的《山海經》多是人們依仿古本校整合著而成。學術界一般認為《山海經》在奈良時代或更早時就已經傳入日本。江戶時代,以《山海經》為底本加以描摹施以色彩的《怪奇鳥獸圖卷》出版,繪有怪奇鳥獸76種。此后,著名浮世繪妖怪繪師鳥山石燕頃其一生,繪著《畫図百鬼夜行全畫集》,該書收錄了207種妖怪,卷中共出現207種妖怪,正式確立了今日大家所見日本妖怪譜系,因此被譽為日本的“山海經”。
二、百鬼夜行與追儺
日本的平安時代被認為是人妖共存的時代,衍生了最早的關于“百鬼夜行”的傳說。“百鬼夜行”一詞的正式表述最早出現在日本《宇治拾遺物語》中:「修行者百鬼夜行にあふ事」。但與之相關的追儺習俗卻源于中國的方相氏。
方相氏是周禮所設夏官司馬下設的一種官職,也是上古時人們信仰的能驅疫避邪的神。《周禮》夏官司馬第四·虎賁氏/道右中記載:“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戈揚盾,帥百隸隸而時儺,以索室驅疫。”方相氏現身驅鬼的儀式稱為大儺,自周代就流傳下來,到唐代最為興盛。唐時驅儺,是一場大游行。最前方領隊的是方相氏,他們頭上戴著由黃金鑄成的有四只眼的面具,身披熊皮,上身穿玄衣而下著朱裳,左手持戈,右手揚盾。身后隊仗之人赤發白衣裝扮成各種鬼怪模樣。方相氏引百鬼行走,驅逐百鬼。這種大儺儀式唐時流傳最廣,傳說當時日本而來的遣唐使,他們見方相氏衣著舉止怪異,面具,身后又跟著眾多鬼怪,就認為他是百鬼頭目,所以稱之為“百鬼夜行”,后來統指所有的日本妖怪。
三、中日妖怪文化發展現狀對比研究
中國古代關于妖怪的著作浩如煙海,它們貫穿著中國幾千年的文化傳承,是中國傳統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支動脈。不過,自中國近現代以來,代表了古代人詭譎想象與智慧的妖怪文化,在“敬鬼神而遠之”“子不語怪力亂神”和科學、唯物主義的鉗制下,已逐漸隱退沉寂了。到了現代,從總體上看中國在學術研究或文學、影視、游戲等產業中,關于妖怪的元素雖有,但相關著作和研究并不多。然而在影視、動漫等領域妖怪的形象或情節設定總不免重復經典,又或設計過于現代,缺少新意。可見,中國對本國的妖怪文化仍了解較少。
日本對待妖怪文化的態度與我們各在一途。在經歷了繩文——平安——室町——江戶——近現代幾個時代的發展后,日本形成了獨具民族特色的“妖怪文化”。不僅如此,妖怪文化在對外傳播中也發揮著重要作用。近年來,日本將本國的妖怪文化與文學、動漫及游戲等多產業相融合,使“妖怪”“幽霊”等元素成了日本國獨特的、極具代表性的文化標簽,產生了巨大的經濟、文化價值。
四、中日妖怪形象對比研究
(一)付喪神
鳥山石燕的《畫図百鬼夜行上篇·陰》,該卷開篇即關于木魅的繪述。“木魅(こだま),木中精怪也。”木魅的記載最早出現于中國的《說文解字》:“魅,老物精也。”唐代詩鬼李賀曾寫過一首《神弦曲》,詩中說“百年老鸮成木魅”,白話可譯為:百年老鸮鳥幻化成了精怪。木魅在日本可歸為付喪神。“付喪”一詞,傳統上的表記為“九十九(つくも)”。九十九象征著漫長的歲月和記憶,老舊的物件因不再使用而被魂靈附著變成了妖怪。比如涂佛、燈籠鬼、骨傘、木魅等。
值得一提的是,現今日本傳承的妖怪中有相當一部分都是付喪神。如,白容裔是破舊的抹布年久化成的妖怪;暮露團是舊和服化成的妖怪;云外鏡是鏡子歷經百年后化而成的妖怪。還有瓶長是祭祀用的酒瓶和花瓶化成的妖怪。日本古代祭祀時,會用一個裝有米糠醬的瓶子來祈福,長長的瓶子意味著裝滿了長久的福氣。可隨著時代發展,各種祭祀儀式逐漸消失,這種瓶子也被人遺忘了,就化成了付喪神。
(二)中日名字相同而形象不同的妖怪
在日本妖怪與《山海經》中精怪形象的對比研究中,學術界常以“天狗”這一廣為人知的妖怪加以分析。日本的天狗與中國傳說中天狗的形象相差甚遠。赤面長鼻,手持團扇或寶槌,腰際一柄武士刀,穿著日本傳統服飾“山伏”,腳踩日式傳統高腳木屐,背后長著雙翼,傲慢地不可一世地俯瞰于天地之間的,是日本的天狗形象。至于《山海經》中:“陰山,有獸焉。其狀如貍而白首,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兇。”狀如山貓,長了一個白腦袋,可以趨吉避兇的是中國的天狗。而在日本對天狗形象的記述中,只有在《日本書紀》等較少作品和傳說中才可以依稀看見一些中國天狗的影子。雖不能否認日本天狗這一妖怪靈感確源自《山海經》,但隨著歷史的變遷,日本天狗顯然已漸漸成為有著本國民族元素與文化特色的獨特存在。
再如,鳥山石燕筆下的“窮奇”是一種像鼬鼠一樣的妖怪,別名又為“鐮鼬”,據說窮奇攻擊時身形如風。而中國的窮奇與混沌、梼杌、饕餮并稱上古四大兇獸。在《山海經 海內北經》記載說,窮奇喜歡吃人,代表了惡與邪念。它樣子雖似虎獸但有翼,能御風而飛。不過在西漢劉安的《淮南子 墬形訓》中說:“窮奇,廣莫風之所生也。”窮奇是風神的后裔,這與以疾風般揮動鐮刀的鐮鼬有些相似。
“鵺”是一個出自《山海經》的中國妖怪。在日本“鵺”最早文字記述是在《平家物語》中,其形象在鳥山石燕《今昔畫圖續百鬼》中才得以具象化。有人認為鳥山石燕筆下的“鵺”是以古代中國十二地支為依據虛構而成的猿首貍身、虎足蛇尾的妖怪。據說鵺(yè)是一個黑白分明的妖怪,可以判斷人的善惡。它會保護被它認為是“善”的人,殺掉被它認為是“惡”的人。而在《山海經》中對鵺的描述:“如雉,文首,白翼,黃足,名曰白鵺,食之已嗌痛。”其形象則僅僅是一種怪鳥。
(三)日本獨有的妖怪
除了來源于中國但卻與中國妖怪形象大不相同的妖怪之外,日本也有一些有著本國民族特色的妖怪。
如“滑瓢”,又稱滑頭鬼。它源于日本民間傳說中被人們所淡忘的客人神(外來神)。日本著名的民俗學家柳田國男認為妖怪是失去了人的祭祀而墮落、妖怪化的神。相傳,如果傍晚時有一個穿著十分講究,腰際佩帶太刀的光頭老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你的家中,并裝作客人的模樣若無其事地吃飯飲茶的話,那大概就是妖怪滑瓢了。滑瓢善于洞察人心,善于周旋并利用人性的弱點,雖實力并不高,但也有人說認為是百鬼之主,如若妖怪之間要是起了爭執,常會找它評判。中國也有“滑頭”一詞,但其出處在《五燈會元·大溈泰禪師法嗣·靈巖仲安禪師》一段佛教語錄中。其意也指處事圓滑、不老實的人,但該詞并非中國的本土詞。
“雪女”是日本妖怪中除了三大妖怪(酒吞童子、玉藻前、大岳丸)以外人盡皆知的妖怪之一,也是真正的日本本國的妖怪。傳說雪女是山神的部下,掌管冬季的雪。在日本人心中,雪女美得無與倫比但性情卻清冷、可怖。在日本,人們認為大自然的災厄是由神祇鬼怪們負責掌控的,于是有了雪女等能掌控自然力量的妖怪的傳說。而古中國并沒有成體式的雪女傳說,或許是由于古代中國在人們所活動的地域上并不經常遭遇關于雪的災厄的緣故。
(四)中日名字不同但形象相似或相同的妖怪
日本妖怪與《山海經》仍有原型可依的妖怪,也不在少數。
鳥山石燕繪卷中的“犬神 白兒”就與《山海經》中的犬封國十分相似。《山海經·海內北經》云: “犬封國曰犬戎國,狀如犬。有一女子,方跪進杯食。”在日本雖然關于犬神的傳說與中國犬封國有些出入,但繪卷中的形象卻大同小異。
“怪哉”是中國神話傳說中的一種怪蟲。《太平廣記》卷四七三引《東方朔傳》中記載:“漢武帝幸甘泉,馳道中有蟲,赤色,頭牙齒耳鼻盡具,觀者莫識。帝乃使東方朔視之。還對曰:此蟲名‘怪哉。是怨氣所化,入酒可溶。”在《今昔百鬼拾遺》中鳥山石燕仿照“怪哉”創造了“否哉(いやや)”。
“日和坊”是日本只在晴天才會出現的妖怪,他常以僧人模樣出現在深山之中,人們要是在路上遇見了日和坊,那么今天一天都會是好天氣。后來,人們開始向日和坊祈求天晴,于是仿照他的樣子做成布偶掛在屋檐上,也就是后來的“晴天娃娃”。而在中國也有一種剪紙小像“掃晴娘”。掃晴娘是古人祈盼雨止天晴時掛在屋檐下的中國傳統剪紙工藝。元代李俊民在《掃晴婦》一詩中云:“卷袖搴裳手持帚,掛向陰空便搖手。”詩中掃晴娘手拿掃帚,和日和坊一樣在人們的屋檐下為大家掃去陰霾。
(五)在世界多國能找見出處的妖怪
在世界許多國家有跡可循的妖怪,要數飛頭蠻。關于飛頭蠻的傳說,最早源于晉代《搜神記》卷十二:“秦時,南方有“落頭民”,其頭能飛。其種人部有祭祀,號曰“蟲落”,故因取名焉。”除《搜神記》外,中國許多古籍中也有關于落頭氏的記載,描述也大致相近,落頭氏一族在南方,他們頭顱能離開身體飛行,通常在晚上活動然后在破曉時頭顱才回歸身體。《南州異物志》中記載︰“嶺南溪峒中,有飛頭蠻,項有赤痕。至夜以耳為翼,飛去食蟲物,將曉復還如故也。《搜神記》載吳將軍朱桓一婢,頭能夜飛,即此種也。”
不只在中國,世界上許多國家也都有記載如落頭氏這樣奇怪的存在。它們的傳說相仿,只不過名字有所不同。如馬來西亞的龐南加蘭(Penanggalan)(泰國也稱它為Krasue)。菲律賓的魔女馬納南加爾(Manananggal)。另外,在南美安地斯山脈原住民中也有關于飛頭(Chonchon)的傳說,傳說它能以耳朵為翅膀在空中飛行,喜歡蠶食頻死之人的靈魂。
而這種頭與身體可游離的怪物,現在最有名的仍是日本妖怪飛頭蠻及由飛頭蠻衍生而來的轆轤首(ろくろくび)。日本人認為,頭與身體游離的妖怪大致有兩種,一種可以根據自己的意念游走的妖怪,這一類飛頭往往有攻擊行為,比如殺人引其血;另一種則是無意識狀態下浮游的長頸妖怪,可能其本身是人,因為心中存有某種執念,而在不知情的狀態下成了妖怪飛頭蠻,所以并不會傷人。
五、日本妖怪文化輸入與輸出模式對中國的借鑒與啟示
19世紀90年代,井上圓了發起并成立了“妖怪學”,日本成了世界上第一個把妖怪作為一門學問加以研究的國家,日本妖怪學也開始呈現多元化的發展。除了傳統的純文學創作外,京極夏彥等小說家將推理小說和妖怪元素結合起來,使日本的妖怪形象通過小說的演繹得以升華和加深,這樣一來,妖怪小說不僅拓寬了日本妖怪文學的范疇,更推動了妖怪文化的發展。
在電影、動漫、游戲等新載體的推動之下,如宮崎駿的《千與千尋》影片中恢弘、奇特的神靈妖怪世界經久不衰;《夏目友人帳》《滑頭鬼之孫》等動漫在中國90、00一代深受喜愛等;日本妖怪文化與多產業多領域的結合使日本妖怪走向了大眾,走向了市場,走向了世界,產生了巨大的經濟、文化價值。
日本妖怪產業的成功得益于本國對妖怪文化長久以來的學術積淀,也因于對日本人對本國傳統文化的了解與珍視。近年來,中國《大魚海棠》《白蛇緣起》《哪吒之魔童降世》《狐妖小紅娘》等國風動漫、電影中也出現了不少妖怪元素的身影,但仍未成體系。在游戲產業,以妖怪為題材的游戲,除了網易以日本平安時代為背景研發的和風手游《陰陽師》這一IP人氣頗高以外,還并沒有可以在國內外市場占有一席之地的以中國妖怪元素為IP的游戲。這是我國對本國妖怪文化的認識不足導致的,人們只有找回對文化的認同和對傳統的認知,重新建立自身的價值坐標和思想體系,才能不斷應時而變,調整與別種文化的關系,實現文化的返璞歸真,創生出新的文化成分,形成新的文化體系。
六、結語
妖怪的世界是人類世界的延伸;是原始社會時人們對世界的看法以及自身對生命的思考;是古老文化中所蘊含的樸素信仰和追求。日本的妖怪文化雖起源于中國,但對“妖怪”并不是一味“拿來”,而是在保持自身文化特性的同時,對外來文化的吸納與借鑒,以外來文化推動本土文化的轉型與發展。
中國妖怪文化、妖怪文學歷史悠久,自古以來相關著作浩如煙海,但近現代以來,人們長期將妖怪視為封建迷信,沒有看到其自身蘊含的豐富的民族文化及歷史意義,妖怪文化逐漸呈現出凋零敗落之勢。正如日本民俗學家柳田國男說:“‘妖怪是一個民族進行自我反省時的有力工具,透過‘妖怪,我們可以“窺見平常人的人生觀、特別是信仰的推移。”對待妖怪文化,大家不應將它一并斥為“虛妄”或“迷信”,而要以更為冷靜、理智的態度來分析詭譎想象力下橫亙千年的神秘文化,使之成為多元文化共存的背景下中國傳統文化能在跨文化傳播這一領域內掘進的推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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